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節
不太敢進去。 “浮白”珠玉在前,宰死人不償命。 這家店子開業,萬一價格賊貴,那大家伙進去逛一圈,不花點銀子也不太合適,可一想到花那么多銀子,這心肝rou也太疼了! 有性子跳脫的,伸個腦袋朝里瞅。 里頭大概是好幾間屋子打通了,又寬敞又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屋子正中面對面放著的七八排架子,架子上分類摞成各類品種的宣紙。 拉拉雜雜的,能有十幾個種類。 適合畫山水的熟宣,適合寫字的生宣,讀書人用來謄抄稿子的四尺宣…… 那顆腦袋上的兩只眼瞇了瞇,試圖看清每一種紙下方貼在架子上的小簽子寫了啥。 看不清。 腦袋往后一縮。 旁邊的人見狀趕緊推搡,“周秀才,里面是啥呀???” 周秀才“嘖”了一聲,兩只眼珠滴溜溜轉,“還能是啥?紙唄!” 旁邊的人再問,“賀掌柜在里頭沒???” 周秀才嗤了一聲,“人賀掌柜兩個眼珠子都是銀子做的,'浮白'多賺錢呀,城東鋪子多當道啊,賀掌柜眼高于頂,能看上這窮酸讀書人扎根的地兒?” 話聲里有不掩飾的鄙夷。 燈宣作坊在宣城府學政大人門口,來往都是還未功成名就的讀書人,多以正求學的童生、秀才為主,雖免了稅,也受人尊重,日子卻過得并不如大家伙想象中那么體面。 而憑借一己之力,打破宣紙數十年如一日穩定局面的賀掌柜,賀顯金,在近三個月中,一躍成為宣城府,乃至宣城府鄰近的州府,所有囊中羞澀讀書人的頭號公敵。 很恨,恨到說起賀顯金就咬牙切齒。 ……但又很想要…… 據說刻絲山海經系列的宣紙,如今在鬼市里,能炒到一張紙五十貫的天價,饒是如此,流通出來售賣的紙張也少之又少,甚至配合蕭敷艾榮新出的《如何甄別浮白刻絲宣紙》一書,在鬼市中還興起了一個新的攤位——鑒白。 噢,鬼市當然不是因為是有鬼存在,而是因為“鬼市”中的攤販五更天擺攤,也不掛燈,借助晨曦微弱的光亮看貨交易,每天天一亮,商人都會迅速離開,連人帶攤,就跟晨霧般不知去向,這就是所謂的“鬼市”。 “鑒白”這個攤位就很神。 攤主可以從紙張上蓋印的紅章、紙張的柔韌度、甚至紙張的厚薄,分辨出這玩意兒究竟是不是“浮白”出品的。 基本市面上流通的刻絲宣紙都得去“鑒白”那兒過一趟,“鑒白”那兒過不了的紙,就進不了鬼市,一律按“高仿”處理。 有些中小作坊,便起了心思,在上面做文章。 有的特意在鬼市上堵人的;有拿著贗品,贗品里塞著錢請“鑒白”攤主鑒定的;還有更絕的,不僅紙是贗品,連“鑒白”出的章都是偽造的,咱就是說,主打一個制假造假自力更生一條龍服務。 鬼市為啥能活? 因為在夜幕籠罩下,真東西才能閃光。 上述行為一經拆穿,在鬼市的交易基本上被徹底斷絕了,有些做得過分的,甚至被剝奪了終生進入鬼市的機會。 當然,也有想趁著青光白日買通“鑒白”攤主的。 可這攤主神出鬼沒,攤子也沒啥工具,趁著夜色如鯰魚般滑不粘手地跑得不見人影,只在江湖中留個一個響當當的名號—— “醬肘子”。 第219章 未嘗不可(第二更) 人稱“醬肘子”,大名“漆七齊”的一道杠新晉人員從后廂半掩的門縫里伸了個睡眼惺忪的腦袋,“咋?還沒客人呢?” 這廝最近上夜班,四更天去鬼市出差,天亮了再回來睡大覺——這幾日,“喧闐”開業,顯金驚奇地發現她手下面臨人手不足的危機:一般來說,一個店子應有一正一副,如今所有店子幾乎都是減配的狀態,涇縣由董管事負責,沒有副職;“浮白“的一把手是趙德正,二把手是鐘大娘;績溪實訓基地名義上的一把手是瞿大冒,但實在說話的人是李三順,而行政上……是周二狗(周二狗都管上行政后勤就知人手多短缺了);故而新開業的這間“喧闐”二把手提了鄭大哥,沒有一把手,顯金自己上。 最慘的,其實是陸八蛋,在顯金把耗子年賬房冷藏后,三間鋪子的財務擔子全壓在他一個人骨瘦嶙峋的肩膀上。 陸八蛋:我雖然有一顆想進步的心,但沒有一副支撐我進步的健康軀殼啊。 在陸八蛋一個月發了兩次燒,咳嗽兩次,一次半個月后,顯金終于出手拯救他了,把績溪實訓基地的賬務本子交給了鎖兒練手——如此人員緊缺的狀況下也只有不拘一格降人才了。 “醬肘子”漆七齊就被顯金盯上了,以火箭上青云的速度成為“喧闐”的代理管事,意思就是,你還是一道杠,但你得做三道杠的事,雖然我只給你一道杠的錢…… 一道杠代理管事“醬肘子”揉揉眼睛,瞇著眼看堂內空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嘖”了一聲,呢喃道,“哪有鋪子開業不放伙計的呀?人看您這兒連個接待的伙計都沒有,誰還進來買東西呀?” 顯金示意,鄭大一把將“醬肘子”的腦袋推了回去。 門口的長衫們躲在柱子后你一言我一語,隔了片刻,眾人口中的周秀才終于被推搡著越眾而出,踉踉蹌蹌地進了“喧闐”的店門。 像是突破了什么結界似的。 周秀才來不及回頭罵人,便把肩聳了起來,雙手抱胸,警惕地四下觀察,呈非常標準的戒備姿態。 周秀才等了半天,沒等來笑瞇瞇的,明面上和他寒暄,實際上企圖挖空他錢包的伙計,不由得略微松了口氣,肩頭逐漸放松,余光在偌大寬闊的廳堂慢慢環視——他們在門口還數錯了,不只七八個架子,有兩排藏在柱子后面,恰好被大門擋住,一共有十四五個架子,每個架子有三排,一排放有三種紙。 每個品類之下的鐵架子上貼著一個小標簽,標簽上明碼標價,最貴的不過一兩銀子一刀,多數售價區間在六百文到八百文一刀。 價格不貴,與之相對應的,自然是市面上常見的宣紙,如四尺宣、素白、螺紋紙等等,這些紙不費工,也不費時,做起來簡單,在宣城府的平民階層和低等士大夫之間流傳甚廣。 再一細看,每種品類摞了三刀,每一刀未開封的紙都用牛皮袋子從頭到尾牢牢包好,最上面放了十來張散開的該品類的紙,每一排都放了一個小小的硯臺、一支毛筆并一塊兒吸墨用的毛氈,可供買家下筆體驗。 周秀才看得嘖嘖稱奇,在“浮白”不坑窮人的余威中,膽戰心驚地隨手試了兩張,看墨在如絹綢般的紙上緩緩向四周暈染,不覺徹底放松下來,踮著腳幾乎將零散在外的品類都試了一遍。 最后,想買六百文一刀的素白和八百文一刀的螺紋紙。 周秀才抬下頜,張口欲呼店小二,卻見角落里放了六七個木制的小推車,再一抬頭又見東南角有三處半人高的柜臺。 周秀才思索片刻,充分發揮秀才公的聰明才智,從角落里推出小推車,將自己想買的素白和螺紋搬了兩刀新的放到小推車上,再繞過剩下的架子來到柜臺前,定睛一看,一個大柜臺其實由兩個臺子組成,一個木臺一看就是鏤空的,底下上了暗鎖,頂上被挖了兩個銅板大小的洞,洞邊寫著一行字“請將貨款投入此處”; 另一個臺子上放著一本裁剪得當的小本和一支方便書寫的軟毫筆,翻開看,第一頁第一行寫了一個示例——“昭德十六年二月二十,購四尺宣一刀,城東王家”。 另有一行字緊隨其后。 “如您囊中有難,請忽略最后一列落款,無需付賬,直接將紙張拿走即可?!?/br> 周秀才一愣,隨即抬頭張望,就在不遠處,他們這群書生這一兩個月十分討厭的賀掌柜,正淡定自若地站在花間的柜臺后埋頭撥弄一盤木頭珠子,周秀才動了動嘴唇,決定提醒一下這個唯利是圖、但最近突然良心發現的少女掌柜—— “賀當家的,世事險惡,您這么做生意,萬一來人不講道理,堅決不付錢,扛著紙就走,您……您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顯金撥完十位數的算盤珠子,抬起頭,笑著抿了抿鬢發,“謝您提醒,這樣的人,我們吃虧上當也就一次,堂中無伙計,不代表咱們花間和后廂沒有伙計,我們伙計藏在暗處不出現,只是為了您能更好地體驗每一種品類紙張的好壞優劣——宣城府就這么大點地兒,這種吃跑堂的人藏不了多久,必定會暴露于青天白日下,到時便是街坊四鄰的唾沫星子都得給他淹死嘍!” 時人聰明是聰明,但也著實質樸,雖也有狡猾蔫壞的,但質樸善意的仍舊占多數。 如果真的吃了跑堂,一經發現,便是給余生留了污點。 當下人口固化,輕易不挪窩,生在何處便長在何處、葬在何處,要留了疤,這輩子都去不掉。 周秀才想著點了點頭,又道,“還有,若是來買紙張的人不認字咋辦?您寫得再清楚,也沒用??!” 顯金平靜地將算盤放置身側,溫聲道,“如果他不識字,仍來買紙,那么這刀紙,就算我送他的,也未嘗不可?!?/br> 第220章 踢個皮球 “大德!有大德呀!” 茶館里,隨著一聲驚堂木,周秀才惡狠狠地拍了拍四方桌的桌面,“排面!真是大排面!那么小一姑娘,撥著算盤,頭都沒抬,風輕云淡著,卻硬是讓我老周膝蓋頭差點都軟嘍!” “我提醒她,人不認字兒的,買不著您‘喧闐’的東西!” “您猜人怎么說?” 周秀才說得上了頭,沒發覺臺上驚堂木響后,緊接著全是他的聲音——臺子上從蘇州府過來唱評彈兩個角兒的聲音都淹沒在了他激昂高亢的驚叫聲中。 角兒很無語地看著周秀才:您考科舉都屬于埋沒了,您這嗓子不去唱京劇,都是大魏藝術史上的遺憾。 周秀才身側的長衫配合“哇”的一聲,“說什么了???” 角兒:……他錯了,這兩人應該去說相聲,據說北直隸這一兩年這玩意兒特火,一個捧哏一個逗哏,遲早成角兒。 周秀才再拍一下桌面,“人說,若是有不認字兒的來買紙,她就是贈他一刀又何妨!” 周秀才兩只手交疊,手背拍手心,“咱就說排面不排面!大氣不大氣!耿直不耿直!” “排面——” “大氣——” “耿直——” 極度配合且此起彼伏的驚叫。 臺上兩位角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助:這份巡演的錢,他們兩就不該來賺! 周秀才隔壁有個羊毛胡子小老兒正埋頭喝茶,聽隔壁桌聊得起勁,抿唇品了口茶,疑惑地探了一只頭出去,蹙眉道,“你們口中的賀掌柜,是不是陳記那位當家人?一個小姑娘,滿腦子精怪……” 周秀才“嘿喲”一聲,拍了拍桌子角連續三聲“呸呸呸”:“那哪兒能叫精怪呀!這叫聰明!” 山羊胡子老頭樂呵呵地捧著碗茶湯坐到周秀才身邊,學著他們的樣子,聳著肩躡手躡腳說小話,“……不是說這賀掌柜把整個宣城府,甚至鄰近州府的紙張價格都抬起來,好多讀書人都買不起紙了嗎?” 周秀才點點頭,“這是實話?!?/br> 山羊胡子老頭笑著把茶盞放桌子沿邊上,又道,“聽宣城學,哦不,聽一起喝酒的老頭子說,她把你們這群讀書人搞得個怨聲載道的,你們不怨她?” 周秀才老實點頭,“起初是怨的?!?/br> 山羊胡子老頭極為理解地頷首。 周秀才老實的目光里透露出幾分滄桑,“但因愛才生怨,有愛才有怨,如今賀掌柜肯浪子回頭,我們便重修舊好、和睦如初?!?/br> 山羊胡子老頭不由得五官緊蹙、跟看傻子似的看了看周秀才:他早就提議把那些《霸道夫子愛上我》《那書生真俊》的垃圾書都燒掉!燒掉!燒成灰! 山羊胡子老頭沉默了片刻,半晌之后,默默把板凳搬遠一點,靠到剛剛捧哏聲音最大的長衫旁,“那這么說來,宣城府的讀書人們還挺支持陳記的?” 高音部長衫也是個憨的,楞呼呼地直點頭,“之前的之前支持,之前不支持,現在又支持——” 嘿嘿嘿笑起來,“一刀素白才六百文,我們兄弟幾個合伙買一刀,謄抄文章遞交老師不要太便宜哦!只要‘喧闐’不漲價,我愿意給賀掌柜舉旗一輩子!” “那白記和陳記,你更偏向哪一家?”山羊胡子打斷高音部的彩虹屁。 高音部聲音高亢,“陳記!白記天天跟著別人學,吃別人的臭腳(jue)腳(jue)!陳記漲價,他就漲價,陳記推便宜紙,他也推便宜紙,忒沒風骨了!我們讀書人最重的就是這一身硬骨頭!” 山羊胡子老頭看這高音部長衫半晌,有些無語:你剛才給賀掌柜舉旗一輩子的時候,我看你除了嘴硬,全身都軟。 宣城府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