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天漸落黑,陳家老宅飯桌上,顯金將小熊姑娘來訪一事,跟希望之星提了一嘴。 陳敷沒在,今兒陳左娘納征,陳敷作為長房榮譽代表和財務核算代表出席,據說規格很高,吃了晚飯就給張文博家四個叔叔、五個伯伯拖去小稻香續二場了。 去之前,陳敷仰頭干了一碗王醫正開的藥湯,視死如歸,“要記得,我是為陳家去的……” 知道你很慌,但你先別慌。 顯金一早就給張文博敲了警鐘——她家老爹是一名極為柔弱的二世祖,喝酒瘸腿,誰灌的,誰負責陳敷往后十五天躺在床上要死要活、哼哼唧唧的一切需求,包括但不限于衣食住行等系列物質需求及吹拉彈唱等系列精神需求。 陳敷難得為陳家上刀山下火海,自然錯過了小熊姑娘這一卦。 飯桌上,顯金和陳箋方一左一右圍坐小圓桌。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于陳家而言,崔衡是把陳家的臉皮撕下來踩,可謂是奇恥大辱。于熊家,好像這都不是事兒,不怕女婿借勢,更怕女婿不借勢?!?/br> 顯金喝了口綠豆南瓜小米粥,又夾了一塊半熟夾生的跳水白菜,粥粘稠香甜,跳水白菜脆爽咸鮮,熨帖到嗓子眼,顯金舒服地瞇了瞇眼睛。 陳箋方本沒有吃飯說話的習慣,食不言寢不語,真君子也。 奈何陳敷與顯金恨不得在飯桌上唱臺戲。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陳箋方十分自然地夾了一塊跳水白菜,也跟著顯金舒服地瞇了瞇眼,淺笑道,“因為地位不平等。崔家有所求,我們拿捏不住,只能予取予求;你試試看,崔衡連帶他娘,敢不敢在府臺大人跟前撂一句狠話?” 那肯定不敢。 在熊知府面前,崔衡就算想放屁,都要夾碎了,分段式釋放。 顯金悶了悶,低頭將小米粥喝完,抬頭問道,“哪種情形,商賈可得官府青眼優待?” 陳箋方未作遲疑,“家中有人在朝為官,此為其一;另有一種,皇商?!?/br> 后者顯金知道。 滿清八大皇商嘛! 由皇帝委任的,負責皇室營商,像銅鐵、鹽業、茶馬、絲綢、皮草、鑄銀這些事關大任要情的行當,朝廷放心交出去給別人干?那自然不行,這些行當必須由朝廷牢牢把持。 再者,還需管理皇家的資產,如各地的店子、土地、清朝時東北烏蘇里的人參種植等,或為宮廷生產、供應各種物資,比如曹雪芹,小芹家祖傳的江南織造,就是干這營生的; 另若是皇帝有令,皇商還需為朝廷運送軍糧、軍備。 總的來說,皇商是圣人的打工仔、朝廷的樞紐站、皇家賺錢斂財的二傳手,如有必要,還要出錢出力,當一個合格的補血包。 沈萬三就幫朱元璋補過血——掏心掏肺地幫太祖老師修過長城,太祖老師說咱長城就用灰磚修一修就很能見人了,沈萬三偏不,心疼老板,要給老板撐臉面,非把灰磚換成大理石。 長城一修完,太祖老師一琢磨“你個小龜孫的,修長城都能用大理石,家里恐怕鋤頭都是金的!”,找個由頭就把沈萬三積攢下來的十五億兩白銀,盡數充了公。 這告訴了后人什么道理? 不要因為老板是一朵嬌花就憐惜他。 心疼男人倒霉半輩子,心疼老板,倒霉八輩子。 扯遠了,顯金清咳一聲,把思緒拉轉回來,“那陳家……” 你看,陳家還有機會嗎? 皇商雖是高危職業,但高投入高風險高回報,滿清八大皇商,每年年末進京述職,可得順治親自宴請,滿朝文武無一不尊這八人一句“大人”。 能做到頂流,為啥不努力? 今天是崔衡,明天是崔歪,陳家低微一日,便有無數的人攔在路上,收保護費的收保護費,收買路錢的收買路錢,誰看陳家不順眼,還能一邊打陳家一邊摸陳家大腿。 小熊姑娘的底氣,顯金也想擁有。 她也想讓身邊的人仗勢欺人,作威作福。 陳箋方筷子一滯,疑惑地抬頭,“我……我還有兩年便可參加貢試,二甲登榜,若名次靠前,便可入翰林,翰林修書三五年即可入六部,六部輪崗十余年,入閣拜相也并非美夢?!?/br> 這是一條很明晰的路。 何必另辟蹊徑,走另一條前人未歷、無經驗可循的險道? 顯金不知如何解釋,低頭給自己倒了一盞下午小熊姑娘喝過的白桃杏仁綠茶,這茶不能喝熱的,這茶喝熱的就像烤rou吃冰的,不僅奇怪且難受。 陳箋方再一蹙眉,“怎又喝涼茶?”說著便預備拎起燒開的銅制茶爐。 上次喝涼茶,陳箋方便自作主張地給她沖倒了一壺熱水。 半冷不熱的溫茶,就像無糖可樂。 健康,但沒有必要。 顯金看了陳箋方一眼,轉過頭就“咕嚕嚕?!苯o自己倒滿涼茶,甚至彎腰還從冰鑒里取了兩只井水窖過的葡萄放進里面。 顯金仰頭將冰茶一口氣喝了個干凈,順便將一滴不剩的茶盅底,巧合般地放到陳箋方面前。 陳箋方靜靜看顯金喝完,默了一會兒,方低下頭,拿筷子夾了一大夾干菌菇絲配著米粥快速吃完。 隨后,陳箋方將碗筷輕輕放在桌邊,抿了抿唇,站起身來,向顯金輕輕頷首后轉身向內屋去。 全程安靜且從容,未摻雜一絲直白的情緒。 顯金手捏住茶盅,目光平靜又溫馴。 “……掌柜的和二郎君吵架了?“ 張mama出來收拾晚飯時,看著桌上,與鎖兒輕咬耳朵。 鎖兒迷惑。 “沒有啊,兩個人很和諧啊?!辨i兒努力回憶,“二郎君展望了光明的未來,掌柜的也吃了兩顆葡萄?!?/br> 張mama:? 張mama轉頭看著桌上的殘羹冷炙。 二郎君的配餐,吃得個精光光;金姐兒的配餐,卻剩了好幾樣。 不太符合常理嘛。 一般是,二郎君的配餐吃不完,金姐兒還會多要一小份。 如今倒過來,略有反常。 張mama將這一重大發現與鎖兒進行了學術探討,鎖兒攤手道,“狗都有愛吃的屎,何況二郎君!” 張mama:?? 算了,這姑娘只有吃飯和學字時靈光。 其他時候,像被三爺附了身。 第109章 等待浪漫 顯金和希望之星陷入了一種奇怪的冷戰狀態。她知道他們在冷戰,他也知道他們在冷戰,但具體因何而戰、為啥要戰、戰爭結束標志一概不知。 總體來說,這場戰役來得毫無預兆,比較隨心所欲。 顯金三口刨完稀飯,再往嘴里塞了個素餡粉絲包子,沖陳敷囫圇做了個“拜拜”的手勢,背上包一轉身,便和一臉陰天的陳箋方撞了個正著。 顯金目不斜視地往外走,陳箋方眼神一頓,目光僵硬地從干凈得看不見一根頭發絲的地板,移到深褐色的四角凳,再移到擺了六七個白釉瓷碗碟的桌上,最后無措地、意料之外地落到了自家三叔的眼底。 二人目光對視。 深情且專注。 陳敷一時間忘記塞小籠包。 有點尷尬。 為緩解尷尬,陳箋方僵硬地扯開唇角,破天荒地、大清早的,開始了和三叔陳敷的寒暄。 “三叔,昨夜睡得可好?” 陳敷筷子上搖搖欲墜的小籠包,終于墜了,“……好……還不錯吧……” 陳·話題開啟者·嘮嗑永不便秘者·敷,越說越順,順便進入抱怨流程,“就是入了深秋,怎么還這么多蚊子,我今兒要掛上細葛布的蚊帳,再讓張媽記得熏艾——你昨天被蚊子咬了沒?” 陳箋方低著頭拖板凳,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什么蚊子? 沒被蚊子咬。 可能都去咬三叔去了,分給他的份額并不多。 但是也沒睡好。 上半夜輾轉反側,下半夜剛闔眼,卻聞雞鳴。 陳敷本來也沒指望這鋼鐵大侄子能給他一絲暖心的反饋,擺擺手,專心吃上了自己的小籠包。 隔了一會兒,陳敷又開口,“這小籠包沒我在喬林鎮上吃的那家井水醬rou包好吃?!?/br> 陳敷眼珠子一轉,“井水醬rou包,我就寫在《涇縣十八吃》的第——” 語調拖長,戀愛腦等待大侄子完形填空。 大侄子卻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數碗中米。 陳敷:…… 可惜了他剛剛還和這人分享昨夜之蚊! 陳箋方確實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他滿腦子、連帶著兩只并沒有思考功能的耳朵,都在飛速運轉——他不明白,顯金為何生氣了? 是生氣了吧? 顯金向來豁達溫和,又如何會做出當面反駁之舉? 為什么生氣? 因為他不希望她喝涼茶嗎? 此舉何錯之有? 夜里喝涼茶,傷脾胃、肝腎,有百害而無一利…… 陳箋方輕輕搖搖頭,或是嫌他手伸得太長?亦或是以為他企圖掌控她? 無論哪種情況,他總要道個不是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