湊合活 第107節
嚴律在這顫抖中逐漸意識到,薛清極泄露出的恨并不只針對仙門那些有私心的掌事兒,這恨的大部分是奔著他自己去的。 千年前落下魂契時的狂喜,成為了今日無處可宣泄的恨。 這恨里裹著太多太混雜的東西,令哪怕已因孽氣寄生留下后遺癥的薛清極頭疼欲裂,已分不出其中滋味,只自言自語道:“你的心太軟了,換成是我,必定殺了以此脅迫我的蠢貨。但說起來,千年前的我,又怎么不算是蠢得令人發笑?竟還埋怨不能在你身上留下任何痕跡?!?/br> 嚴律心里酸軟一片,他的小仙童這會兒大概是氣瘋了,心疼的勁兒上來,連千年前和他結契的自個兒也恨得夠嗆。 他用了點兒力,才將薛清極的手掰開,握在自己手中,一字一句道:“你少偷摸著罵我,你是骨頭,那我是什么,千年老狗么?” 也不怪薛清極第一反應就是捂他嘴,這老妖說話實在沒譜。 不等薛清極再開口,嚴律又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是根香氣撲鼻的rou骨頭,現在該做的難道不是送上來讓我啃一口?” 天地造物很講究個平衡公道,捏出來個隨時都會爆炸的薛清極,就能捏出個誰跟他發瘋都不好使的嚴律。 薛清極被他猛地拉下,栽進嚴律懷里,連帶著將嚴律頂在車門上,他心里原本就是恨怒交加無處發泄,反手死死摟住嚴律的腰,感覺到嚴律的嘴唇先是落在他的額頭,隨即又轉到耳邊道:“都過去了,以后……以后會好的,況且我從不會為自己的選擇后悔,選了你,也不會后悔?!?/br> 車外響起陣陣雷鳴,烏云壓下,將薛清極的神情壓得晦暗不明,在陰郁昏暗中將嚴律滿是云紋的右臂拉起,聲如輕羽般落下:“真奇怪,我分明恨得要死,但一想到你為了我這樣,又好像高興的要命?!?/br> 拉下一半的車窗外飄進雨絲,落在嚴律的后脖頸,身后是瑟瑟冷意,但面對著薛清極的這一面兒,又熱的出奇。 “我氣你不愿意跟我一起跌進泥潭,但你現在真的站在了泥潭里,我又怕起來了,”薛清極將嚴律的手拉到唇邊親吻,“嚴律,哪怕不用淬魂,我也已經是個扭曲的怪物了?!?/br> 嚴律明明才是妖,但這會兒卻覺得眼前這人才是個妖怪化成的,說的每個字兒都像是在蠱惑他跳進更深的深淵。 他這剎那簡直要被薛清極的直白沖擊到神魂,這有些癲狂的愛意在這秋雨中砸在他頭上。 嚴律的拇指不由自主地按進薛清極的唇,后者微微低頭,牙齒兇狠地咬著這亂人心緒的入侵物,舌卻順從本心地撫過自己留下的痕跡。 天邊電光閃過,冷白光線照亮車內一切,讓嚴律看清了薛清極的眉眼。 那眼里仍舊有些潮濕模樣,只看著嚴律的目光中混著狂熱與難過,混雜成了一片迷亂惑人的陰郁雜色,好似黃泉里鉆出的一縷魂兒,只盼望和放不下的人再吻一次。 嚴律目光柔和,他的小仙童心里的擰巴他已有所察覺,兩一只手也伸出,捧著薛清極的臉左右瞧了瞧:“那這怪物長得倒是格外漂亮,好像就是照著我的喜好長的?!?/br> 薛清極任由他擺弄自己的臉,感覺到嚴律右手的溫度。 當年提刀大破彌彌山怨靈地的胳膊,現在已成了晦云纏繞的模樣。 他心中疼痛難忍,頭也幾乎要裂開,感覺到嚴律的手按在眉心,送了靈氣進來,又聽到嚴律道:“你不用覺得難過,別說你不是怪物,即便是了,那又能怎么樣?” 也不知是這靈力鎮撫起了效果,還是嚴律的這句話將他鎮住,薛清極訥訥地看向嚴律。 妖皇捧著他的臉在他嘴唇吻了吻:“我活了這么多年,聽過無數人跟我說的‘再見’,但只有你真的給了回應,即便是怪物,也是只奔我而來?!?/br> 薛清極好似被這一吻勾了魂兒,不自覺地扣著嚴律的后腦勺更用力的回應。 車外雨聲簌簌,將心跳與呼吸盡數掩埋。 等唇齒再分開,嚴律只感覺渾身guntang。他已經不是對這些事情一竅不通的混賬,但卻成了一勾就沉迷其中的混賬。 嚴律十分有自知之明道:“你再這么著,我就真沒心思開車了?!?/br> 薛清極無聲地笑了一下,閉了閉眼,勉強壓下眼中的火氣,慢慢松開嚴律的右臂:“這術畢竟不適合久留,你——” 他說不下去了。 “我都說了回頭再說,胳膊長在我身上,用得著你們cao這個閑心?”嚴律不太想聊這個,掩飾性地抓了根煙放在嘴上,頓了頓,想起另一茬,“你要是真閑得難受……” “我已經知道‘煤氣灶’是什么了,”薛清極打斷他,“也實在是沒有擰的興趣?!?/br> 嚴律禁不住笑起來,發動車子:“行,那你已經算半個現代人了。我說的不是這個,等會兒回去給你看個東西,你重新活過來,除了折騰我之外,還有別的要做?!?/br> 薛清極悶悶“嗯”了聲,其實仍舊心緒難平,這會兒嚴律哪怕是真要他去擰煤氣灶,他能點頭答應。 “今兒估計也就暫時到這兒了,先回去等消息,你也得休息休息,省的又流鼻血,”嚴律將車開出去了半條街,忽然想起另一茬,抬手竟然摸了一下薛清極的眼眶,“對了,我還頭回見你哭鼻子呢,給我干一激靈,還以為自己是什么無惡不赦的渣男?!?/br> 薛清極猝不及防被他捋了一把眼睛:“沒哭?!?/br> “我都瞧見了剛才,”嚴律咬著煙笑,打火機沒了氣兒,打了幾下都沒亮,“眼淚汪汪的,以前你拔孽的時候都沒那樣兒過?!?/br> 薛清極就好講究個面子,聞言側過頭來盯著嚴律:“沒哭?!?/br> “行行?!眹缆陕唤浶牡亻_著車,過了一個紅綠燈,“你真——” “真沒哭?!毖η鍢O將車內的備用打火機遞過去,“要不然妖皇還是抽煙吧?!?/br> 車內的備用打火機也沒氣兒了,沒能盡職盡責地堵住嚴律的嘴,這妖果然又說:“但我怎么瞅著像是哭了呢?” “妖皇上了年紀,”薛清極抱著胳膊閉著眼道,“老眼昏花了也是可以理解的?!?/br> 嚴律被他擠兌了一下,不甘示弱:“你年紀小,偶爾哭鼻子也是可以理解的?!?/br> 薛清極噎了好一會兒,心里的難受竟然被嚴律給胡攪蠻纏地攪了個稀碎:“但我仿佛也見過妖皇落淚?!?/br> “什么時候?”嚴律愣了,“我怎么不記得?” 薛清極頓了下:“我臨死前見你朝我奔過來,以為你為我哭了?!?/br> 車內安靜了三秒。 嚴律忍無可忍道:“你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提這傷心事兒?” 薛清極也惱怒起來:“是你先提的!” 他倆的嘴實在忙碌,之前還用來接吻,現在就轉而用來吵架。 吵不出個結果,倆人無言沉默片刻,也不知道是誰先無奈地笑了一聲,另一個也跟著笑了。 “我倆活到這個地步,真是沒救了?!眹缆蔁o奈地搖搖頭,“我不記得當時哭了沒,我哭的次數可不多?!?/br> 薛清極抓住重點:“真的哭過?什么時候?” 嚴律抬手擰響了車內音箱,權當自己是個聾子。 妖皇大人有意避戰,小仙童自然是拿他沒有辦法,只好另問起別的:“你說要我看一樣東西,到底是什么?” 嚴律只笑了笑,沒再回答。 車開到小區時已經到了半夜,雨勢雖然小了些,但仍纏綿地下個不停。 嚴律的打火機全部歇菜,煙也見了底,好在小區附近就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他讓薛清極先拿了后座的原本要給肖點星的劍回家。 但等他從便利店回來時,薛清極還是站在樓門口的避雨處等他。 嚴律心里軟的像是一攤泥,隨便薛清極捏兩下便不成樣子。他過去捏了捏薛清極的肩膀:“行了,回家?!?/br> 最近這倆字兒從他嘴里說得越來越自然了。 開門進屋,將手里順道買的東西都放在鞋柜,再前后腳地換鞋進屋,嚴律站在客廳,忽然感覺自己當初隨便選的房子竟然真的像個家了。 他其實已經不太能記得彌彌山里自己住的地方是什么樣了,但還記得薛清極每次跑來時,要先在外頭低下頭蹬掉靴子,換上彌彌山里做的草履。 即便是打了傘,兩人也被秋雨粘的渾身不適,各自洗了個戰斗澡。 等薛清極撥弄著半干的頭發出來已經過了十二點,卻沒在客廳找到嚴律的影子。 他頓了頓,循著感覺走到嚴律臥室門前。 房門并未合攏,薛清極敲了兩聲推開,見到嚴律坐在床邊,床邊只拉了一盞床頭燈,暖色的光線下,嚴律的輪廓有點兒毛茸茸的溫和。 “這就洗完了?”嚴律側頭過來看他,“不吃點兒東西?” 薛清極對嚴律這關心人就只知道問“吃了沒”的模樣已然習慣,只略點了個頭,踱步過去挨著他坐下,起先是摸了摸嚴律的右臂,繼而又整個手環住他的腰,將下巴擱在他肩上,低聲問:“在做什么?” “剛才給大胡打了個電話,他沒接?!眹缆傻氖掷镂罩鴤€什么東西,“雪花最近病得厲害,他心思不在這兒,我就直接給隋辨打了,讓他告訴他那個綠腦袋小朋友明天來這兒拿劍?!?/br> 薛清極聽到“綠腦袋小朋友”,知道說的是肖點星,不由有些好笑。 不等他開口,嚴律又道:“你還記得妖族在大祭日時候的習俗嗎?” 大祭日對妖來說應當算是一年一度最要緊的節日,他們那個年代,沒有現在那么多花哨精細的節日,妖族內部更是因為各族習慣不同而節日混亂,但只有大祭日是統一的。 大祭日指的是祭天地神靈湖海山林,妖們會在節日前便準備好自己制作的配飾,在祭拜后掛在敬愛者的身上,以表祝福,發展到后來,相愛的妖也常在大祭日互贈配飾,是以祈求上天庇佑愛侶的意思。 薛清極沒料到嚴律說這個:“記得?!?/br> “我那時候一到了大祭日,就被掛的像個許愿樹,”嚴律想起彌彌山時候的事兒,咬著煙笑了,“你知道我那會兒多受歡迎嗎?” 薛清極自然是再清楚不過,他一年一年瞧著一到大祭日就掛了一身叮當響的物件的嚴律,瞧著送上配飾的妖里不少紅著臉的少男少女,只恨不能把嚴律身上的所有物件全都扒下來才好。 千年前晦暗的念頭,雖然千年后已因為感情成長而略減緩了些,但想起來還是夠薛清極惱怒的。 他環著嚴律腰的手勒緊了不少,手在對方側腰抓了一把,皮笑rou不笑道:“妖皇魅力過人,誰能想竟然是只嗥嗥,當是現在所說的‘狐貍精’才是?!?/br> 嚴律被他這一抓一嘲諷激得渾身發麻,斜他一眼:“你沖我發什么脾氣?你怎么知道我那會兒不想要你給我掛配飾?” 薛清極愣了愣:“我……” “我那時候每年都提前告訴你大祭日要到了,以為給了你充足的時間給我做點兒什么東西,但到了大祭日當天,你除了坐在角落里吃菜外,連根草都沒給我掛過?!毖屎苁遣粷M。 薛清極竟然有些愣怔:“我以為你不喜歡這些瑣碎,你自己也從不給周圍人贈那些東西?!?/br> “沒有?”嚴律這回是真有點兒來氣兒了,側過身來看著他,半瞇著眼道,“你每次大祭日只要來彌彌山,我什么時候讓你空著手回去過?” 薛清極的腦子里驟然浮起零碎記憶。 年少時也就罷了,那會兒年紀小,又拔孽又是療養地折騰,嚴律平日里閑著沒事兒就會把搜羅到的安神靜氣的東西贈給他,大祭日時也贈過掛在脖子上的靈珠或是小藥囊。 后來長成,他只要趕得上便會來彌彌山赴大祭日的宴,臨走時嚴律便又從犄角旮旯里摸出點兒東西送給他。 或是附了妖術的發帶,或是狩獵得來的獸皮做成的圍脖,又或是不知道從哪里搜羅來的靈獸骨制成的手串兒。 嚴律贈給他的東西,大多都帶著額外的效果,就和那些他年少時送的靈珠藥囊一樣。 那會兒薛清極并未奢想過真能與嚴律發生什么,妖皇隔三差五就送些這種對他這大妖來說用處不多的東西,薛清極收到時自然雀躍,卻從沒想過嚴律會挑著大祭日特地準備。 “你送的那些,我以為只是……”薛清極這才發現當年的不同,驚訝道,“我看其他妖都親自編織,做些精巧漂亮的掛牌首飾吊墜,你那些也是親手做的?” 嚴律的臉上頓時有些掛不?。骸澳堑共皇??!?/br> 薛清極:“……”真是多想了! 嚴律咳嗽一聲:“我不會做那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頂了天了給你編個草蟈蟈,那玩意兒你要嗎?” “妖皇又未曾送我,”薛清極幽幽道,“怎么知道我不要?” “……”嚴律噎了下,竟然從這話里品出點兒幽怨來,“好,只要你別發癲,我每年大祭日都給你編還不行嗎?我努努力,可能還能編個草蟑螂?!?/br> 薛清極早已過了要什么草蟈蟈的年紀,被當成孩子哄了一句,不由抿起唇來:“你當時送我,是有表達喜愛的想法的么?” “呃,”妖皇有點兒尷尬,“我也不知道,只是想送?!?/br> 薛清極感覺自己真能被這老妖怪給氣死。 妖皇又說:“但又不知道送什么,沒經驗,我就送過你,其實想過親手替你戴上去或者披上去的,但又怕那些玩意兒你不喜歡,你自己拿著,不喜歡的話還能丟了不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