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節
恒溪在經歷最初的興奮后,大任務來臨時的惶恐如潮水般來襲,皺眉,“若作坊不搬,這筆生意咱們困難重重啊——以宣紙行鈔相當于和朝廷做生意,朝廷提要求,咱們要滿足,貢品尚且有三改,行鈔的要求和改動只會更多!宣城府與京師一來一往,走水道再行官道至少也需二十余天!一來一往就是僅兩個月!這么長的溝通時間,我們需要幾年才能做成呀?其中舟車勞頓的費用、人力費用、先期投入的費用……從何而來?” 恒溪不敢深想,一想就頭皮發麻,腦子里一團全是漿糊。 這玩意兒聽上去光鮮亮麗,可實際坐起來,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掙錢。 暫且不提給朝廷辦事有多難!——這跟普通甲方提需求截然不同。 普通甲方,你做不好,你大不了不賺他錢了,咱們一拍兩散,再見仍是一起罵老板的社畜好基友。 給朝廷做事,你做不好,你一抬頭你太奶在跟你招手,明年清明咱一起去你墳頭蹦迪。 以宣紙行鈔,看起來很簡單,其中需要攻克的環節太多,作坊的組織架構重構、運輸渠道怎么打通,用哪座作坊來做事——這屬于后勤保障; 參與制作人員怎么分布、怎么調整、怎么添減、怎么管理——這屬于隊伍保障; 給朝廷做事,朝廷能提前給你墊錢嗎?人不欠你錢都算好的了!如恒溪所說,先期投入的成本誰來付?誰來墊付?——這屬于財資保障。 …… 每一項大框架下面至少還有四五個小問題,每一個小問題都極為棘手,涉及向上向下的雙向溝通。 向上要錢,向下要人,中間要管,最后才有可能出成果。 顯金轉身將一塊刷了清漆的木板掛到墻上,木板上糊了一張很大的三夾宣,上面密密麻麻寫了二十七行問題,只有其中四五行后,顯金在問題后用朱筆畫了大大的圈,表示已經想到了解決方案。 還剩下二十行出頭,比螞蟻還密的問題列項,后面空空如也等著人填空。 恒溪看到,腦袋都大了:“……這些咱都得解決?” 顯金點頭。 “不解決,咱就不接行鈔的活兒?” 顯金搖頭,非常平靜拿了支蘆管筆遞給恒溪,“就算解決不了,咱們也得瞞著朝廷接下來?!?/br> 恒溪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膽子這么大? 顯金答,“我們不接,別人接了,我們一輩子出不了頭?!?/br> 送上門的大貨,怎么可能不要。 至于墳頭蹦迪,那也是明年清明的事了。 做生意沒點膽子和賭性,做不大。 恒溪敬畏地看向顯金:你掙錢,我是一點不羨慕啊。 李三順這時候才體會到半文盲的好處:咱不認識字,自然就沒煩惱。 老頭兒興致缺缺地打了個哈欠,有點想抽旱煙,但又懼怕顯金朝他咆哮,留下一句,“……你們先聊,我出去抽一口?!?/br> 老頭兒佝著頭往外走,一拐彎就遇到新晉的抽煙搭子喬大公子。 喬徽熟門熟路地遞了煙槍給李三順,搭了眼船艙里面,“好幾日沒見你們賀老板下船了,藏里面干啥呢?” 李三順瞇眼吐口白霧,“琢磨怎么騙朝廷的錢呢?!?/br> 喬徽:?現在這么狂野嗎? 喬徽收回目光,狀似無意再問,“她答應去京師嗎?” 李三順搖頭,“剛還說這事兒呢,宣紙作坊去不了京師,京師的水和樹皮達不到做宣紙的標準,咱要搬離了宣城府,就是我爹從棺材里活過來,也做不了紙?!?/br> 喬徽喉頭一梗,面上半分不顯,“是嗎?那咱們還在宣城府守著?一點不挪窩?” 李三順蹲在墻角再抽一口條絲煙,“聽那說法,八九不離十?!?/br> 喬徽手上頓了頓。 李三順抬眸努了努,“要不你問問去?” 喬徽:他要敢去問,還蹲這兒吸二手煙? 這幾日夜里,天天見“乙寅號”船艙夜半三更都亮著燈,隔著船艙看不清晰,但能感覺到顯金的忙碌。 顯金忙起來的時候,整個人像進入戰斗狀態,整個人又燥又暴,他吃飽了撐的去惹她,不怕被咆哮? 秉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良好心態,喬徽又遞了包煙絲給李三順,“您幫幫忙打聽打聽——” 想起他們的關系還沒公之于眾。 不對! 他們的關系甚至,還沒確定下來! 那死丫頭牽完抱完親完,絕口不提他們是啥關系! 真是把始亂終棄的好手。 喬徽語氣里帶了幾分委屈,“如若她要去京師,我爹是想給這個關門弟子收拾個別院出來住來著——提前做做準備罷?!?/br> 第339章 不是水碩 顯金與恒溪一連幾日關上艙門,好好搞了幾天企劃書。 恒溪一開始還不敢想,只敢借龍川溪碼頭甄三郎的船舶和水道。 顯金恨其不爭,“用鹽運的船!所有船都給我讓道!jiejie,咱們運的這是錢欸!” 做到后面,恒溪如石猴開了心智,非常異想天開地企圖征用京城禁衛營為鈔票保駕護航,“……每條船配十個京師禁衛營的侍衛!務必要高!務必要??!務必胸要比忠武侯大!” 顯金:“嘎嘎嘎?!比缓蟀压P遞給恒溪:勇敢的人先享受生活,你把這些要求寫上企劃書,看喬徽會不會砍死你。 臨到應天府前一夜,船隊特意停下上岸,給人休整生息,顯金拿著企劃書求見百安大長公主。 百安大長公主正梳洗完畢,整個房間都縈繞著玫瑰花香的味道,熱烈優雅,頭發還潤著,侍立一旁的蔣尚宮正用長絨毯在熱炭上烘干再從發絲一點一點向上捂。 百安大長公主低頭翻企劃書,“一二三四點說得很清楚,雖沒什么文采,卻勝在直接?!?/br> 待百安大長公主看得差不多,顯金從屏風后將前幾日用的清漆木板拿出掛在墻上,木板上糊了厚厚一層紙,紙張只糊四角,方便撕落看下一張。 ppt是最方便作展示的工具了,雖然這年頭只能用人工版。 顯金配合企劃書,拿出激光筆的封建時代替代品——雞毛撣子,沉著冷靜地開始了表演,“……以宣紙行鈔,一則細民可信從,二則避匪人為jian,宣紙因其材質特殊,其他地方難以仿制,恰好可以滿足這里兩點?!?/br> 先肯定這個想法的先進,再談實用和落地。 “如草民所說,宣紙難以仿制,只能在宣城府制作完成,那制作交子則可分為兩步完成,紙張在宣城制成,由鹽運官船運往北直隸,刊刻印制領于中官,取宣紙之料及密刻之法,其紙可垂久遠,而外間不得其法,便無可作偽?!?/br> 一番話將恒溪擔心的距離遙遠導致溝通不暢,搖身一變,成為了兩道工序分開完成而極大程度確保制鈔保密性的優點。 “話回制鈔原料,擬基于發往倭國的詔令御紙,采取寬廉之法,使薕紋寬一寸以上,先制數大字于夾層之中,正反皆見,借助水印保證紙張獨一和不可仿制性?!?/br> 顯金撕下糊在木板上前幾張展示紙頁,在此頁上,顯金繪制了她口中描述的紙張草圖,甚至在圖上標注了長寬高的尺寸,顯金拿出一冊私塾常用的論語教義,笑道,“常言道,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草民便以學堂教義的大小尺寸作為本鈔的大小,意在告誡讀書人,好好讀書天天向上,咱以后能賺大鈔票?!?/br> 百安大長公主神色愉悅地跟著笑起來,又聽顯金圖文并茂地講了紙漿比例、人員管控、運輸走貨種種設想,沉吟片刻后問,“既然宣紙沒辦法離開宣城府,那制鈔期間,寶鈔司如何和你們溝通?飛鴿傳書?” 顯金抬頭,“我去京師,專線負責聯絡?!?/br> 百安大長公主笑著挑眉,“你一個人去?” 顯金點頭,“我代表宣城紙業商會前往京師交涉溝通,恒副會長返回宣城府專司制鈔?!?/br> 就是一個公司,兩個據點,一個駐廠干生產,一個駐京辦事處跑業務嘛。 百安大長公主微微頷首,“可不可行,試過才知?!?/br> 顯金撕下一頁紙,繼續往后說,“草民預備在宣城府中單辟一處作坊制作紙料,我計算過交子發行按‘界數’算,三年為一界,發行新交子,回收舊交子,一界發行量約為一百五十萬緡,按一百兩、五十兩、三十兩的大額數據合算發行一界交子所需紙張約為二萬五千余張,也就是說我們需要的生產量為三年二萬五千余張——這個生產量,若有二十人以上的制紙團隊,可以在一個月之內完成?!?/br> “為確保這二十人的制紙團隊不泄密,不流通,不更換,建議這一處作坊不作他用,只制官鈔;這二十人,也不作他用,三年一更新,制鈔期間不允許離開宣城府?!?/br> 顯金說著說著就變成從“草民”變成了“我”,百安大長公主并不在意虛禮,聽顯金這么說,驚愕于數據來源,“官鈔一界發行一百五十萬緡,這個數字,你如何知道?” 顯金撓撓頭,“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 百安大長公主一挑眉,“嗯?” 顯金只好說實話,“喬山長是我老師,我第一篇文章《商道浩蕩行者至論》,里面有些數字就是老師給我的……” 百安大長公主看顯金的目光溫和又帶著暖意,潤潤的頭發已烘干,蔣尚宮低垂著頭為她上玫瑰花露,整間屋子像朝陽中盛開的玫瑰花兒一樣,百安大長公主語氣越發溫和,闔上企劃書,柔聲道,“行,先干著吧?!?/br> 得領導此言,顯金立刻從懷里掏出一套一模一樣的企劃書,雙手奉到百安大長公主身側,“您既贊同,可否在企劃書上披個朱批?或摁個???咱也算拿著御筆好辦事……” 管您私印的蔣尚宮正好在旁邊嘛! 百安大長公主微微一愣后,接過舔滿朱紅墨汁的軟毫筆,在她看過的那冊企劃書封皮畫了個大大的圈,另寫一個“閱”字,又接過蔣尚宮雙手呈上的圓形私印摁了上去,重新還給顯金,“你當折子寫,我就當折子批,才對得起你賡續晝夜、不眠不休?!?/br> 顯金有些感動,低垂頭往后退出。 待出去后才隱約聽到里間斷斷續續的話。 “……可見這上天當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br> “朝廷百官上折子,有問了三次本宮生辰好不好的,有一直問本宮吃不吃芒果的,還有三月發生的暴亂他八月上折子、十月送到……” “小丫頭沒考功名、也沒正經讀過書,卻能做這樣一番極好的釋意……真想讓那些尸位素餐、高高在上的官員來好好學一學,功名利祿皆比不過一顆做事的真心?!?/br> 顯金悶頭笑,熬了好幾個大夜的疲憊一掃而空。 百安大長公主有一點說得不對。 她正經讀過書,還是研究生呢,還在病床上寫完了畢業論文呢! 這個文憑雖然大魏不認,但她確實不是水碩出身! 第340章 想啥要啥 至應天府碼頭,熊知府,哦不,已是現在的熊府尹攜應天府諸人垂首以待,百安大長公主下船向熊府尹耳提面命許久,無非是什么“于經、學、耕、漁、貿、刑諸事,應事必親躬”“于千民百眾,應誠敬存心”“于接壤使司、府衙,應出于至誠”……云云。 用詞不是很客氣,且當著應天府上上下下五十余位官宦噼里啪啦一大通。 恒溪對熊大人極有敬畏,且無比推崇,擔憂道,“……大長公主是在下熊大人臉面嗎?新官上任,偏偏當著下屬被殿下說了一大通……” 顯金眉目輕斂,佝頭輕道,“這是在給熊大人臉面呢?!?/br> 顯金頓了頓,“你細想想,大長公主教訓了對政事該如何、對百姓該如何、對周鄰官府該如何——偏偏沒有提及對朝廷的忠心?!?/br> “你說,這說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