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她記得當時排序時,陳左娘還比她大兩歲。 翻過年,原身賀顯金十六歲,那陳左娘豈不是十八歲? 十八歲在前世是考大學的年紀,在現在可不一樣,若再過幾年,理學之風盛行,這可是“不婚配當罪以罰”的年齡…… 就是女生,這個年紀不結婚,是犯罪,要坐牢的! 顯金的怔愣叫陳左娘莫名難堪。 陳左娘從袖中取出絹帕,掩飾般擦了擦嘴角,沒看顯金眼睛,語聲依舊溫柔,“金姐兒,描紅本的事情,你費心些,我便先走了,給你帶了些綠豆糕,你忙起來好歹吃一個,墊墊肚子?!?/br> 相當于,陳左娘用自己的臉面和陳家的付出,討好一直沒來提親的“周大人”。 顯金看了看桌子上的綠豆糕,再看看左娘柔和到極點的背影,心里有些想罵人。 陳左娘剛走,張文博又來了。 是來幫他爹茶莊上的管事走后門的,在顯金柜臺下面硬薅出五本描紅本,表情十分得意,“我如今在我爹面前可有面兒了,他都搞不到的東西,我竟然能搞到,前有六丈宣,后有描紅本。等季末考評成績出來,我爹的戒尺必定手下留情!” 真是卑微的愿望…… 咱就不能奮發圖強,爭取不挨這頓打嗎…… 顯金笑著給他斟了杯茶,又上了兩碟張媽做的白玉芙蓉糕——自從店鋪里待客區拾掇好,張文博最喜歡坐這兒,店里忙時,他就靠在搖搖椅上看(補)書(眠);店里不忙時,就同顯金或董管事或鎖兒閑聊打屁。 張文博說,“……店里紙香安神,睡得,哦不,書讀得比其他地方好些?!?/br> 顯金眼珠子一動,腦子里過了一長串想法。 既然描紅本都能當硬通貨用了,顯金想了想,熬更守夜地守住尚老板,生摳出三百本描紅冊,讓周二狗往青城山院送去。 喬山長人情往來,必定比博兒多??! 隔天,從青城山院送來一本折成三疊的小折子,有些像電視劇里奏章或卷宗的樣子,顯金打開來看,原是喬山長親作的文章《商道浩蕩行者至論》,洋洋灑灑作了快四千字,右起豎版體,又是繁體字,還沒有標點符號,顯金腦袋摳大也有些看不明白。 那文章折冊下還單起一行,落了字,“山院珠璣樓藏書一千八百余冊,皆期賀當家閑時面述?!?/br> 文章折冊里壓著一張“青城山院乙字”書封。 意思! 書! 陳家當然也有書。 藏書閣就在里進院子,旁邊就是陳家的宗族祠堂,陳家的藏書閣里面書不多,都是什么紙譜、天工開物、開蒙六學等等大路貨,專業性不強,多樣性也不大,頂天不過五六十本,在民間已算是很豐富的藏書了。 尚老板那兒,書倒是多。 可……營養成分還是單一了點…… 顯金拿著這張條子,心里有些激動——有些事的原相原貌還得從當代的書中去找,還有很多方面,比如這個時代的地域分布,比如風土人情,比如一些基礎制度,如運輸、如銀制、如官制、如科舉制…… 這些內容,在精神食糧《那書生真俊》里,顯金不認為有。 這些內容,通過和陳敷也好、和店里人也好,日常的交流,是沒辦法窺探全貌的。 而喬放之給了她通往新世界的鑰匙。 第59章 獨善其身 顯金特意將“青城山院乙字”書封送到裱裝鋪子去,糊了兩層,還特意封了邊,做了漆木卷筒,很是珍重。 喬山長親作的那冊《商道浩蕩行者至論》,顯金挑燈夜讀,額,也不能叫讀……基本上,算是讀讀睡睡睡睡讀。 根本扛不過前三列,生僻字不多,但湊在一起,顯金連猜帶蒙也想象不出個大概,許是引經據典過多,一個字都包含許多層意思,或許是人名、或許是地名、或許是特定代指某一個東西。 比如一個小小的“誠”字,可表示“果真”,也可表示“誠懇”,還可表示“如果”,最沒武德的,就有個男配角的名字叫作“誠”。 顯金考文言文,一靠背,二靠蒙,三靠同桌給力,憑她的語感去猜,基本屬于“猜得很好,下次別猜了”類型…… 索性翻到最后一頁,落款是寶元。 喬寶元? 喬山長叫喬寶元? 顯金表情有些怪異,如同吞了只蟑螂。 視若珍寶、獨一無二,好像跟喬山長那副仙風道骨的模樣,不太搭嘎啊。 頗像仙子下凡,賣起了糖炒栗子。 顯金默默將卷宗收起來,準備去青城山院時一并帶過去。 晌午時分,陳箋方教完掃盲班,喉嚨干,站在柜臺喝了口小丫鬟提前涼好的茶水,正好一抬頭便見顯金垂著頭,正拿腳踢店子門口的門檻。 像頭正尥蹶子的驢。 脾性也像。 “怎么了?”陳箋方趕緊將茶水咽下,不自覺笑起來,將教本放進布袋,站到青瓦灰墻下。 顯金揚了揚手里的卷筒,“喬山長給了張乙字書封,告訴我能去藏書閣借書,可請您帶我去?” 陳箋方略詫異。 青城山院的書封分為乙丙丁三等,沒有甲等。 皆因喬師稱天字一號才稱甲等,他是人杰,最高定個乙等就可——故而青城山院的書封最高即為乙等。 喬師把書院最高權限開給了顯金。 不過也是,喬師素來不講求性別、門第、宗族之別。 開山十余年,桃李遍天下,信奉的心學幾乎主導南直隸官場,自青城山院學成的學生,兩榜進士不過尋常,考到二甲全十名的幾乎每一屆春闈都有一二個,目前最高做到六部侍郎不沾右,假以時日,入閣拜相也只是機遇問題。 其中許多都是寒門學子。 顯金身世微弱,處境尷尬,喬師憐惜抬愛,也并非奇事。 陳箋方頷首,微微側身讓出一條道,示意顯金先行,隨后跟上,笑道,“喬師偏頗,我的書封是丙等,你卻是乙等?!?/br> 顯金笑起來,“是嗎?許是因我不用參加科舉吧!總不能給你開了個乙等,給其他學生開丙等吧——咱們賽道不一樣!” 少女神態坦蕩,一個字一個字跟打彈弓似的往外沖,似乎無論她說什么都真心實意又令人信服。 陳箋方不由失笑,不急不緩地跟在顯金身后,保持著和顯金一樣的腳步節奏,卻十分有分寸地距離不近不遠,正好三步。 剛進青城山院,便有學生急急忙忙來尋陳箋方,“……商乙班的夫子晌午吃多了酒,正抱著恭桶大吐呢……山長請您去頂一頂!” 鐘聲敲了三下,該上課了。 陳箋方看了眼顯金。 顯金很理解,趕緊朝他擺擺手,“……快去吧!上課了夫子沒在,學生們恐怕變成沒如來佛鎮壓的孫猴子!” 陳箋方又被輕易逗笑,先輕聲囑咐顯金,“……一直向西走,拐過一片柏樹林,再走百來步,便可見一座三層草屋,到了便將書封拿給守門人看。第一樓是經義,第二樓是史書,第三樓是子集與各色雜書,你可直接上三樓?!?/br> 顯金連連點頭,表示絕不拖他后腿。 交代清楚,陳箋方一邊同來人了解情況,一邊步履匆匆往書館趕,“上一課講到哪里了?楚辭和詩文評?屈原可講了?” 嗯……就像導師帶的博士,養博千日,用博一時,沒事兒幫忙帶一帶本科小朋友…… 顯金照著陳箋方的話往前走,亮了書封,倒讓守門人驚了一驚,細細盤查了顯金的來由,又認真掃了顯金一眼,這確實不是山院里的學生,便又問了句,“你是姑娘……吧?” 一個吧字,徹底摧毀顯金對自己相貌的自信——前世,她也不丑,至多因先心病,面色常年蒼白憔悴,但論五官絕對是不丑的。 今生,她相貌與前世有七八分相似,本也羸弱,可架不住張媽一天六頓的滋養與自己日日早起刻苦的那套八段錦,蒼白沒有了,憔悴沒有了,明眸皓齒,發似鴉青,能當個粉絲量五百萬起跳的顏值博主。如果捆個cp當情感博主,搞不好粉絲量能破千萬。 而,這位守門人,懷疑她是個男的? 顯金低頭看了看身上屎殼郎色的夾襖。 衣裳顏色雖然丑了點,但至少看得出來,這是一條裙子吧? “喬叔,讓她進去吧?!?/br> 聲音明顯憋笑。 顯金一扭頭,就見喬徽雙手插兜,斜靠在門廊處,面部明顯因憋笑而抽搐,“她確是乙等,我爹親手簽的?!币幘嘏e手,“我作證?!?/br> 顯金念及喬徽那記老拳,先道謝,“……一直未正經同您說聲謝”,又想到自己算計喬徽的那只盲袋,再致歉,“您那只盲袋……” 喬徽把頭扭過去了。 一副“被算計丟臉的事,就先別提了好吧”的神態。 顯金笑著住口,轉口道,“總之,也謝您給了六丈宣重見天日的機會!” 喬徽這才重新把頭轉回來。 顯金笑得真摯。 頗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守門人放顯金進去,顯金提步往二樓去。 二樓是史書。 喬徽欣賞地點點頭,“以史明鑒,以史明智,不錯的選擇?!?/br> 然后就看到顯金連抽幾本書,《說文解字》《字匯》《集韻》…… 喬徽:“……” 是他高估這姑娘了。 以為看資治通鑒呢,結果人還在認字階段。 草屋布置得十分有野趣,一層樓幾十個木架子鱗次櫛比排列到位,四周擺放了幾張四方桌和杌凳,窗外掛著一排竹籬笆欄子,欄子里好似隨手塞了幾把泥,再從山上挖了幾簇野草移栽其中充作裝飾。 顯金選了一個靠近窗欞的位置坐下,掏出那本卷宗和蘆管筆、小硯臺與裁裝到位的“草稿本”,打開喬山長親筆所作的卷宗,一個字、一個字對照著翻看《說文解字》挨個兒釋意。 喬徽選了一張與顯金相鄰的桌子,待看清顯金掏出的卷宗名字后,微微一愣——他爹讓賀顯金批正他的經義卷子? 一下午,二人無話,顯金做文言文翻譯題做得極為專注,喬徽半晌找不到說話的由頭,便索性挑了本書,看了一會兒倒也認認真真地看下去了。 這篇經義洋洋灑灑四千余字,經文言文對照翻譯,更是浩浩蕩蕩幾大篇,顯金握著蘆管筆,埋頭“唰唰唰”地寫,隔了一會兒將翻譯出的一整段話通讀一遍,蘆管筆頭點在額角作思考狀后,又埋頭緊隨其后批注了一大段話。 一炷香燃盡,顯金起身從茶壺里倒了一杯熱水,提起水壺問喬徽,“您要喝點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