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周二狗眼里有淚,“四丈宣算什么?李大師傅還在時,咱們家能做六丈、八丈宣……一刀紙就一百五十兩銀子!如今李大師傅不在了,再也看不到涇縣百來個造紙師傅一起撈紙了!” 四丈尚且如此壯觀。 何況八丈。 一刀八丈宣賣價一百五十兩,合十萬元。 那么,錢呢? 顯金想起賬上那慘淡可憐的一兩一錢,心里呵呵一聲,一千兩銀子——訛少了! 顯金盤了一圈,心中有了計較,和董管事作了耳語交待,在作坊對付著吃了白水菜和粟米飯,下午陳敷與顯金一道去田黃溪,茶舍臨溪而建,對面就是大名鼎鼎的青城山院,許是午休過后,來往諸生均著細布長衫,睡眼迷蒙地一邊揉眼睛一邊拎著布袋包步履匆匆向里去。 顯金收回目光,便見不遠處來了位面色黝黑、身量矮小、四肢粗壯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來。 顯金笑著迎上去,“李師傅吧?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李三順一來見來者一個著粉色綾羅、頭戴寶石頂帽、面粉眉黑的男人,另一個神色冷淡、細眉細眼,穿了身粗布衣服,頭頂一支木簪束發的年輕姑娘。 李三順兩眼一黑,頓覺前途無望,絕望地長嘆一聲,“陳家就派了你們兩來?” 就派了你們兩個? 一個紈绔,一個娘們? 李三順一屁股坐到木凳上,抹了把眼睛,“……二狗說老家兒來了人,要把咱涇縣做起來!我高興??!我高興得兩天沒睡著覺??!夢里都在做紙!” 李三順瞥了眼那紈绔。 紈绔剛剛在吃花生,嘴角邊還掛了片花生紅皮。 什么傻蛋玩意兒! 李三順悲從中來,老淚縱橫,“……陳家對我們老李家有恩,我娘是被老東家一根老參救活的,我們報恩!我們一家兩代三口拼死拼活地干!” “可不能這么欺負人??!” “你懂啥?” “你懂吃花生!” “這娘們又懂啥?” 李三順拍大腿痛哭。 陳敷有些手足無措。 顯金摁住陳敷的肩膀,待李三順老頭的哭聲漸弱,方冷靜開口: “我不懂做事,但我會賣紙?!?/br> “您會做紙,我會賣紙?!?/br> “我們賣了紙才能有錢,有了錢,我們才能做更好的紙,到時候我給您請一百個幫手,鑿最寬的水槽,做最豪橫的大紙張,必讓您重現八丈宣的神話!” 第22章 不買吃虧 臘月二十,光從東方來,日出微熹,風過處貼有兔子剪紙的紅燈籠打在徽式青磚上,田黃溪邊四、五人肩扛手提,十來塊木板、幾張裱好的長畫、特制的油紙大傘,沒一會兒便搭起了一個長約五米、寬約三米的棚子,棚子里高高矮矮立起十來個榆木箱子。 棚子就在田黃溪邊,不到百米的距離,是青城山院。 踏晨光紛至而來的書生們,路過棚子,不由駐足。 “陳記……盲袋?” 棚子前立起一支高高的桅桿,桅桿上懸掛了卷成一卷的紙作幌子,木桌前斜豎立起一塊做工精良、雕刻上路的名號,上面赫然寫著——“陳記盲袋”。 陳記是知道的。 陳記紙鋪還算有名。 幌子上的紙卷也是懂的。 是陳記紙鋪在這里擺攤賣紙。 五六個書生站在棚子前,單對“盲袋”一詞頗有議論。 “說文者道,盲,目無牟子也,我私以為此名頗有道家之風,心亡者忘,目亡者盲,一葉障目則真空中空虛空……” “張兄所言甚是!老子曾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店家此名,嘖,越想越有風骨呀?!?/br> “是矣是矣,今朝市井書氣漸淡,難得見一經綸好店,吾輩心甚慰??!” 在編出一篇經義前,“張兄”手拎上學布袋包,風度翩翩發問,“敢問店家,何為盲袋?” 顯金從木架子后抬起頭,笑出八顆白花花的牙,“就是咱買的啥不知道,你付錢,我給你個牛皮袋子,里面有十張各色不同的紙——盲的意思就是你看不著你買的東西唄!” “張兄”:…… 那確實挺盲的。 這店名,也確實挺白的。 “我既看不到我買的什么東西,我為何要買?”“張兄”旁邊那位“老子云”兄,蹙眉發問。 一看就不知道“盲盒”這種潮玩! 君不見,幾千年后的異時空,一群錢多到燒得慌的中二病為湊齊一套手辦氪金氪到一邊企圖通過剁手控制過寄幾,一邊英勇沖鋒在每一條割韭菜戰場的一線…… 顯金笑起來,“妙音至徑,大道至簡,滄海桑田,萬物芻狗,君知前路幾何?又明路在云中?霧中?雨中?山中?如事事盡知,豈無趣?” 身后的周二狗偷偷問董管事,“賀賬房是啥意思?” 董管事面無表情,“意思是——別管那么多,買就是了?!?/br> 周二狗敬佩地點頭,“怪不得人家是賬房?!?/br> 推銷都推銷得這么有文化。 董管事想起昨天陳宅里被翻了個底朝天的藏書屋,一言難盡地看了顯金一眼。 她竟然能把剛背的詞兒,說得這么順…… 涇縣作坊,充滿發展的希望呢! “老子云”兄細想了想顯金的話,覺得說得很有道理,略頷首道,“看不出來您身為女子,也讀書?!?/br> 再好奇地看了顯金身后的木柜子,一個柜子密密麻麻重疊擺放數十個牛皮紙袋,厚薄大小均一致,“十張紙一個袋子?” 顯金維持著八顆牙的笑,“是嘞!袋子里裝的紙都不盡相同,有些是玉版,有些是夾貢,有些是竹紙……” 顯金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有的牛皮紙袋里,還裝了四丈宣和徽州澄心堂紙!” 四丈宣! 幾個“兄”興奮對視! 這他們知道! 四丈宣呢! 一刀五、六十兩銀子呢! 山長就有一副《春分竹雨圖》是用四丈宣畫的!嘖!那氤氳!那韌感!那溫潤的手感——雖然他們沒摸過,但誰也不能阻擋他們想象! “張兄”目光灼灼,跟隨顯金語調,壓低聲調,“那您一個袋子賣多少錢?” 顯金左手一抬,將一張制好的木刻版翻開見光。 “一袋一百二十文” 一百二十文! 可不算少了! 一斗米才八十文呢! 可這個價,和紙價比起來,其實也不算啥了。 一張三省紙價值二十文,新管紙每張十文錢,竹下紙每張五文錢…… 一個袋子十張紙,但凡開出一張值錢的玉版或是更值錢的澄心,甚至,甚至直接開出一張四丈宣! 那這一百二十文錢,簡直不值一提! 價值翻十倍,不對,翻百倍??! “張兄”眼神更亮了,正想掏銀子,卻被身邊那位“心甚慰”兄撞了胳膊肘。 “萬一你袋子里全放的竹下紙呢?竹紙一張不過幾文錢,十張也才五十文,你賣我一百二十文,我豈不吃虧?” 顯金看了眼“心甚慰”兄,袖口泛白的夾襖、凍得略有血絲的面頰,站在“張兄”旁邊明顯清瘦的身材……這一看就不是“盲盒”的目標受眾。 但…… 每個人都是客戶,都可以是客戶。 莫欺少年窮,這句話對經商人同樣適用。 誰都有可能失敗,同理,誰都有發跡的機會。 顯金依舊露出八顆牙,“我向您保證,您目之所及的五百個牛皮紙袋里,必有不少于一百張的夾貢、構皮紙及同等紙張,不少于五十張的珊瑚箋、灑金、桃花紙及同等紙張,不少于三十張的二丈宣……” 日光漸盛,棚子前聚集的青城山院學生漸多。 周二狗把木刻版均依次放出。 三三兩兩的人群被“盲袋”二字吸引,圍攏看木板上的字。 顯金聲音放大,“兄臺買的袋子里有什么,我不敢斷言,但我能保證我所言非虛——您要這么想,或許您比較幸運,買的第一個牛皮紙袋里就夾著一張四丈宣呢?” 圍觀的人多起來。 顯金的眼神多落在外衫著細綾的“張兄”身上,鼓勵道,“一袋一百二十文錢,不過是您一日的飯錢,您若得了四丈宣,將心愛的詩詞畫賦都落在這紙上,等您來日高中,我們陳記必定花大價錢把您手里的四丈買回來裝裱收藏呢!”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張兄”身上。 “張兄”有些飄飄然。 清瘦“心甚慰”又撞了一下“張兄”胳膊肘,再道,“就算您真放了好紙進去,但您藏起來不給我們,我們不也拿不到?” 顯金右手一抬,從架子下方拿了個大木箱子出來,雙手搖了搖木箱子,里面發出“刷刷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