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陳箋方還想問什么,可張了張嘴到底沒問出口,他聽旁人叫她金姐兒,是哪個金?是靜?還是菁?還是婧?是叫賀金娘?還是賀金兒? 可這是女子閨名。 他只需要知道她是“賀姑娘”,再近就逾矩了。 這個雪夜,本就是他逾矩。 莫名其妙地聽墻角,莫名其妙地邀約陌生姑娘夜闖民居,莫名其妙地……想知道女子閨名。 他可以把這些逾矩歸咎于父親猝死帶給了他荒唐的情緒,但……這些荒唐萬不可讓旁人遭到詬病。 陳箋方轉身向里走。 一來一往間,陳二爺的鶯鶯傳唱到了第八折 ,扮演鶯鶯的陳二爺酒勁上頭,故作扭捏地拉扯胞弟陳敷的衣角,“紅娘紅娘,小姐不醉,只是骨鯁在喉,不吐不痛快——” 陳敷紅不紅娘不知道,看臉色還挺紅的——氣紅的。 媽的,連喝醉酒唱個戲,他都只是個女配角! 呸! 陳敷面無表情把衣角拉回來。 滿場一片哄笑,顯金躲在熱鬧里,重回陳左娘和陳右娘的左擁右抱。 一場接風酒吃到深夜,再休整兩日便是除歲和迎新,張媽在瞿二娘的帶領下,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一連幾日都在灑掃清理,每日只負責作坊伙計兩餐的摸魚美好時光一去不復返。 “他們怎么還不走??!” 張媽咬牙切齒地給顯金塞了顆杏仁糖,“還好你撿了個頂事的丫頭回來,幫我不少忙——瞿二娘簡直就是我的劫!” “支我上房還支我下地,我一個月才多少工錢!我要拿她那么多月例,我連睡覺都睜眼警醒——一只眼站崗,一只眼放哨,主人家向東偷雞,我絕不向西摸狗!” 領導來訪,屁都要夾著放。 顯金樂呵呵地嚼杏仁糖,“鎖兒好了?” 張媽說話間又剝了一碟子瓜子仁推到顯金跟前,“好全了,鄉下長的丫頭命硬骨頭硬,敷了兩貼藥,臉上也好了,腿上也好了。我特意這幾天給她殺了只雞,讓她養點rou出來再見人?!?/br> 說話間,又有人在廊間叫,“張媽張媽——把年糕貢到財神爺跟前!” “來了來了!”張媽嘴上答應,手上把瓜子皮怒氣沖沖地丟地上,“……初五迎財神,偌大宅子只有我會打年糕,是伐!只有我有手,是伐!” 過年加班,怨氣比鬼都重。 顯金笑不可遏,把杏仁糖嚼碎拍拍手站起來,也準備出去。 張媽像想起什么來,轉頭問,“你要出去?” 顯金點點頭,“是,我預備出門走走?!?/br> “你哪兒去?” 去拜訪我的財神爺。 顯金撓了撓頭,“去水西大街逛一逛……” 張媽對后面的安排沒興趣了,胡亂擺擺手,態度強硬,“那你把鎖兒一并帶著,讓她給我買三斤紅糖、五斤南瓜子再看著買點枸杞、紅棗,這么多人來,就帶張嘴白吃喝!哎呀,煩死了!” 這頭發完脾氣,那頭張媽便朝著廚房里屋大聲叫,“鎖兒!鎖兒!你出來!賀賬房帶你出去逛逛!” 顯金剛想拒絕,甫張口便被從廚房急匆匆小跑出來的,王三鎖小姑娘水靈靈的、充滿期待的目光打斷。 好似在說,你不帶不是人。 第34章 想要什么 水東大街,一處民居前。 兩個姑娘,一個不可一世斜著腦袋抱胸,一個乖乖巧巧低著腦袋做人。 乖乖巧巧的鎖兒仰頭看看不高的圍墻,轉過頭看看顯金,又扭頭看看不高圍墻上攀爬的那圈枯葉藤蔓。 “……咱不是去拜財神爺嗎?” 鎖兒吞了口口水。 這門匾上只有兩個字,財神廟是三個字。 她是不認字,但她識數??! “這里是財神廟嗎?” 鎖兒愣愣發問。 雙手抱胸的顯金笑了笑,努努嘴,“對咱們來說,他可是天大的財神爺?!?/br> 顯金一邊說,一邊上前扣扣門栓。 小門房探出個腦袋,“你誰呀?” 顯金笑道,“鋪子上的,來給六爺拜年?!?/br> 說著一只手從懷里掏出拿紅絨匹布包裹的物件,一只手從袖兜里掏了十文錢順到小門房手上,“你懂的,過年節,咱得懂事不是?” 小門房打量顯金兩眼,門一關往回跑,沒一會兒聽“嘎吱”一聲門打開了,小門房帶著顯金往里走,鎖兒局促地跟在身后。 臨進屋,顯金停了步子,轉身輕捏了捏鎖兒的手心,湊攏耳語,“等一會兒,見勢不對,立馬撤退?!?/br> 本來沒想帶這丫頭來,張媽硬要塞,她既不好解釋,又受不了小姑娘的小狗眼。 那就帶上罷。 就沖這小姑娘敢在自家那兩畜生面前為自己掙條生路,想也不是個孬種。 鎖兒愣著“啊”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跟著進了正屋。 鎖兒忍了許久才忍下驚嘆的沖動——她從來沒見過這么亮堂又富貴的堂屋,到處都砌著青磚,桌子凳子看起來沉得砸死人,還有一盞又大又白的擋風的,上面貼的什么呀?亮晶晶又五顏六色…… 顯金的目光也從堂屋的擺件一掃而過,隨即落在了面色陰沉的陳六老爺臉上顯金生疏地作了個揖,笑瞇瞇眼,“您老過年好??!” 好,好個屁好! 你不來惹我,我吃嘛嘛香,身體倍棒! 陳六老爺臉快掉到胸口,“不勞賀姑娘費心,初五迎財神,老宅必興師動眾求來年風調雨順,賀姑娘身為涇縣作坊說一不二當家人,不在老宅興風作浪,到我寒舍來就為了賀個年禮?” 顯金自己給自己拖了個太師椅,順手被鎖兒也搬了個小杌凳,自來熟地招呼,“鎖兒,坐?!?/br> 又支使立在陳六老爺身后的八字須老仆,“煩您上壺熱茶,再配兩籠糕點?!背惲蠣斝π?,“晌午就吃了一顆杏仁糖和一碟瓜子仁,怪餓的?!?/br> 陳六老爺氣得快要一佛升天二佛出竅了。 這小沫浪子,來他這兒點菜了?! “啪——”陳六老爺手往桌上一砸,氣得耳朵都紅了,“有事說事!沒事……送客!” 陳六老爺面瘦露寡骨,額黑中庭長,雙頰泛黃光,唇色偏青紫,顯金久病成醫,一看便知這老頭兒多半心臟、肝腎都有問題。再看他眼睛泛濁,眼角有黃豆大的顆粒,血壓、血糖和血脂多半也“三高”。 三高還易怒,怕閻王收得不夠快? 顯金笑意更深,身形向后一靠,雙手搭在太師椅背上,“伸手不打笑面人,我來同六老爺送賀禮,您閉門趕客絕非為人之道啊?!?/br> 顯金伸了伸胳膊,笑道,“真不知道您這個性子,這些年是怎么做的生意?” 陳六老爺氣得喉嚨都冒煙了。 這賤浪蹄子不僅來這兒點菜,還來這犯賤??? 陳六老爺深吸一口氣,手一抬,正準備放狠話,卻見這蹄子從懷里掏了個拿紅布包得嚴嚴實實、看著像禮物的東西扔到了他跟前。 “我知我是將您得罪狠了的,故而今日特攜禮賠罪?!憋@金臉上的笑收了收,示意八字須老仆打開,“您看看,您喜不喜歡?!?/br> 八字須老仆看了陳六老爺一眼,陳六老爺瞇著眼點了點頭。 是一疊厚厚的冊子。 八字須老仆翻看幾頁后不由大驚失色,“老爺……老爺,是賬本!是朱管事留下來的賬本!” 陳六老爺胸口升起一股濁氣,氣里還帶著鐵腥味,撐手起身,一把搶過八字須老仆手中的冊子,一目十行看下來,越看胸口涌上喉頭的那股氣越重,越看氣里那股鐵腥味越明顯! 一個月一個月……確實……每一筆都對得上。 除了向安陽府倒賣八丈宣的賬…… 他賣了三百兩,老朱只知一百兩,他從中又吞了兩百兩…… 這個賬本是真的…… 陳六老爺哆嗦著手,抬起頭,見顯金整暇以待地含笑望著他,惡意從心橫起,啞著嗓子,“……把宅門鎖上……調五個精壯家丁過來……快!” 鎖兒臉色一變。 這老頭兒的眼神,跟她大哥二哥要打她的時候,一模一樣! 鎖兒下意識站到顯金前面,拳頭在袖子里捏得緊緊的,雖然小小一個,眼神卻像頭餓狼似的,死死盯住陳六老爺! 顯金不緊不慢地站起身,先將鎖兒拉下來,再輕聲哂笑,語帶嘲諷,“您老糊涂了???” “您莫不是想在涇縣殺我?” 陳六老爺抽抽嘴角,語氣含糊,“倒也不用殺你!把你們兩個丫頭片子捆起來,我先辱,我家丁隨后,割了你的舌頭,宰斷你的手腳,趁夜里將你殘花敗柳兩個賤人光溜溜扔到街上,你不去死,都有人逼你死!” 鎖兒打了個寒戰,眼睛一閉再一睜,小狗眼變狼狗眼,滿眼都是咬死人的狠厲。 顯金笑了兩聲,氣定神閑踱步到窗邊,斜眸睨看,“您動腦子想想吧!我們兩個姑娘敢獨身來你陳六老爺的府上,我們不留后手嗎?” 鎖兒:嗯? 還有后手? 她們來之前,唯一做的事,不就是花兩個銅板給她買了串冰糖葫蘆嗎? 啥時候留的后手? 顯金猛地將窗欞一推,昂起頭高聲道,“周二狗與他弟弟,并鄭家四兄弟,全都在外面藏著!只要我們半個時辰沒有出去,周二狗和他弟弟拿大木樁子砸您宅門,鄭家兄弟一回老宅報信,二去官府報案——您覺得三爺會不管我嗎?” 鎖兒克制住向外看的沖動。 最好外面有人哦! 陳六老爺目光投向窗外,矮墻外又開始落雪了,陳六老爺艱難收回目光,手死死扣住賬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