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上元”這個節日,在現代地位不高,很少人過,但放在這個時候,這屬于大節日。顯金提前讓周二狗與鄭家兄弟銷假回來,連夜開了作坊,將更次一些的竹紙清理出來了四五刀出來,向剛開市的莊頭以極低的價格收購了三千支竹子篾片,再準備了一些筆和彩墨,另備上五六張小方桌和十來張小凳子,就在水西大街的店鋪門口一字鋪開,順便在門口掛了個花燈幌子,幌子上還寫著三個大字—— “美人燈” 開玩笑! 這么好的清理劣等存貨的機會,不用白不用??! 張mama面無表情地坐在凳子上,一邊用打年糕打出肱二頭肌的手臂穩健地烤制篾片,一邊聽穿了身月白色棉夾襖、梳了個方髻的顯金提著一只“豐”字形花燈在門口對著兩位穿著錦繡綢緞的姑娘說瞎話—— “是是是,編一個花燈三十文!” “篾片、糊花燈的紙張、還有在紙上畫畫兒的筆和彩墨都準備好的!” “連教您做燈籠的師傅都是現成的?!?/br> 顯金轉頭,笑著指了指一臉冷漠的張mama。 兩個富家姑娘好奇地望過來。 張mama扯開嘴角,回了一個大大的假笑。 顯金再道,“您想想看啊,上元將至,夜市里女子盛裝濃抹,大家伙穿紅著綠,手上都提著一盞漂亮的花燈,嘿,您猜怎么著?” 穿紅緞子的富家姑娘笑瞇眼,“怎么著呀?” 顯金笑得舒朗,“別人手上的花燈要么是兔子,要么是嫦娥,要么是花神娘娘,哎呀,都是些常見的款式。您手上的可不一樣,您想它是竹子就是竹子,想它五谷豐登就五谷豐登,您要樂意還可將桃子、李子、葡萄全畫上去,湊個大果盤,您說別人羨不羨慕您?” 穿綠緞子的富家姑娘撞了撞紅緞子姑娘的胳膊肘,眼睛里都是心動。 顯金再道,“別人看您燈籠不一樣,再來問您哪兒買的,您猜又怎么著?” “怎么著??!”紅綠緞子異口同聲。 顯金笑呵呵,“您可告訴旁人,這別處可買不到,是我自個兒做的美人燈呀!” 紅綠姑娘“咯咯咯”笑起來。 張mama別過臉去。 幸好她老了,沒人騙得走她的錢了。 做一個花燈,花費的不過是一張紙,幾根竹篾片,再有點漿米熬的漿糊。 就這,三十文? 甚至,還要哄騙別人自己做自己的花燈…… 一個漂漂亮亮的,齊齊整整的成品花燈才多少錢? 最多最多,最多最多,不過十文錢吧! 這還是那種好幾層疊著,又有畫兒又有字兒的花燈,才敢收十文??! 張mama浮想聯翩間,紅綠姑娘已經相攜落了座兒,兩個盛裝打扮的姑娘擠在矮小的四方桌凳間,神色間卻高興得不得了,拿了六根篾片,學著張mama的樣子又是折紙又是糊漿糊,主打的就是一個快樂。 張媽講授完工序便收回目光,聽門口又響起那個熟悉的、誘人掏錢的聲音: “是是是,編一個花燈三十文!” “咱們什么都準備好的,您自己想做成什么樣式就做成什么樣式呢!” 張媽羞愧地閉了閉眼。 她今天見顯金難得穿了件小姑娘適合的淺色漂亮衣裳,便十分欣慰地贊了兩句,誰知這死丫頭一臉嚴肅地告訴她,“……這是戰袍?!?/br> 是。 這是戰袍。 戰的是生意人有多黑心的底線。 刨的是別人口袋里老實呆著的銀錢。 第40章 錦鯉花花 “美人燈”正月十三正式上線,迅速贏得涇縣少女們的熱愛,趁年節未過,家中家教尚未收緊,每日都有二十多個姑娘、少婦來做燈籠,算是將涇縣家境不錯、愿意拿錢給女兒胡鬧的家中掌珠全數打盡。 銀子沒賺多少,但認識了不少人,特別是那些有購買力的女性——比如知府族中女兒、縣里典簿的meimei、縣衙文書新娶的美嬌娘,再比如一個家里挺有錢的圓圓姑娘。 說起這位圓圓姑娘,顯金真是印象頗深。 這姑娘長得珠圓玉潤,一來便付了三百文,包了十個燈籠慢慢做,顯金立刻請張媽傾力協助大主顧,并遣鎖兒去門口買了兩盒糕點,自己也不當吉祥物了,拎著個銅制暖爐在她旁邊夸張贊揚,“哇哦!您這根篾片選得真棒!” “這個對角,疊得真整齊!” “這碗漿糊,調得真濃稠!” 顯金感知到張媽的擠眉弄眼,看了看唇形,噢,漿糊張媽預先調好,送的啊…… 雖然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但金牌銷售絲毫不懼怕尷尬,轉頭便真誠贊揚起大主顧的心靈手巧——誰特么知道,這位大主顧每個步驟都對,最后成品都廢。 十個預制品,她只做出來了一個成品,廢掉的或被水墨氤出幾個大洞,或篾片粘錯燈籠變成了四方形,或紙對折時被粘到一起,燈籠是做成了,就是紙張太厚,光透不出來…… 眼看大主顧又氣又羞,做個燈籠還做急眼了。 顯金趕忙上了盞茶,笑道,“……菡萏雅,梅花香,竹子清幽,可誰也不能說無名之花不美,您這燈籠雖看上去不像尋常的燈籠,卻美得很有特色??!” 顯金單手拎起那只暗黑·不透光·看著像花燈實則是團紙的后現代主義“燈籠”,真摯且誠懇,“比如這只,它雖叫燈,卻不亮,從理學辯證論道,卻是一樁極有意思的事兒。上元夜游,萬家燈明你獨向夜行,大家燈都亮亮的,唯你一人燈籠沒亮,您想想,那個時候大家是看您,還是看那些普通的、亮堂堂的燈呀?” 全部燈都亮著,只有一盞燈沒亮,所有人的注意力在哪兒? 肯定在沒亮的那盞嘛! 這小姑娘年歲不大,不過十二、三歲,臉上胖嘟嘟的,兩邊面頰rou團起粉嫩嫩,一雙眼睛藏在rou里亮晶晶的,像條不愁吃喝的單純幸福錦鯉。 錦鯉姑娘一聽顯金后話,抽抽鼻子說話糯唧唧,“您說話真有意思,理學啊論道啊辯證啊……和我爹日日掛嘴上的東西差不離!” 顯金笑道,“那令尊必定是高人?!?/br> 錦鯉姑娘正想沖口而出,卻聽明白顯金的話,哭也忘了,抽鼻子也忘了,展眸笑起來露出兩個笑窩窩,“你和我爹爹說話差不多,我爹爹是高人,您也在自夸自己是高人!” 錦鯉姑娘捂著嘴笑,手背上也有好幾個胖窩窩,聲音軟糯,“您真好玩!” ??! 錦鯉姑娘捂著嘴笑的樣子,好像后世風靡全國、沒脖子的流量女明星小熊花花??! 顯金感到胸口受到一頓可愛暴擊! 女孩子,真的好可愛噢! 顯金捂著胸口把錦鯉花花制作的……嗯……美得有特點的后現代藝術品打包送出,又請張mama扯了張很好看的灑金珊瑚箋,拿蘆管筆畫了好幾條可愛翹尾巴的簡筆畫魚擺擺在上面,精心做了個雙層花燈送給錦鯉姑娘,“……愿您新年快樂,平安喜樂!” 錦鯉姑娘眼睛笑瞇得像輪彎月。 正月十五的白日,陳左娘帶著meimei右娘來捧場,見鋪子上人多,門口放置的四、五張四方桌全坐著人,還有好幾個看著眼熟的鄉紳家姑娘一邊吃著餛燉,一邊等在旁邊,陳左娘安置好meimei,便來幫顯金的忙。 陳左娘手腳很麻利,見鎖兒來不及分篾片,便撩起袖子先將一個燈籠六根篾片分清,扯了條細線捆起來,一捆一捆放好,人來了遞一捆出去即可。 之后,又一同樣的辦法以寬篾片為容器分好漿糊,再將六根篾片、兩坨漿糊和兩張紙作為一個單位,一樣一樣梳理,將原材料一摞一摞地分成了許多個單位。 干到最后,顯金負責銷售收賬、陳左娘負責把做一個燈籠需要的一個單位遞給客人、張mama負責講授和指導具體做燈籠。 王三鎖小朋友在干什么呢? 王三鎖小朋友拿著顯金打發她的十文錢,買了碗餛燉,和等位的姑娘并排站立,專心地吃。 正月十五這天最忙,幾個人從早上干到太陽快要落坡,水西大街各個巷子橫結長繩,商戶們紛紛關門閉戶,掛起五色紙條、燈聯,在樹上插上蠟燭,作“百枝燈”。 老宅送了飯來,可惜錯過了飯點,飯菜涼得透透的。 陳左娘本預備將就吃,顯金堅決不同意,“事多食少食冷,不是長壽之相?!?/br> 又見張媽打了半個月年糕都沒萎靡的人,如今正坐在門檻上捶手臂,想想便道,“今天咱賣了四百多盞燈籠,每人分上半吊錢!晚上不擺美人燈了!我請大家去看燈!” 如今街上商戶關門閉戶,食肆估摸著也早關門,勞累一天,讓人餓著肚子回老宅未免太過讓人寒心——燈會上必定有賣熱食的小攤販。 “……拐角處那家海味餛燉好吃的,蝦米碾得細細的,再放些干紫菜和蔥花,用熱高湯一沖,嘖嘖嘖,那個味兒!” “背街的白米糕也好吃!我看著他們磨的米漿,勾了一點點點點黃糖,其實是用的梨汁調味!” “濺流橋邊的煎餅用豬油渣裹的蔥花,又香又脆?!?/br> …… 唯一一個吃飽的王三鎖小朋友,一邊在前面帶路尋食,一邊喋喋不休地品評鑒賞。 她身后吊著的四個餓死鬼,眼冒綠光,越聽越餓,口水越流越多。 顯金咬牙切齒,“王三鎖,減半吊錢!” …… 被扣半吊錢分紅的王三鎖同學消沉了一會兒,吃飽白米糕的顯金拿一塊黏糊糊的麥芽糖哄好后,便被張媽帶著一頭扎進街頭里巷伶人扮演的各色舞隊表演中去。 顯金和陳左娘姐妹漫無目的地在熱鬧處閑逛。 涇縣著實不算大,大概就是后世一個小縣城的面積,這個上元節布置得很好,城中豎起三座大燈樓,放煙火炮竹,各有巧思,煙火之氣刺鼻熏目,碎紙如雪,紛紛街陌,花燈綴在長桿上累累多層,有珍珠倒垂蓮、十二連燈、十八學士、春榜春聯、風車旋輪…… 顯金一路走過去,目不暇接,嗯,確實被古人的審美震撼到了。 有種清雅的富貴感——畢竟跟康乾盛世那位十全老人一樣,審美熱鬧、愛好蓋章的古人應該不算多。 除卻清雅富貴感,顯金還發現了一點——這地兒的人不窮,一個真正窮的地方,過年節時老百姓是不會拖家帶口出門熱鬧閑逛,且發自肺腑地快樂。 每一個與顯金擦肩而過的人,就算衣著樸素,就算身無長物,臉上也帶著非常知足的快樂。 當然也有家貧者,可就算衣裳褲子有布丁,也通身整齊干凈。 顯金嘆了一句,“涇縣的父母官,確是個好官?!?/br> 陳右娘樂呵呵地笑起來,陳左娘反紅著一張臉不自在地轉頭去看烏溪橋下的長明燈。 顯金不明所以。 陳右娘偷偷摸摸,小聲附耳道,“……自上一位縣令被匪類在山上劫殺后,咱們涇縣尚還沒有縣令坐陣,只有一名舉人出身的正八品縣丞主持事宜……” 陳右娘悶聲笑了笑,“那是我jiejie定了親的未婚夫婿?!?/br> 喔,相當于當著人家老婆的面兒,表揚人家老公工作干得好。 還好,沒罵“鋪子門口的青磚經常積水,一定是衙門收了錢又不辦事”這種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