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再時不時問兩句趙管事: “咱們如今驗紙怎么驗?驗數又怎么驗?裁剪怎么裁?” 趙德正:你不僅在教我做事,還要挑我錯處?! 你算老幾呀! 你算根葡萄藤! 趙德正向來吃軟不吃硬,顯金問得又直接,小老頭兒腦殼一偏,裝作聽不見。 顯金如若未聞,也不惱也不催,路過選紙房時,兩個打著哈欠的中年女子正好就位,熟練地套起麻布袖套,從案板上估摸著掐起厚厚兩沓紙。 然后開始用最原始的方式開始數紙——人工計數。 兩個小阿姨非常盡職盡業,每數一張,就大聲報數。 一個唱,“七十八!” 一個唱,“六十七!” 然后另一個張口就接上,“六十八!” 在頃刻之間,兩個小阿姨相互作用,讓十一張紙檣櫓灰飛煙滅。 顯金笑著地看向趙德正,“……那位jiejie的七十九哪兒去了?” 趙德正一張臉漲得通紅,嘟嘟嘴半晌說不出話,隔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道,“數數不好不能算短處!……數數!做紙人的事兒能算短處嗎!”緊跟著便是難懂的話,什么“獼猴桃藤汁”,什么“墨分五色”之類的,李三順默默別過頭去:內心充滿了歡快的氛圍——這一旦露了怯,下一步他們家金姐兒可就趁勝追擊了。 顯金一聲笑,很溫和平順。 “數數不好,倒也無事?!憋@金道,口吻平和,聽不出指點的意味,像晚輩向長輩的請教和交流,“不過咱們能便利,也可行事便利一些——之前我在涇縣作坊,便買了三個稱,伙計先數一百張紙,把重量稱出來,計算可粗略得出每一張紙的重量;” “再數十張紙,也把重量計算出來,相比比對,取中間值,咱們就能確定每一張紙的重量?!?/br> “確定了一張紙的重量,自然可得一百張的重量?!?/br> “咱們只管用稱來稱量,添添減減,便是有出入,也不過三兩張紙?!?/br> 趙管事只是脾氣不好,不是蠢。 顯金一說,他便聽懂了。 趙管事開口道,“若是多了紙張都好交代,可若是少了……一次兩次,大家能諒解,三次四次,人家便要罵你做生意不地道了?!?/br> 顯金自然考慮過這個問題,自然地點點頭,“是這個道理——所以我們一般會多放重量?!?/br> 又笑道,“當然,伙計在查驗選看時,不僅要剔除紙上的凸斑、骨柴,填補細小的斑損,將濫竽充數者剔除重做……也要粗略重新查驗紙張多寡,做到‘兩步?!??!?/br> 趙管事若有所思地點頭。 顯金便徑直向前走。 走入花間,沒備茶。 意料之中。 顯金自己拿起桌上的茶盅,先給李三順倒了一盞,再給李三順身后的高師傅倒了一盞,最后自己喝了一大口后,才向照管事介紹高師傅,“……之前涇縣宋記紙業的當家師傅,高師傅?!?/br> 涇縣做紙的圈子就這么大點,但凡有名有姓的,趙德正當然知道。 高師傅嘛。 跟著宋記干了幾十年,宋記垮臺了,沒想到是來了陳記。 趙德正佝腰友好地給高師傅作了個揖。 高師傅忙跨步躲開,“當不起當不起!您可是桑皮紙作坊的扛把子!”又笑著和顯金道,“之前我在涇縣時,聽說過桑皮紙作坊,還想呢,怎么一家用檀樹皮做宣紙的作坊,要叫桑皮紙作坊!這不是掛羊頭賣狗rou嗎!” 顯金見高師傅茶湯喝完了,十分有主人樣地給添上,熟稔道,“那是因為咱們趙管事不是宣城人,往前是做桑皮紙的,如今娶了位宣城府出身的令正,這才改弦更張開始做宣紙——您別說,頂尖的匠人就是這個!” 顯金高高豎起大拇哥。 趙德正偏過頭去,看似很平靜,但紅到耳朵尖的一張臉事無巨細地出賣了他。 “不過三兩年的功夫,就把咱們宣紙吃透了,被我們家大爺一眼相中,成了這間作坊的管事和大師傅,陳家向來是敬重手藝人的,便延承了這店子原先的名號?!?/br> 顯金娓娓道來。 趙德正輕咳一聲,通紅著臉轉過來。 初心是要堅守的。 就算敵人再狡猾,也要負隅頑抗,絲毫不為所動! “你……你別以為說幾句好聽的話,這店子就要聽你的了!” 趙德正“你你你”了好幾聲,終于把舌頭捋直,“你自己想想你在涇縣干了啥!凈不干好事!什么描紅本、什么紙做燈籠、什么手帳……最離譜的是,把紙放進袋子里賣,買到啥是啥……” “你壓根就不敬畏這門生意!這門手藝! 第185章 接下戰帖 顯金靜靜地低頭喝了口冷掉的茶水。 桑皮紙作坊,在整個宣城府的紙業生意中,排名前列,不算top1,也算雙一流,靠一手很漂亮的色宣在整個宣城府打出了名堂,在恒記熟宣和李記生宣中殺出了一條血路,如今銷量很好的貢余、麥光、白滑、冰翼、凝霜、五色、十色、硬黃等等,實際上就是出自趙管事之手。 如今時宜,色宣之色極淡,主打一個氛圍感,淡得幾乎看不出來,再冠之以好聽漂亮的名號,在南直隸的文人中傳誦甚廣。 將凈白如米的宣紙,加入淡淡的顏色,形成色宣——這本身也是一種革新。 當日瞿老夫人的桑葚茶給了顯金靈感,顯金之后找到李三順好好研討了一番,誰知李三順一聽便哈哈笑道,“……你晚了!不就是色宣嗎?咱們家的桑皮紙作坊出過!賣相很不錯,在整個宣城也引發了一番追逐!” 李三順再加了一句,“就是咱們桑皮紙作坊趙管事的手筆?!?/br> 顯金不以為然,“趙管事?管著陳家最大作坊的管事姓趙?” 意有所指地笑嘻嘻,“咋不姓陳?或瞿了呀?” 李三順老頭兒雖對瞿老夫人的觀感很不錯,但也默認瞿老夫人在人員配備上對血脈親緣的偏愛,老頭兒蹲在地上抽口水煙,吐出幾圈白霧后,把水煙摁滅,隨口道,“……可想而知這趙管事的分量了唄!” 能在充滿了關系戶的家族企業里殺出一條血路的,都有幾分真本事。 后一句李三順老頭兒緊跟,食指向內彎,指了指自己,“我倔不?” 顯金點頭,“我們店里沒養驢,但勝似有驢?!?/br> 李三順一個巴掌拍到顯金的后腦勺,“嘿,小丫頭片子!變著樣方埋汰你李師傅!” 顯金嘿嘿笑。 李三順又重重地抽了口水煙,眼睛瞇了瞇看向遠方,似在認真思索。 老頭兒,蹲地,抽水煙。 本身就是一副極有故事感的畫面。 顯金等待他的教誨,呼吸都不由得放平了,誰知隔了良久,李三順才說了一句話,“這水煙抽起來確實沒有旱煙有勁?!?/br> 顯金:…… 品評這種害人的玩意兒,就不要露出這么高深的表情了吧! 李三順重重吸一口,過了肺后,愜意地拍拍顯金狗頭,“趙管事比我還倔,脾氣也壞,性格古板,非常難說話。 “但是——” 李三順一個轉折,嘆了口氣,“趙德正是個真的愛做紙,先頭拜的師傅學的是桑皮紙,后來娶個媳婦,他是孤兒自然跟著媳婦回了岳丈家頭,也就是咱們宣城,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在宣城桑皮紙做不了也賣不動,他便從頭學起做宣紙的技藝……這人做紙不錯,腦子也活,陳家從涇縣到宣城時,已有恒記、白記兩方夾擊,他愣是靠色宣打出了名頭,幫陳記在宣城定了下來……” “不倔的人做不了紙,得過且過做出來的紙就又散又軟,紙品如人品,你若機會去宣城,倒也可會會他?!?/br> 機會這不是來了嗎? 顯金特意將桑皮紙作坊擱在最后面會,一是顯重視,二是她不能露怯。 顯金翻出喬山長送給她的好幾本制紙的古籍,重新翻閱,書則一讀新,讀讀新,每次重讀總有全新悟解——隋以后,建大魏,紙以宣為貴,川紙、晉紙、東都紙并立,自生宣始,至熟宣,有貢箋、有棉料,又有白箋、灑金箋、五色粉箋、金花五色箋等等,宣紙的發展一直在路上。 既然在路上,又何談她不尊重這門手藝? 顯金低垂了眼眸,“在您出道做紙之前,似乎也并無色宣出世?您是革新,我出描紅本、手帳冊子、做燈籠也是革新,咱們的目標一致,近是為賣紙,遠則是讓更多人知道咱們宣城的宣紙,您這樣的評語,未免太過——” 顯金頓了頓。 “偏見?!?/br> 趙德正被顯金哽住。 顯金抬頭,“您對我有意見,究竟是因為我在做紙賣紙上?;ㄕ??還是只因為我是個姑娘?” 趙德正沒想到顯金問得這么明白——說實話,今天第一次初見,趙德正對這個年輕的突然來臨的、代替陳老五的新掌柜,印象挺好的。 咳咳,倒不是因為這姑娘沒事就夸他兩下。 只是因為這姑娘說話做事自有旋律,不為他者輕易改旋易章。 作為名列前茅的倔驢,同類秉性相投,他和這樣的人相處起來挺舒服的。 更何況,老李頭都點了頭蓋了章的人,他其實也相信。 但是—— 這姑娘,是個姑娘??! 是女的! 還是個年輕的女的! 不是他有偏見! 只是這女的就不行??! 灑掃除垢,女的可以;這做紙賣紙…… 趙德正當即反駁道,“偏見?!什么偏見?你一個紙業鋪子的掌柜,你會認原料、會摸紙品、會算賬……可你會上手做紙嗎?會撈紙嗎?論你說得個頭頭是道,天花亂墜,你這一點立不住,就是個零!” 零……零個屁啊…… ——“我真服了”顯金綜藝臉·jpg。 零? 她是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