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顯金揚了揚下頜,認可地點了點頭,余光掃到陳箋方那張溫潤挺拔又內斂安靜的臉,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那你呢?” 在家族與長輩的重壓下,你……好像還沒瘋? 第51章 會心疼的 陳箋方腳下一滯,堪堪停在陳家老宅的大門門檻前。 商賈家的門檻,不高,不過一寸些許。 什么也攔不住。 這世道就是這樣,縱算家有寶塔夜明珠、坐擁城池半壁的商賈都不準門檻高過三寸,只有官宦與勛貴之家的門檻,才可以高得將那些平凡且低賤的人,攔在上等人的白玉錦繡之外。 陳箋方低了頭,腳輕輕踩在門檻上。 老宅的門檻略有脫漆,紅漆之下露出老朽的木紋。 他思索良久,抬起頭來,見小姑娘眸光純良,清得像一汪山澗無魚的泉,便勾起唇角笑了笑,“我?” 說著便將目光轉了出去,一腳踩過不高的門檻。 “小時,與我同在私塾的兒郎,讀完論語就回去砍柴挑擔;府學時,我的同窗一天兩個白饃,早上半個干吞,中午一個夾咸菜,晚上半個泡在鹽巴水里發脹,胃里脹滿了鹽水和白饃,晚上才不會被餓醒?!?/br> 陳箋方聲音飄渺,如遠山之外被風吹響的青松。 顯金亦步亦趨跟隨其后。 “而我呢?雖無綾羅加身,卻衣料舒適、干凈,三餐兩點,瓜果時蔬,我無需為銀錢奔波,更不用為衣食擔憂?!?/br> 陳箋方笑著輕聳肩,“所有對我的期待,只有一件,讀好書?!?/br> 所以,他無法想象,如果他如三叔一般讀不好書,會怎么樣——將顛覆他十七年來一日一日、一時一時、一刻一刻堆疊起來的認知。 二人并肩拐過老宅的街角。 水西大街在右,青城山院在左。 可陳箋方的話,分明還沒說完。 顯金放慢腳步,等待他將后話道出。 可等了半天,再沒有言語傳來。 顯金側眸看過去,陳箋方低垂著眼眸,長長翹翹的睫毛映在下眼瞼的臥蠶上,棱角分明的側顏配上直挺的鼻梁,有一絲叫人意外的文弱感。 嗯…… 就是文弱感。 就是前世,諸多花旦、小生,兵家必爭的文弱感。 如今見到這土生土長的舊時讀書人,才知道文弱感,可不是在眼角點個痣,把腮紅涂到鼻頭,或者是戴個深棕色的大直徑美瞳,就簡單存在的…… 這玩意兒,是天生的。 是浸潤在舊時光的書卷氣中十數載,站在縱橫交錯的青磚大街上,頭頂飛出一角瑞獅檐角的氛圍; 是讀書人拎著一只泛白磨毛的布袋,布袋露出軟毛筆小小紅穗的點綴; 是書生眼下長睫的暗影,更是大家族長房嫡孫肩上隱藏著的無法推卸的重擔。 這些……全部加在一起,才構成了文弱的破碎感。 顯金眨了眨眼,吞了口唾沫,不知作何感想,更不知該如何作答。 十字路口,人潮喧囂,朝食與朝飲占據半條長街,豆漿的香、水磨湯圓的甜、菜粥的清與油果子的熱鬧、糖油粑粑的膩氣混雜出一股復雜的人間煙火氣。 顯金被這人間煙火氣猛地一擊,如夢初醒,手慌亂地指了指西邊,“我……我去……我該去店里了?!?/br> 陳箋方朝顯金輕輕頷首,“去吧,晚上見?!?/br> 晚上見。 晚上沒見。 顯金加班。 周二狗從小曹村拖了兩騾車的紙張回來,肌rou男胸大無腦又粗獷蠻干,從小曹村庫房搬上車時,沒有分門別類;從騾車上搬到陳記庫房時,也沒分門別類,兩百多刀紙,就這么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堆在庫房里。 十文一張的玉版,旁邊住著二十文一張的蘭亭蠶紙;三十文一張的撒金四丈,旁邊得意洋洋地躺著白送都不要的毛邊,甚至,毛邊還支棱個角蓋在四丈宣上。 就如同李嘉誠的鄰居是要飯的。 要飯的,還伸了條毛腿,搭在李嘉誠臉上。 真正實現了一視同仁和眾生平等。 顯金理解不了周二狗偉大的理想,并將他偉大的理想殘忍地扼殺在了搖籃里,“……狗哥,您能不能稍稍按照價格,把刀紙理順,靠近窗口與門口、易遭風的地方擺放稍稍物美價廉的紙張,靠里的、隱蔽又避光的地方擺放咱們店里值錢的紙……” 周二狗撓撓頭,袖子快被突出的肌rou崩裂,嘿嘿笑道,“咱們以前就是這么放的?!?/br> 顯金:“……” 她當然記得,以前就是這么放的。 她上次來這庫房,門鎖得嚴嚴實實的,側面還開著一扇窗呢! 前些時日,既要與陳六老爺和那豬rou頭纏斗,又要填上賬面的欠債,實在分身乏術,如今稍有空閑,顯金才感受到涇縣作坊原先在陳六老爺的管轄下,如同一盤散沙,像極了一群閑散游兵,店肆作坊買賣進出皆無規章,全憑掌事的喜好安排,底下做事的個人做紙的不管賣,賣紙的不懂做,算賬的只管吞錢,管事的……管事的最壞,啥也不管。 一群人,各有特點。 李三順老師傅就不說了,遇到事情先否定,渾身上下嘴最硬,中老年男性有的毛病,他都有,他還多了幾分霸總最欣賞的倔強和單純。 接著就是周二狗大哥,憨憨的肌rou男一枚,能指哪兒打哪兒,但放他自己提槍,估計能給自己腳來上一下。 跟著周二狗的幾個鄭姓小哥,像周二狗的腿部掛件,沒太大存在感。 唯一能讓顯金切實感到并肩作戰的就是頭發沒幾根毛兒的董管事。 還有一直企圖在她嘴里炒盤菜的張媽。 王三鎖小朋友,瘦胳膊瘦腿,不會寫不會看,暫時不具備戰斗力,能順順利利把瘦臉吃成胖瓜子,顯金就阿彌陀佛,算上天垂憐了。 這支隊伍啊,通身的問題噢。 臨到太陽從西邊沉下,天色微醺,顯金將賬冊與當日清單結余整理妥當放進柜臺,正欲出門時,卻見店肆后院的庫房外還亮著燈。 顯金去看,庫房里沒有點燈,只能借門廊的光見飛塵四揚。 周二狗背上一刀紙,胳膊下還夾著一刀紙,手里拿著一本薄薄的冊子,靠在窗欞旁,又不敢開窗,只能借窗欞縫隙透進來的那縷光瞇著眼看。 顯金探了個頭,“狗哥,你在干啥呢?” 周二狗被嚇了個激靈,“……我在對著冊子擺紙呢……” 邊說邊揚了揚手里的小冊子,“你不是叫我按照價格高低擺放紙張嗎?我這個腦子笨,只知道每種紙是啥,記不得每種紙的價格。今天一天擺了五次,好像都不太對……大家伙有事要干,我不能總占人時間耽誤工期,就請李師傅幫忙寫了下來,這下總不至于忘記?!?/br> 顯金走進去,掃了眼那本冊子。 寫得很簡潔。 “夾”代表“夾貢”,“毛”代表“毛邊”…… 顯金指著一條“魚”模樣的畫問周二狗,“這是啥?” “魚!” 周二狗一笑,八顆牙白燦燦,“玉版!李師傅是咱這兒最能認字兒的人,可有些字他也寫不會,就只有畫畫?!?/br> 果然。 下面還有好多各式各樣的畫,比如代表珊瑚箋的“山”,代表澄心紙的“心”,代表月影紙的“月”…… 顯金將冊子還給周二狗,道了句,“……好好擺吧?!?/br> 便轉頭欲離。 張媽說今天晚上吃鍋子,燒的辣豆豉湯鍋,會放她最喜歡的炸豆腐泡兒和白蘿卜片,還會蒸一鍋野菜土豆鍋巴飯,一早就叫她按時回家吃晚飯。 聽著就賊帶勁兒。 顯金走到門口,聽身后嘟嘟囔囔,“……這是彎彎的……彎彎的什么?彎彎的月亮……月……月是……” 顯金腳步停在了門口。 腦子里兩股力量瘋狂戰斗。 再見了,我的野菜土豆鍋巴飯。 再見了,我的辣豆豉湯鍋。 再見了,我的油炸豆腐泡兒。 顯金終是松開拳頭,轉過身,認命似的向周二狗走去,聲音有氣無力,“……那是月影紙,八文錢一張的月影紙……” “算了,我來幫你吧……” 這群人,通身的問題噢。 但有一個共通之處,也是最大的好處,心地純良、聽話聽勸。 這已很難得了。 …… 第二日用了早飯,顯金低著頭,拿腳尖踹老宅的門檻,踹到第一百二十八下時,那個文弱書生的身影出現在她視野里。 顯金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陳箋方。 陳箋方一聲輕笑,“……還以為你一早就去鋪子上了?!?/br> 跨過門檻,放慢腳步,“昨天晚上,張媽嘟囔許久,說專為你做的辣豆豉鍋,你卻不在?!?/br> 顯金趕忙跟上,笑道,“鋪子有事,回來不得?!?/br> 還是找虐般,問一句,“好吃吧?” 陳箋方眸色含笑,“好吃。三爺吃得痛不欲生,直說若張媽再做辣子,他就把小稻香的少東家請回家做飯,撬掉張媽的飯碗?!?/br> 顯金笑起來。 陳敷是最標準的徽州胃,咸鮮清淡,要吃本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