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節
小胖花花焦灼又驚喜的情緒,一直延續到第二日中午。 第252章 回來了?。?000) 宣城的五月晌午,已有撲面而來的熱息。 十來輛馬車停在城墻下。 最后一輛馬車里,小胖花花像一坨掛件,掛在顯金的右胳膊,雙眼紅彤彤,臉貼在顯金袖子上一陣亂擼,鼻涕眼淚糊成一團。 顯金看了眼慘不忍睹的袖子,默默嘆口氣。 早知道就穿屎殼郎服了。 難得穿件稍稍鮮亮的好衣裳,估計再也洗不出來了。 顯金拍了拍小胖花花的腦袋,示意她換個位置蹭鼻涕,“……乖乖,擦這邊吧,那邊已經不吸水了?!?/br> 小胖花花從善如流。 熊呦呦笑瞇了眼,逗小胖花花,“等喬山長回來,你顯金jiejie就不要你了?!?/br> 小胖花花喬寶珠,本來眼淚鼻涕都止住了,一聽,“哇”地一聲,又開始爆鼻涕。 顯金:…… 你這和過年的時候,逗小孩說,你媽生了弟弟不要你了,有啥區別! 顯金伸手拍了一下熊呦呦。 小胖花花兩只胖爪把顯金右胳膊箍得緊緊的,一邊抽,一邊哭,“我能兩邊住,顯金jiejie也能到我們家住??!” 小胖花花在抽泣的停頓里,腦子動得飛快,迅速給顯金薅了一個住處,“我哥哥旁邊那個觀瀾苑一直沒人??!” 然后像八爪魚一樣吸在顯金身上,“我漪院的西廂房,也必須給我留著!” 顯金艱難地從八爪魚須里伸出腦殼,深深吸了氧氣,“留著,給你留著,你前天吃剩下的半斤瓜子也給你留著?!?/br> 八爪魚滿意地收回觸角。 …… 又等了三刻,打前站的小吏來報,再有一刻人就到了。 馬車上的人依聲落地。 幾個姑娘站在最后。 來人都見過。 熊知府陪著王學正和另一個著四品緋袍、背著手的官員,站在最前列。 熊呦呦低聲問,“那位看著也是應天府的高位官員?!?/br> 顯金抬眸看了眼,噢,也是熟人。 文府丞。 應天府如今的頭號種子。 這人顯金見過,熊呦呦沒見過,但后面站著的或青袍或灰袍的官員,多是白胡子滄桑的佝腰老頭,唯有兩人如青松綠柏。 一則是熊呦呦的夫君崔衡,二則是官員群里唯一的白身陳二郎,陳箋方。 二人昂首挺胸地站立其中。 不得不說,這兩人賣相還是很好的,像兩只立于雞群的鶴。 熊呦呦眼神閃爍,似是刻意避開崔衡,埋頭和顯金咬耳朵,“……應天府轄內有品階的官員幾乎都來了?!?/br> 又回頭看離他們三米遠的長衫讀書人群體,零零散散站滿了整條長街,粗略數一數,至少五六百人。 熊呦呦道,“整個宣城府的讀書人幾乎也來了?!?/br> 這個排面。 熊呦呦低嘆了一聲,“這排面呀——” 顯金微微垂眸,輕聲道,“我寧愿喬師不會看到這樣的排面?!?/br> 熊呦呦一滯。 聽說當初的應天府尹下手極狠,雖刑不上大夫,喬山長到底是兩榜出身,又帶出來棍子不會直接打在皮rou上,但多的是不動刀不動劍的刑罰,能將你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喬山長是遭了大罪的。 熊呦呦嘆了口氣,“否極泰來,否極泰來?!?/br> 最前列的文府丞向后看,看到三個寬衣窄袖的女子,瞇了瞇眼看不太清,便側眸問熊知府,“老熊,后幾位女子是……” 熊知府笑言,“一位是我侄女,一位您見過,陳記賀掌柜,另一位則是喬放之的幼女?!?/br> 文府丞一愣,賀老板嘛,他印象深刻,那個很聰明的小姑娘。 “她來作甚?”文府丞蹙眉。 熊知府樂呵呵,“喬家落難,這兩年,都是賀掌柜在照看喬放之的姑娘?!毙苤肓讼?,加了一句,“賀掌柜與喬放之的關系,你還不知道吧?賀老板算是喬山長的關門弟子,在涇縣時,喬山長把賀老板和其子放在一起教養?!?/br> 文府丞眉頭緊擰,想了想方道,“叫她們站上來吧?!?/br> 熊知府下頜一抬,便有小吏小跑步到顯金身前,躬身來邀,“后面日頭大,兩名姑娘隨我站前頭去吧?!?/br> 熊呦呦在背后推了顯金一把,咬耳朵低聲道,“在大人們面前多晃一晃,對你有好處?!?/br> 顯金便帶著小胖花花走上前去,走到官員方陣前站立。 文府丞遙遙頷首,“賀掌柜,別來無恙?!?/br> 顯金低頭行禮,“文大人安好?!?/br> 來不及多寒暄,便聞馬蹄聲踢踏,城門“嘎嘎吱吱”大開,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疾馳而來。 馬上之人身姿挺拔,一手牽鞍繩,一手揚鞭,進入城內便揚鞭住馬,翻身而下。 來人著深棕色夾暗綢紋直綴長袍,以一方白玉腰帶束腰,寬肩窄腰,身形高大剛健,整個人看上去極為挺拔,翻身下馬的動作行云流水,立定后雙手抱拳,聲音像卷入河堤的蒼葉。 “學生喬徽,見過文府丞、王學正、熊知府及諸位大人?!?/br> “哥哥!哥哥!”小胖花花捂住嘴失聲痛哭,一邊哭一邊向顯金處靠。 白日見喬徽,璞玉被打磨成暗藏棱角的寶石,這種感覺更甚。 往日讀書人的白皙被戰場的血rou渲成了淡褐色,眉宇的相貌輪廓未變,氣度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幽黑的眼睛目光堅定,挺直的鼻梁在面頰處打下斜方的陰影,整個人看上去像包裹在劍鞘里的開了鋒的利刃。 顯金單手攬過小胖花花,朝之遙遙微笑致意。 喬徽的眸光似有形般一掃而過,唇角肌rou微不可見地輕輕放松,微微頷首后便轉身去迎身后的馬車。 喬徽身后的馬車搖搖晃晃進了城門,站定后,馬車門簾從內里拉開,一個瘦削的身影扶著馬車門框低頭出來。 是喬放之。 喬放之艱難地扶住長子的肩膀從馬車上下來,緊跟著便有一小童推著一架木制輪椅,喬放之幾乎腳沒有著地,在輪椅上坐定后。 文府丞方語帶哽咽地迎上前去,“師兄,您進京看腿,怎……怎還是走不了路?” 喬放之老了很多,頭發花白,連眉梢都染上了灰白色,素日帶著懶散笑意的臉多了幾分暗藏于褶皺的滄桑,整個人很瘦,瘦到兩頰與眼窩凹陷,瘦到脖子上的青筋爆起,瘦到嘴角旁的皮rou往下捺,整個人快要佝僂進土里了,背彎得很厲害,兩條腿從腳踝處開始打顫,別說站,便是輕飄飄地放在輪椅搭架上,都有些不著力。 絲毫看不出,這個小老頭子,是二十年前風華絕代、揮斥方遒的探花郎。 惟有一雙眼,亮得嚇人。 顯金心酸澀得快要搪過去,艱難地微微別過頭。 別哭。 顯金在心里輕輕告訴自己:別哭。 徒弟和閨女,只能哭一個,大家都哭,哭哭啼啼的,未免太悲戚。 她得把這個名額讓給小胖花花。 熊知府亦微微斂眸,將微紅的雙眼藏得很好,故意接下文府丞的話,“有句老話,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喬放之是宣城府的人,京師的大夫再好,或許也只能治到這份兒了——剩下的活兒,還得故土來干?!?/br> 喬放之壓根不準備接文府丞的話,抬起胳膊擺擺手,亮得嚇人的一雙眼一眼便釘在了寶珠身上。 寶珠哭著飛撲上前,“爹!爹!爹!” 喬放之一手虛撫幼女后背,一手朝顯金緩慢地招了招,“金姐兒——” 聲音很輕,像風一樣。 顯金陡然破防——喬師,是她前世經歷病痛后死去,來到這個陌生的、陳舊的、格格不入的時代,支撐著她不斷探索和找尋價值的勇氣。 如果是陳敷給她的愛與安全感,那么喬師給她的,則是思想與心靈上的小憩,是輕快,是成就感。 兩年,顯金從未在外人面前顯露出對喬師的思念。 可如今,兩行淚情不自禁地順著面頰往下砸,半跪在輪椅邊上,一邊抹淚,一邊哭道,“……您的腳怎么了呀!” 說完又趕緊搖頭,淚水漣漣,“腳沒關系!您好好的就行了!我把文章寫完了,書也看了很多……” 語無倫次道,“……寶珠也很好,您茅草書屋的書也沒事……” 兩個丫頭,一人一邊貼著輪椅哭。 一個像摁了回放鍵,“爹爹爹爹——”叫不停,誓將這輩子的“爹”都叫完。 一個像膠帶錯了位,絮絮叨叨的,想到哪兒說哪兒,前言不搭后語,只顧自己說得快活。 喬放之一邊一個,安撫一下這個又安撫那個。 可都是大姑娘了,安撫的掌心又不敢實在落下,喬老頭兒瘦削滄桑的臉上被哭得閃現出三分無措、三分慌亂、三分心疼…… 老頭兒神色錯綜復雜,腦袋都要被哭大了。 熊知府“嘖”了一聲,“好了好了!全城的讀書人都在看這兩丫頭哭!以后還想不想嫁人了???” 文府丞也笑起來,“都起來吧,先回府里,回府里隨便哭——師兄——” 文府丞這話是看著喬放之說的,“師兄,您看,你走這么一兩年,應天府既將你姑娘好好照看著,還順道把你這關門弟子也照顧得不錯——能想到的,都為您想到了,您且放下一萬個心吧?!?/br> 熊知府似笑非笑地掃了文府丞一眼:剛剛這廝讓兩個丫頭上前來,原是想唱這么出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