第297節
算是大魏京師城較為有名氣的廟宇,名氣來源有二:一則是皇家寺廟,屬于內務司直管,庵中僧尼或是宗室、官宦家一心向佛的姑娘、媳婦,或是犯了不好遮掩的錯處、卻保住一條命的女子,或是廢妃;二則此廟宇在當地名望很高,近幾十年天災地難時,萬國寺都挺身而出要么放賑災糧,要么放藥丸,積累了不少人氣,民眾基礎很好。 庵堂主持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尼,在門口親迎,見二人后雙手合十,唱了阿彌陀佛,沒看顯金,只與奉元元說話:“您來了?今日安頓就在舍厘閣可好?可用過晚膳了?湯水倒是備了些,主餐卻是沒有的……” 一邊說,一邊往里走。 小僧尼不多,都是上了年紀的姑子,三三兩兩埋下頭,在廊間疾步走動。 隔著庭院,不遠處的回廊中,一個著灰撲麻衣僧服的姑子背對內堂,顯得安靜又寂寞,背影瘦削彎曲,在眾人忙碌中有些格格不入。 顯金注意到奉元元的目光留戀地在那位姑子背影上掃過。 眷戀依賴的神色,一閃而過。 顯金停下腳步,轉頭開口問主持:“那位姑子看上去有些悲傷,是誰呀?” 奉元元的神色陡然緊張起來。 主持微垂眸子,仍舊不看顯金,側身回之:“是凈空師太?!?/br> “原先是……”顯金順口繼續問。 主持語氣頓時有些不好:“廟宇之內,為六界之外,前塵往事皆如浮塵,入了這道門,便不重要了?!?/br> 奉元元埋頭低聲:“……別問……這里的姑子都是京師城中出身排得上號的,很有些都是不剃發的修士,咱們開罪不起——這位主持便是當年白墮……” 奉元元住了口:“總之別問,咱們不惹事,好吧?” 顯金頷首,不再糾纏,徑直向前走。 奉元元見狀微微嘆口氣,像是放心了。 舍厘閣不遠,顯金與奉元元分而居之,一個住東廂一個住西廂,用過紅豆湯后,顯金便緊緊盯住燭火,沒一會兒困意來襲,隨即倒頭沒了直覺。 顯金再睜眼時,四周漆黑,雙手被縛于身后,嘴巴被纏上一層麻紗,眼睛也被無濟于事地蒙住了——這么黑,她又夜視很弱,其實蒙不蒙,都是小事,怎么綁人連預習都不做的,顯金這樣想。 觀感喪失后,嗅覺與聽覺便不由自主地發達起來。 是草木和泥土的腥氣。 伴隨著馬蹄踢踏和風隔著木板呼嘯而過的聲音,噢,還有細碎的悉簌的人移動時衣料摩擦的聲音。 顯金特意發出一聲嚶嚀,表示自己醒了。 衣料摩擦的聲音停了。 在黑暗中,響起沉重的呼氣聲,隨即一道微弱的光暈在車廂中閃爍。 顯金的眼罩被一把扯開。 光暈湊上前來,與之同來的,是火折子旁那張蒼白瘦削的臉。 是個女人。 一個雙目無神、眼皮耷拉、眼窩凹陷,但嘴唇緊緊抿起的女人,穿著黑色的麻衣,用黑布裹住腦袋,鬢邊和額角都看不到一處發絲的蹤跡。 顯金瞇了瞇眼,強迫自己適應這微弱的光源,移開眼,女人旁邊坐著表情依戀的奉元元。 “姑母……他們……他們不許我們摘眼罩……” 奉元元有些踟躕。 她口中的姑母一聲冷笑,眸光來回轉動:“他們不許?他們有什么資格命令我?” 奉元元不安地用掌心在膝蓋上揉搓。 蒼老的女人拿著火折子靠近,火舌離顯金的臉幾乎只有毫厘,稍稍的呼氣,或許就會燒上顯金的面皮。 “粗看覺得像……這樣細看又覺得不像……”女人眸光癡迷地呢喃:“像他更多一些,眉眼細細長長的,看著狡黠又靈巧……” 顯金目光適時展現出驚恐與恐懼。 女人的眼神一寸一寸爬滿顯金的面龐,好似通過這層面皮,看向了另外的人。 女人伸手掐住顯金的腮rou。 長長細細的指甲,印沒在rou中。 顯金吃痛地“嘶”了一聲。 女人當即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顯金余光掃向奉元元,她始終有些緊張,似乎害怕這個蒼老女人做出什么事情來。 顯金陡然覺得有些無語:這個女人一定會做出什么事來??! 雖然希望很渺茫,但蒙住眼睛,至少還給她留了一分活路; 這女的一來就把她眼罩子摘了下來,還打著火折子讓她一點一點看清來人的五官樣貌——這他媽是要逼她死??! 第388章 累死三軍 果然,老尼的手順著顯金的臉,滑落到顯金的頸脖處。 蒼老的手指若有似無地摩挲著脖頸的大動脈。 寂靜的空間里,顯金能聽到兩個“砰砰砰”的心跳聲。 顯金手覆于身后,瞪大雙眼警惕地直視老尼子,余光卻飄忽地瞥向四方。 許是為掩人耳目,馬車窄小逼仄,目光不過一瞬便一覽無余,而這位老尼子身形瘦削,衣著空檔,窄袖緊貼干枯的手腕,看不出任何藏匿的可能。 顯金沒有看到透著寒光的兵器。 因夜視能力弱,在漆黑的密閉空間,顯金聽覺比往日更好。 只能聽見一小架馬車行駛的轱轆飛動聲。 周遭并無他人。 這意味著,至少在一時半刻之間,老尼殺不了她。 顯金緊緊握住袖中的紅藍寶匕首,迎著微弱的光暈,再次打量一圈面前的老尼——具體看不太清,但可見這老尼身形很窄,坐在馬車上搖搖晃晃,似乎立刻隨著下一場顛簸滑落倒地。 顯金對比了雙方身形、力道,很確定:一旦起了暴力沖突,她如秋風掃落葉般,可以輕易完成反殺。 但她并不準備這么做。 顯金一個垂眸,便立刻驚恐地向后靠企圖躲避老尼的枯手,目光驚懼地投向奉元元。 顯金的目光,求救意圖太過灼人。 奉元元如棒槌立刻清醒過來,伸手一把攥住老尼的手腕,壓低聲音厲道:“姑母!他們……他們要她活著!您想想陸家??!” 老尼手上一滯,眸光晦暗,緩緩收回右手。 奉元元長長舒了口氣,轉頭同顯金道:“我救你一遭,也算全了我們之間的情誼?!?/br> 顯金:?那你真是會算賬噢。 接下來的行程,三人對六面,誰也不說話。 馬車顛簸起伏,顯金閉著眼睛,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奉元元目瞪口呆:“她,她就這么睡著了?” 老尼目光晦澀:“她倒是像她姨媽?!鳖D一頓,一聲冷笑:“不似她娘?!?/br> …… 一路搖晃,全程走灌木叢林,避開了官道與往來行人車隊,從一處偏僻的山谷一路向北上,天際從漆黑變為蒙蒙亮,又歷經夜幕落下、四周寂靜。 一天一夜,毫不停息。 不只顯金,便是奉元元也昏昏沉沉地時醒時夢。 唯有那老尼,目光炯炯,極似快盡的油燈,火苗躥得老高卻透露出衰敗的跡象。 顯金:……這女人總有種干完這一票就去死的瘋感。 第二日夜半,鉆過一個黢黑曲深的洞口,瞬間燈火通明。 來到了隱匿在山中的一處隱蔽屯口。 屯口處立有兩個高聳的火盆,熊熊燃燒的烈火似將漆黑的天際照亮。 顯金條件反射般瞇起眼,從吹撩起的車簾望出去,可見火盆之后三米一處哨兵,屯口依山而建,依托縱深蜿蜒的古長城,如同一副流暢的彎刀背——險峻的地勢就是最天然的防線。 而鼻尖縈繞著,淡淡的咸濕氣息。 馬車剛入屯口,馬兒一聲嘶鳴后停在了路口,顯金便被奉元元與那老尼夾在中間一路下了馬車,跟隨早已等候在路口的黑衣人向里走,不多時便行至藏匿在屯堡中心的閣樓。 黑衣人作了個“請上”的手勢。 顯金雙手仍被束縛于身后,嘴巴仍舊被黑布蒙住,因長久做馬車,不免腳步漂浮,一輕一重地走上閣樓,繞過屏風,顯金終于見到那個人。 顯金沒見過他。 但直覺,是他。 黑衣人扯開蒙在她嘴上和眼前的黑布。 顯金低下頭,狠狠眨了眨眼。 對方的聲音隱沒在黑暗里:“終于見到你了?!?/br> 屋內火光依次亮起。 顯金終于抬眸。 對面坐著一個雙手隨意放在椅凳把手上,有些溜肩,身形適中的中年男子。 顯金啟唇:“昭德帝,是嗎?” 男人緩緩搖頭,隔了片刻方道:“你該叫朕叔父?!?/br> 其旁有人奉上茶水、糕點和小一號的靠椅。 顯金扭了扭手腕,抬了抬坐車坐僵了的脖子,十分平靜且大方地落座,低頭啜了口茶,方發出滿足的喟嘆:“啊,熱水真舒服啊,一路上都是涼水干饃?!?/br> 昭德帝笑了笑,身形向前一探,面容終于出現在了亮光里:“一路過來辛苦了?!?/br> 顯金看著與前任遜帝、現任逍王有五六分相似的臉,展眉笑言:“是辛苦,一天一夜的,路上吃不好睡不著,只有三急時能下車踩在地上晃蕩兩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