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瞿二娘倒是打量了孫氏一番。 得了吧。 也不知道誰勾誰呢…… 孫氏沒聽到瞿老夫人反對,稍坐正,語速急切,“您看一個賀小娘就把咱們三房攪和得家宅不寧,她女兒當真是留不住了!媳婦是這樣想的,鄉下守孝也難有守滿三年的,咱們就說是賀小娘的遺愿,想把姑娘早些送出門子,等金姐兒守滿一年,咱們就二一添作五,給她備上十兩嫁妝發嫁出去得了?!?/br> 瞿老夫人面無表情,“你倒是已有成算?!?/br> 又抬抬手,示意孫氏說下去。 “金姐兒如今無父無母,又沒親族,不好說親。配個咱們家的管事或賬房,媳婦覺得不錯?!?/br> 孫氏一早就想過怎么處置賀顯金。 真要養著,她膈應! 真金白銀花費不說,她天天看賀顯金那張臉在跟前晃蕩,她都少吃兩碗飯! “咱們家城東桑皮紙作坊的賬房年先生還不錯呢?!?/br> “是個讀書人,如今是家里實在供不上了,這才出來一邊找營生一邊讀書——咱金姐兒若是運道好,還能當當舉人娘子呢!” 瞿老夫人皺眉,“我記得,這年先生年紀不小了?鄉下家里可有正頭娘子?” 孫氏連忙擺手,“沒有沒有!剛死了!” 瞿二娘:…… “這是最妙的!”孫氏興致勃勃,“他原配是個賢惠人,日熬夜熬地做女紅供年先生讀書,熬來熬去熬成了個肺癆鬼,身子骨弱更沒留下一兒半女。咱們金姐兒嫁過去,立刻能當家!要是生個兒子,跟原配又有什么區別?” 瞿老夫人神色有些微妙。 妙……妙在何處? 妙在這男人是個吸血螞蝗? 孫氏覷了眼瞿老夫人,趕緊加碼,“更好的是,年先生也剛死了妻室,也要守制,咱們就說這門親事是賀小娘死前急匆匆定下的,先在官府處把六禮給過了,再把金姐兒放到郊外的莊子備嫁?!?/br> 孫氏咬咬牙,斬釘截鐵道,“媳婦以后定會好好約束四郎,好好管束子女,好好打理三房,再也不同三爺爭嘴斗氣了!” 別的沒打動瞿老夫人。 “好好約束四郎,好好打理三房”倒是打動了她。 孫氏若真能從此緊一緊骨頭,打起精神來當母親當媳婦,她真是阿彌陀佛了! 瞿老夫人表情略顯動搖。 孫氏打鐵趁熱,“四郎剛考過童生,大伯家的金鱗郎我們不敢比,可放在讀書人里,四郎也算爭氣了,等來年順順利利考下秀才,兄弟兩扶持上進,那時候您老人家臉上才有光呢!” 這說到瞿老夫人心坎上了。 所有的一切都不能阻撓爺們兒讀書。 隔了良久,瞿老夫人方輕嘆道,“就按你說的辦吧——提前和金姐兒通個氣,跟她說明白,不是我們家不讓她守孝,只是她娘的遺愿是她早點有歸宿,最好讓她相看一下年生,看得上就好,看不上再找找?!?/br> 無所謂! 陳家三間鋪子,四個作坊,管事、賬房們多著呢! 孫氏了卻一樁大心事,神色雀躍,“好好!等她再守幾天,媳婦就告訴她這件事!” 孫氏風風火火地告了禮沖出去。 瞿二娘給瞿老夫人添了壺熱水,“……比起拴在馬廄的丈夫,還是親生的兒子更重要?!?/br> 陳老三被綁在馬廄里,孫氏一句話、一個字都沒問。 在婆母面前一點不關心郎君,也不知道是蠢,還是真的不在乎了。 瞿老夫人手冷,捂熱水暖手,“傻人有傻福,老大從小就聰明,你看——” 寄予厚望的長子死了,半個月前她接到來信,一直硬撐到現在,喉頭哽咽,“我原先盼他上進,盼他做官,盼他飛黃騰達、入閣拜相……我前天看到他的尸首,我寧愿他是個傻子,是個蠢材,只要他能活著,平安健康就好……” 瞿二娘還想再勸,卻見瞿老夫人深吸一口氣,擺擺手,語氣已復原,“……老二憨實有余,機敏不足,守成已是勉強;老三……” 提起這個孽障都晦氣。 呸。 “只希望箋方能好好念書,期滿三年后一次登科;二房好好做生意,用銀子給箋方鋪好青云路,咱們陳家才能長長久久地興旺發達,蒸蒸日上啊?!?/br> 第7章 母豬生崽 漪院這幾日人來人往,先是來了四個長隨把陳敷放在漪院慣用的衣物、消遣和擺件清理運送出去,又來了兩個穿紅著綠的丫鬟在賀小娘的房間關著門清理了大半天,運出五個大的樟木箱子后,把房門和窗戶門關得緊緊的,還拿漿糊貼了封條。 這防得,還真是不帶掩飾的…… 顯金略有無語。 漪院隨著兇猛妾室賀艾娘的落幕,終于逐漸冷清下來。 被顯金武力值折服的張婆子偷偷告訴她,原先配的四個丫頭,職業嗅覺異常靈敏,在賀艾娘去世前夕紛紛找出“嬸嬸去世,要回家一趟”“弟弟腳斷了,屋里沒人照顧”“家里母豬生崽,要伺候豬媽坐月子”等等令人匪夷所思的借口,收拾東西打包回家,期待下一場主與仆的相遇。 其他的都能理解。 母豬生崽,這個確實不能忍。 找理由能不能用點心? 能不能讓人感受到一點點敷衍的尊重? 總而言之,這些時日,賀顯金后背養了兩天就不痛了,身邊也沒有人照顧,每日要自行打水、燒爐子、浣衣、清掃院落,偌大個漪院沒人過問,日子也算自得其樂。 幸而陳敷是個不讀書的,連盤了半個月的核桃都打包帶走,三十來本書卻全留下了。 全便宜了顯金。 原主識字。 原主手絹上時常要繡兩句酸詩。 多是自怨自艾、自憐自哀。 詩詞水平不敢恭維,顯金憑借例如“妾憐自身如草芥,憑空拂柳萬人嫌”此類一聽就懂、再聽皺眉的口水大白詩,判斷出原主也就是個認字寫字的文化水平。 有點小文藝的夢想,但不多。 有點小矯情的作感,還不少。 你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你還命如草芥。 叫那位回去伺候豬媽坐月子的大姐作何感想? 既然原主識字,顯金就可以毫不掩飾地翻書看書,對這個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大魏朝,心里有了個譜。 這確是個神奇的朝代——融合了宋元明三朝特色,程朱理學尚未成為主流,儒學、道學、理學、心學正在爭奪話語權,文武發展平衡,農商環境較好,北有韃靼,西有紅沙瓦底,南有倭奴,女人地位雖不高,但也沒低到被人看了臉就剜面守節的地步,也沒低到要纏三寸金蓮,被人從生理控制心理的畸形局面。 總的來說,顯金認為這是另一個宋代。 無論是歷史文化發展,還是百姓吃穿用行都更偏向于未陷入戰亂的北宋。 這是好事。 時代和平,總比戰亂瘡痍好。 至少還能試一試,像個人一樣活下去。 顯金越安靜,漪院的日子就過得越不留痕跡。 不留痕跡的結果就是日子越來越難過。 首先體現在吃—— 每日三餐愈漸潦草,原先早上一顆蛋、一碗清粥、幾碟小菜外加兩個素菜包,大概是普通的火車站早飯攤水平。 這幾日的早飯,半個饅頭、一碗米湯,偶爾放幾顆青豆佐餐,瞬間下降到監--獄服--刑的地步。 再慢慢發展到一頓飯,廚房只給一盤水煮青菜、一小碗沒去殼的谷米。 顯金在蒸汽升騰的廚房揭開蓋子看。 看看菜,抬頭看看放飯的師傅,再看看菜。 師傅嘿嘿笑,“金姐兒,你守孝!好吃好喝的,怎么守孝?”指指地下,“你娘都看呢!” 看,看你腳底長瘡,頭頂流膿。 顯金沒說話,提起食盒向外走。 一頓兩頓還行,一連五日頓頓都是這個樣子,連青菜的種類都沒有變化。 人很難受。 顯金半夜餓得翻身坐起,探身從床板摸出個狹長的木匣子,打開來是疊放的三張百兩銀票,還有兩支沉甸甸的金釵和三個粗粗的金戒指。 這是賀艾娘留給顯金保命的。 顯然,賀艾娘沒考慮到這大面額銀票和金釵在深宅后院的流通實用性…… 至少,顯金不敢拿一百兩票子去換三個素包子。 她敢拿,下一秒,三太太就敢來抄了她的家。 顯金蓋上木匣,嘆了口氣又藏進了床板。 再等等吧,再忍忍吧。 “扣扣扣——” 窗欞外輕手輕腳。 顯金跪在床上,推開木窗。 一個食盒被人推了進來。 “快吃吧!” 張婆子的臉出現在月光里,看顯金眼神愣愣的,趕緊催促,“快吃!三爺叫我給你送的!” 顯金打開食盒,里面放著一碗雞蛋羹、一碟醬油蔥花豆腐還有一碗白米飯,都還冒著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