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節
船艙底只開了一扇逼仄的天窗,海上淡淡咸腥的氣流,從這狹小的口子涌進,在船艙底部回圜循流。 顯金愣在原處,好像看到了寬肩窄腰的青年人,斜坐在仰椅上,半抬起眸目,雙手捧著書冊,收斂起往日的囂張與犀利,平靜地、和緩地、偏安一隅地安靜讀著這些與紙業相關的內容。 一股難言的情緒,像冬日不小心觸到靜電一般,從手到胸腔,緩慢著向內蔓延酥麻。 顯金微微張嘴,隔了一會兒發出不太好聽的“嘎嘎”笑聲,“嘎嘎嘎——你看這些干啥?準備跟我搶生意呢?” 喬徽隨手把書冊摞正,“這些紙跟著我二十天,我不得學會怎么伺候它們???” 說得義正言辭、一本正經、大公無私。 顯金來不及收起的笑意,好像變成了一個笑話,緊跟著發出“哈哈哈”尷尬的笑聲,“你這嘴巴,哈哈哈,這些紙是要你吃還是要你喝了?還伺候呢……” 喬徽雙手抱胸,高大的身形恰好擋住逼仄的天窗,“要我供吃供喝的話——得加錢?!?/br> 呸。 顯金的尷尬轉瞬即逝。 啥玩意兒。 顯金免費送了喬徽兩個大大的白眼,預備走上船板回自己船上去。 誰知,這海上的天,娃娃的臉,顯金剛走出船艙底,淅淅瀝瀝的大顆大顆的雨,混著急速鋪開的烏云再次憑空出現——海上的雨就像情緒暴躁的人,摸不著脈象更抓不住預兆,或許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的一陣大雨,或許是愈演愈烈漸成其后的暴風雨。 只有最老道的水手才能通過細微的證據,以最快的速度推測出最正確的可能。 喬徽將顯金迅速帶進船艙躲雨,一把推開窗框,抬頭瞇眼看天,“暴風雨來了?!泵嫔溉怀聊?,轉頭看向顯金,“……你就躲在艙里,不要出去?!?/br> 一語言罷,喬徽伸手扯下門后的油布雨衣,帶上遮雨的斗篷,三步并作兩步走出船艙,走到甲板之上。 顯金屏住呼吸,巴在窗框上,眸光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喬徽的背影。 不過幾個呼吸間,大海的寧靜被瞬間打破,黑云密布,太陽被遮蔽,天空變得陰沉而沉悶。海面上波濤洶涌,狂風呼嘯,海浪由小朵的浪花漸漸高漲,洶涌澎湃地撞擊著巖石和船只,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喬徽口哨聲響起,上船時見過的啞衛翻身而下。 “——令,每艘船的啞衛出列!” 啞衛抬起牛角號,在惡劣的天氣中吹響兩長一短。 雨劈里啪啦砸下來! 風像妖怪一般怒嚎! 只見喬徽單手扶住粗壯的桅桿,不知與船上的水手說了,“乙寅號”在暴雨傾盆之中,在蒸騰的咸腥水霧中,迎著阻力極大的風,靈活地收起風帆、變幻桅桿帆布的高度與角度,利用風浪的方向,迅速在沖擊中找到了平靜的夾縫。 喬徽的背影高大寬闊,只見他微側眸與啞衛道,“東南向,半矩,收三成風帆,立小帆?!?/br> 空中頓時響起三長兩短、三短、一長一短的號角聲。 頃刻之間,所有船只均迅速作出反應。 海上的風雖大,卻有個好處,不輕易頻繁地改變方向。 半刻鐘之后,喬徽立刻根據風向的變化調整角度,“東南向,一矩!” 號角聲再次響起。 雨霧升騰,雨稠密得像一堵堅硬的擁有實體的墻壁。 顯金怔愣地看著喬徽的身影,朦朧地看到他在雨中、在海上、在所有人都龜縮在艙坊里時,站立在甲板之上,寬大硬朗的深色斗篷在透明中泛著淺灰的雨幕中,無比清晰。 顯金深棕色的瞳仁,迷茫無措,卻自有主張地迅速聚焦。 就,深刻聚焦在鼎立于天與地間的那個身影上。 暴風雨來去匆匆,不到一個時辰,海面便漸漸平息,雨仍舊在落,卻小了很多。 夜幕也緊隨其后,如期而至。 喬徽渾身濕透,將斗篷和雨衣在船艙房間外抖落脫下,又在門外抖了抖,將身上的水汽和寒氣散盡后方進房間。 顯金抿唇遞去一張干凈的毯子,“快把頭發散了,好好擦擦?!?/br> 喬徽笑嘻嘻,剛剛頂天立地的氣勢蕩然無存,“哪兒來的毯子?” 顯金目光移到不遠處的屏風上。 “乙寅號”不大,只有一層艙房,住的也只有喬徽一人。 屏風后,就是床。 只有床上有毯子…… 也就是說,顯金走過屏風,從他床上,拿的這張毯子…… 喬徽接毯子的手頓了頓,一邊擦頭發,一邊不自然地移開視線。 “衣服全濕透了?!?/br> 顯金看喬徽的衣裳全都氤成深色的水團。 這種程度的暴風雨,就算穿著雨衣和斗篷也基本上心理安慰大于實際意義。 顯金道,“快去把衣裳換下來,若是風寒可就糟了?!?/br> 喬徽“啊”了一聲,有些呆,“換……換……換衣服……在……在哪兒換?” 顯金買一送一,再次送了他一雙白眼,“在哪兒換?去甲板上換!“ “你一邊換,我一邊給你吹號角,讓大家伙都來看看——” 顯金提高聲量,“進去換??!還能在哪兒換??!” 第325章 嘿嘿嘿嘿(4000 ) 喬徽警惕地轉身進入屏風。 天幕昏黑,船艙與甲板上掛著琉璃凹刻寶相花八角宮燈,如泛黃牛乳一般的光從端嚴肅穆的寶相花蕊中傾斜而出。 艙房不大,喬徽無處可躲,只見屏風后高大的影子依次脫下外衫、內襯、褲子…… 綢緞衣料摩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在驚濤駭浪之中,顯得震耳欲聾。 顯金好像被定在了原地,瞪大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屏風。 黃花梨的木制屏風因刷了清漆,讓木頭原有的沉色變得锃亮,中間雕刻著琉璃就像昂貴版的羊皮,羊皮之后男人的身影投射在黃花梨木琉璃屏風之上,一張一弛,張弛有度,好似在演出著一場緩慢卻極富張力的皮影戲。 朦朧光霧中寬肩、窄腰、形狀好看的胳臂、微微側開的輪廓分明的下頜角,卻帶有專屬于華夏人的內斂與余韻…… 顯金不自覺地抽了抽鼻子。 喬徽不知是冷,還是害怕,衣服換得非???,繞開屏風一出來就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掛在心尖的少女,膚容白皙,面頰細嫩,在高挺小巧的鼻梁下……赫然掛著兩行鮮血。 鮮血? 喬徽神色一凜,迅速向窗外看去,未見端疑,回過神后蹙著眉一邊拿了絹帕子遞給顯金,一邊問,“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頭痛不痛?鼻子撞到了?“ 顯金癡呆地拿起帕子順手抹了把鼻子,余光一掃:?她,她看喬徽看到,流鼻血了?? 她也算是身經百戰的黃花大閨女了,雖然沒有過實cao,但得益于日漸發展的大數據時代,就算去不了倫敦,也看完了一整個魔力麥-克秀。 屬于典型的沒吃過豬rou,但見過漫山遍野的肌rou野豬。 她。 她欸! 隔著網線看過無數肌rou的堂堂廢物花瓶,居然隔著屏風看肌rou,看出了鼻血! 兩輩子加在一起都沒這么丟人過。 顯金深吸一口氣,迅速確定情緒模式:丟人可以,咱陰悄悄地丟,絕不能被人看出來! 顯金接過喬徽遞過來的帕子,趕忙把鼻血擦干凈,鎮定地張口胡說八道,“天太干了!” 喬徽轉頭看了眼還在淅淅瀝瀝砸著雨的海面,用皺緊的眉頭緩緩打出一個:? “天氣好些,我立刻叫太醫來給你瞧瞧?!眴袒杖耘f有些不放心地探身,抬起手背,征求顯金意見,“可以探一探嗎?” 探什么? 探她美麗花瓶下的熱血色心嗎? 顯金:? 美女不解。 喬徽把手背抬高,言簡意賅,“你看起來很熱,又在流鼻血,海上最怕蔬果不足引發的血癥,有些人是牙齦出血,有些人是鼻子出血,通常伴有高熱,我想摸一摸你額頭?!?/br> 噢,壞血癥,海員易因攝入維生素c不足而引發的疾病…… 顯金很想說:并不是蔬果攝入不足噢~但具體是哪里不足,就很難啟齒了…… 顯金把頭伸過去,帶著伸進虎頭鍘一般的決絕。 喬徽手背探上顯金的額頭,正常體溫,喬徽淺淺呼出一口氣,“還好?!?/br> 喬徽看上去很緊張。 顯金有些不適應關閉插科打諢功能的喬徽,聲音高高揚起,帶著刻意的像在掩飾什么的笑意,“這么緊張作甚!莫不是有誰患過壞血癥?哪有那么容……” “海星的哥哥,就是七竅流血死掉的?!?/br> 喬徽神情認真,“當時我們就飄蕩在建安海道,后有閩西追兵,前有倭人堵截,甚至還有幾艘海盜在漫無目的地四處圍追……我們當時二十天都沒吃過蔬菜瓜果,海星的哥哥就是因血痹之癥死掉的啊?!?/br> 顯金刻意的笑僵在臉上:這是半夜醒來恨不得抽自己耳光的程度…… 顯金張張嘴,砸嚒砸嚒,喉頭陡生出幾分苦澀辛辣的味道:喬徽回來之后,極少極少將在海上遭受的苦難明明白白講出來,就算她問,也只是用諸如“帶魚”的言語插科打諢打過去。 但從那細枝末節的話中也不難拼湊出那段血腥殘酷的過往。 顯金眸色變得認真,認真地看向喬徽,再看了眼窗外的夜雨與墨空,輕聲道,“我出孝期了?!?/br> 喬徽不解其意,“???” 顯金向椅背一靠,“去年,茅草書屋,你剛回來,你說我在孝期,沒辦法陪你喝酒,叫我陪陪你就好——我出了孝期了,現在可以陪你喝酒了?!?/br> 又抬手舉向窗外,坦然道,“還在下雨,我也沒辦法回船上去——那木板子沾水就滑,我可不想掉海喂鯊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