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陳箋方卻默默收回了抬起的左腳,穩沉地躬身行禮,“……小輩尚在熱孝,長輩們推杯換盞,小輩一人喝茶吃素難免掃興,加之尚有文章要作,小輩今日就不陪了?!?/br> 希望之星本就不是陳老五的目標人物。 陳老五聽其言,不覺惋惜地“哎喲”兩聲,勸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場面話,隨即果斷地帶上陳敷遠走高飛了。 亂哄哄的人一走,老宅迅速恢復平靜。 顯金低頭,撣了撣裙裾上的褶子,再抬頭時隨口招呼陳箋方,“張媽說晚上吃面,我要了菌菇的碼子,你要吃什么提前說?!?/br> 陳箋方走到顯金身邊,笑一笑,“和你吃一樣的碼子,省得張媽做兩份?!?/br> 二人說著便朝井口中庭去,顯金仿若無其事問,“五爺爺一直跟著老夫人嗎?” 陳箋方微頷首,“自祖父死后,五爺爺跟著祖母闖,六爺爺守祖業——兩位長輩雖是同父同母,性子卻極為不同,六爺爺向來乖張反骨,膽子奇大?!?/br> 君子本不語人長短,更何況是自家長輩。 陳箋方卻說得很詳盡,“六爺爺犯下大錯,后來的結果,你我皆知。五爺爺與他截然不同,向來溫和、顧全大局且行事踏實,在長房這么些年,沒出過什么大錯處?!?/br> 顯金抿了抿唇,輕輕點了點頭。 陳箋方止步蹙眉,“可是今日五爺爺尋你不是?” 顯金搖搖頭。 “四處尋了店子的錯漏?” 顯金再搖頭。 陳箋方想不出了,“那是……他哪里不好?” 就只能是五爺哪里不好? 就不能是她不好嗎? 顯金勾了勾唇角,有點想笑,好賴忍住了,便道,“五老爺今日一進店子,便直奔盈利、成本幾何問個不停,我未答話,便又繞著彎子問店子的經營和剛做的六丈宣……” 陳箋方略微疑惑顯金不暢的點,下意識為陳五老爺找補,“許是見你將店子打理得好,便多嘴問兩句罷?” 肯定不是。 問的全是商業機密。 哪家好人一進人店里就問“嘿!老板!你這一個月能賺多少呀?你這面還挺好吃,原料在哪兒買的呀?調料怎么打的呀?” 你這商業間諜,連掩護都不打,就很侮辱人智商噢! 顯金張口想同陳箋方解釋,又覺得一開口定是長篇大論,久久說不完,很是耽誤吃面。 便囫圇擺擺手,“哎呀哎呀,賺錢的事,你也不懂!” 說著便往出走,吃面去了。 留下陳箋方一人,目瞪口呆地在風中搖曳:這么快就嫌棄他不賺錢回家了嗎! …… 小稻香中,舉杯換盞,無酒靜三分,有酒親親熱。 陳五老爺見大家伙都喝得面紅耳赤、十分放松,便向董管事提了一杯,頭歪在酒杯上,醉醺醺道,“老董,聽小女娃的話,舒坦嗎?” 董管事酒杯碰了碰陳五老爺的杯壁,姿態很收斂,臉上雖升起了坨紅,語氣卻仍是清醒的,“瞧您說的,您不也是聽老夫人的指令嗎?” 陳五老爺沒想到董管事這樣回答,片刻怔愣后,笑起來,“那可不一樣!我是聽嫂子的話,你是聽小娘生的黃毛丫頭的話!” 董管事仰頭將杯中酒喝完。 董老頭子愛干凈得很,日日修須,面上整潔,時刻掛著恭謹又親和的笑意。 如今這抹笑意有點淡。 “小娘生的,也是人,也說人話,也吃白飯?!倍苁驴曜訆A一顆椒鹽花生,“和別人沒什么不一樣?!?/br> 陳五老爺聞言,又提了一杯酒,“是是是!酒后失言酒后失言!” 黃酒溫潤不辣嗓子,但后勁十足,玩的就是喧囂過后的心跳。 “老董,你跟我這兒裝傻充愣,就沒意思了?!标愇謇蠣旐樖帜眯∩捉o董管事舀了半勺花生,“你幫陳家做工,我給長房做工,誰又與誰不一樣呀!” “這幾個月,你們涇縣鋪子的收益可謂是翻倍,好幾樣東西賣得賊好,當初叫你跟著老三來涇縣,誰都清楚,老三就是個幌子,你才是真正做主那個人……如今呢?老家做出東西來了,你以為老夫人還會把這功勞算你頭上?” 陳五老爺借著酒勁,瞇著眼看董管事神色,“任你去問誰,都只會說那黃毛丫頭真厲害!你算甚?你就是個給他人做嫁衣的冤蛋!” 董管事莫名舉手。 是不是挑撥錯了人? 連鐘大娘都卷不動他,又豈會被你這三言兩語癲亂陣腳? 不要小看一個臨退休人員躺平摸魚的決心! “本也是金姐兒的功勞?!?/br> 董管事嚼著花生,“合該全歸到她?!?/br> 最好把他手上流水簿冊核算的差事也歸走! 他對全職當一條咸魚,一點意見都沒有! 第127章 弱小無助 陳老五臉上的笑仍舊沒有打折扣,兩只眼睛無時無刻不親和、不溫善,這幅表情像只面具般焊在了他的臉上。 人啊,面具戴久了,自己都以為真的了。 陳老五笑著附和,語氣豁達又理解,“是,也是你說的這個理!” “只是獨木不成林,陳記這一年在涇縣有多風光,咱都清楚,若說你沒出力,我可不信!” 陳老五手背靠在額頭上,指頭捻著小酒盅,似笑非笑地搖搖頭,“沒你們幾只老麻雀,那只小雞崽兒飛得起來?我可聽說了,那小雞崽兒前兩日夜探熊知府府邸,回了宣城府,愣是沒回陳家給嫂子請個安……” 陳老五手背拍手心,語氣惋惜,“你說,這落在嫂子眼中,叫個啥?不就是翅膀硬了要飛了嗎?” 董管事嘴里嚼著花生米,喝了口酒,“這意思是,老夫人派您來給涇縣作坊緊緊皮子?” 陳老五向后一靠,圓嘟嘟的臉上掛著和善的笑,“那倒也沒有,只是你想想,如今陳家還用得上她,若哪日陳家用不上她了,你、老李還有在座這幾位爺們兒,豈不是就是跟錯了人?站錯了線嗎?” 董管事渾然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樣子,十分穩重地吃花生米。 跟錯人? 老哥哥誒! 他都快五十了! 他現在還站什么隊??! 如今手上袖套三條杠,拿著一個月二十兩的薪酬,包吃包住,還有幾個小伙子聽他安排,一年滿打滿算能存夠二百兩銀子…… 甚至,他每天可以不出現在店子里誒! 金姐兒說了,“人在心不在,還不如人不在,心也不在,凡兩道杠以上的,實行牛皮筋制度,靈活上班,完成了任務的、沒有事兒做的,你愛來不來,你來我還得包你一頓飯!沒完成任務的,你也愛來不來,反正我只認結果,你一次沒完成我不說啥,兩次沒完成直接減杠!” 他雖然不太明白,牛皮筋制度究竟是個啥制度,但他聽懂了后面的話。 只要你能完成任務,你一天到晚不在店里都無所謂。 而他的任務只有兩個——站在店里鎮場子,在顯金忙不過來的時候,充當賣貨推銷的角色;承擔了兩個店子的賬簿冊清理。 前者,顯金沒給他規定賣貨多寡;后者,因日清日結打底,忙也就是每個月發工錢、入賬目、走票號的那五六天。 其他時間,他是自由的小鳥,歡快地飛向雀神的懷抱。 這不香嘛! 不香嗎!? 這和他理想中的晚年生活,沒啥大差距嘛! 就算,就算啊,金姐兒往后嫁人了,對陳家沒用了,君不見陳家那幾個老爺郎君,對這小姑娘很是看得上嘛,特別是陳二郎,他可是經??粗惗沙鋈氩貢w,啥也不看,只盯著內院東南角那幾間逼仄瓦房出神的…… 保不齊,他,連帶著他以后的子子孫孫,還得叫這姑娘一聲“二奶奶”呢! 好吧好吧,退一萬步,就算以后這金姐兒嫁不進陳家,那也還有兩三年的時間為陳家賣命,一年就是二百兩啊,三年就是六百兩啊,他也夠了。 最最重要的是,金姐兒這人實在,能處,有問題她是真上,既解決問題,又解決制造問題的人;既能保他一頓飽,又能保他頓頓飽。 這筆帳,從情緒到錢,從工作強度到工作要求,他還是會算的。 董管事慢條斯理地嚼著花生米。 花生米,香香的。 再慢條斯理地開口,“照五老爺這么說,站哪條線?跟哪個人?做什么事?才不算錯呀?” 陳五老爺瞇瞇眼,小覷了覷董管事說這話的神色,笑得帶著悔意,輕拍了拍自己的嘴,“瞧我這張嘴,總是張口亂說?!痹捲谧焐限D了個彎子,嘆口氣,“你也曉得,老六是因為誰沒了命的,老六是該死,但我好歹是他的胞兄,看那丫頭不就不自覺地帶點偏見嗎?她既然好,那下回,我做東,請她做上賓,老董,你可得當陪客??!” 董管事笑了笑,端起酒盅,主動碰了碰陳五老爺的杯子,“成,你說話,我作陪?!?/br> 陳五老爺仰頭將酒喝干凈,笑嘻嘻地露出杯子底,轉過頭又去同旁人說話。 待酒足飯飽,結賬走人時,陳五老爺著人將董管事送回去,“……你個老東西,年紀最大,我不放心!別凍死在街上,明兒讓我去官衙認人!讓陸兒送吧你!” 董管事酒氣上臉,滿臉潮紅地擺擺手,靠在陳五老爺長隨身側,轉身往回走,自然順理成章地錯過了陳五老爺東倒西歪地鉤住李三順脖子的畫面。 “順兒——”陳五老爺鉤住李三順脖子,借著酒勁兒親親熱熱,像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你把六丈宣做出來啦?” 李三順酒氣從喉嚨到腦頂門,滿得快要從七竅溢出來了。 做紙師傅平時不喝酒,喝酒多了,手會抖。 今天實在抹不過臉,只好喝兩杯。 兩杯不多,但誰也沒告訴他,一杯就是一兩??! 李三順正想答話,卻從胃中翻騰起一股潮水海浪般又酸又沖的氣流。 “哇噢——嘔——”李三順朝天噴射,正好吐到陳五老爺頭上。 陳五麻了。 是真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