湊合活 第84節
“我們等會兒就要回堯市了,”嚴律說,“你想跟我走嗎?那地方還行,總不會比這兒更倒霉?!?/br> 活到現在好像頭回有人問起他的意見,林生低垂的頭猛地揚起,快速地看了眼嚴律:“嗯,我想?!?/br> “成?!眹缆上肓讼?,“老堂街有你住的地方,到時候看你是想住哪兒,跟老棉住一起也行,反正你倆同族,不樂意的話再說?!?/br> 一下有了這么多可選項,就好像一下有了許多未來。 只可惜這未來伴隨著死亡和別離,林生看著嚴律那張有點兒兇的臉,忽然也不怎么怕了,仰頭鼓起勇氣問:“我不想把我奶奶埋在這兒,這兒不好,人不好。我奶奶一輩子困在這里,我想帶她出去,帶出山村,可以嗎?我聽老棉說老堂街都是妖,人可以埋在那里嗎?” 他對老堂街沒有什么概念,以為是和個村子差不多,有土地讓他埋他的奶奶。 走廊上幾人沉默下來,嚴律拿下煙,抬手拍拍他的腦袋。 林生的腦袋被壓下卻并不覺得恐懼,這帶著煙味兒的手并不像是村里人,那是要扇他腦瓜子的,這手反倒帶了點兒贊同和安撫。 “可以?!眹缆烧f,“她是你奶奶,你可以把她接過去?!?/br> 第61章 得到了嚴律的肯定回答, 林生的臉上露出松了口氣兒的笑, 笑到一半兒又想起自個兒這些年在村子里被嘲諷嫌惡了多年的樣貌,便又不自覺地縮著脖子低下頭, 搓著衣角,帶著點兒哭腔的聲音小聲含糊地說了聲謝謝。 嚴律看出他的局促,按在他頭頂的手頓了頓,將他那頭糟亂的頭發順手壓下一些, 低聲對胡旭杰道:“去給他買幾套合身的衣服, 先挑顏色素點兒的,過段時間再換?!?/br> 守廟老太早就死了,是山怪頂著她的殼子才裝出一副還活著的模樣, 但對林生來說, 奶奶是今天才徹底沒的。親人剛離世,嚴律叮囑了胡旭杰買點兒符合守孝風俗的衣服。 “行, ”胡旭杰點頭道,“那住哪兒呢?是哥你先帶回去還是怎么著?” 嚴律頓了頓, 瞥了眼負手立在一旁似笑非笑看著他的薛清極,視線一對上又立刻收回, 清清嗓:“聯系小龍, 先讓老佘帶著,坎精那邊兒等老棉醒了再安排,也跟黃德柱說聲?!?/br> 薛清極挑了挑眉毛, 唇畔笑意多了些真情實意。 胡旭杰顯然也已經習慣了他哥三天兩頭撿點兒野生妖崽兒回來的毛病, 對這套流程十分熟悉,點了頭要再說話, 卻見肖攬陽匆匆走過來。 見到三人還沒走遠,肖攬陽松口氣兒邊走邊道:“妖皇, 我正要去找您。老棉情況穩定些了,醫修說等車來了就能走,我現在去安排。不過就一輛車,算上醫修和開車的估計坐不了多少人?!?/br> “麻煩了?!眹缆筛堦柌辉趺词?,他沒有胡旭杰那一點就炸的毛病,但心里也清楚肖家作為仙門世家,多少對妖族有點兒抵觸,他懶得掰扯,說話也很簡潔,“大胡跟你們醫療車走就行,我開的有車,會在后邊兒跟著?!?/br> 肖攬陽見他有安排,點了個頭,一錯眼瞧見縮在一旁的林生,先是愣了下,隨后笑道:“哦,這是你們說的那個村里的孩子是吧?準備怎么安排?” 林生原本是縮著脖子站在后頭,他一提自己,立刻又挪著腳步縮在了嚴律身后,緊抓著嚴律的衣擺。 “當然是跟我們回老堂街?!焙窠苓@會兒又想起來肖攬陽之前跟肖點星在老棉屋子門口說的話了,他在嚴律面前可以立正挨打,在肖攬陽面前就全換了副面孔,沒好氣兒道,“怎么著,肖大公子還有空關心我們這些不配攀交情的妖后續安排呢?” 肖攬陽表情略微尷尬,但到底是跟著他親爹一道打點肖家的下任繼人,很快便調整了過來:“畢竟是肖氏地界上出了事兒,牽連了幾位也牽連了這孩子,我心里過意不去,要不這孩子跟我走也行,妖皇放心,肖氏會給這孩子安排好生活和以后的路的?!?/br> 說完竟然蹲下身來,對林生伸出手,略仰視地看著他笑著說:“你叫什么?林生是吧,我姓肖,仙門肖氏的人。你要不要跟我回去,放心,無論是你奶奶的后事兒還是其他事兒我包管給你安排清楚?!?/br> 肖攬陽和肖點星長得很像,但顯得更圓滑沉穩,比他那不管家里事兒只知道耍劍游樂的弟弟多出許多繼任者才有的氣度,臉上的笑也看起來親切真誠。 他伸出的手指甲修得整齊得體,連進這窮鄉僻壤的山村腳上都還穿著锃亮的皮鞋,把妖族的各位襯得像是兜里沒幾個子兒的地痞流氓。 嚴律沒料到肖攬陽會忽然提起這茬兒,不由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沒開口便感到抓著自己褲腿兒的林生的腦袋晃動起來。 “不,”林生不知為何好像有點兒怕肖攬陽,憑直覺緊貼在散發出最強存在感的嚴律的腿邊兒,膽怯地小聲說話,“我去老堂街?!?/br> 肖攬陽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被拒絕的如此干脆,伸出的手登時僵在半道。 薛清極的目光在林生緊抓著嚴律衣服的手上停頓半秒,挪開時輕笑道:“看來他很怕你?!?/br> 這話顯然讓肖攬陽更加尷尬,倒是胡旭杰沒心沒肺地樂了,他就喜歡看仙門里瞧不起老堂街的修士吃癟。 “老堂街那邊兒已經打點好了,”嚴律拍了一下林生的腦袋,好像沒看出肖攬陽的不自在,咬著煙擺擺手,“你們就甭cao這份兒閑心了?!?/br> 肖攬陽站起身,頗有些無奈地說了聲“好吧”,跟嚴律打了個招呼后又腳步匆匆地去趕著安排人手處理村里的事兒和拉老棉回堯市的事兒。 他走過來時林生立刻閃開身子,把嚴律當成了根柱子,跟肖攬陽來了個秦王繞柱。 肖攬陽倒也不跟林生計較,和氣地笑了笑,擦肩而過時嚴律嗅到他身上之前那股若有似無苦澀發腥的藥味兒更清晰了些。 等肖攬陽徹底走了,林生才從嚴律身后閃出,不好意思的將嚴律被自己抓得皺巴巴的衣擺給扯了扯。 “你挺怕他?”嚴律的耳中再聽不到肖攬陽的動靜后開口,“之前見過?” 林生搖搖頭:“就是有點兒怕,我也說不上是為什么?!?/br> 胡旭杰不耐煩道:“你瞧你這小膽兒!以后來老堂街了可不能這么慫,咱們老堂街就沒怕仙門的道理,懂不懂?” 林生才知道自己有妖的血統不久,上哪兒知道什么仙門老堂街的恩怨,茫然地看著胡旭杰點點頭。 見他這模樣像是想說的都說完了,嚴律對胡旭杰點個頭:“你帶他去吃點兒東西,等車備好了就回堯市,衣服的事兒別忘了?!?/br> 胡旭杰答應一聲,拉著林生的胳膊要走。 旁邊兒傳來一道聲音:“那我的呢?” 嚴律轉頭,正對上薛清極似嗔似怒的眼神兒,他一手輕扯著自己的衣領,又道:“妖皇是全忘了之前答應我的話了,你難道真要我穿著這東西回家里去么?” 倆人從山上走了一遭,薛清極這衣服略微蹭了些塵土,除了這些之外倒也算不上多難看,但這人對這些穿衣打扮比嚴律的要求要高得多,認定了不喜歡就堅決不往身上套,半點兒都看不出年幼時是吃過大苦的。 嚴律敏銳地從他說話的語氣里聽出一絲不滿的陰陽怪氣,沒想到這人竟然在這上頭計較起來,皺著眉無語道:“就你講究多!” “就是!”胡旭杰不滿這小子許久,聞言立即附和,“穿個衣服那么多話,有的穿就不錯了!咋還挑三揀四上了?嚴哥,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嚴律轉頭又對胡旭杰道:“我帶的換洗衣服你放哪兒了?我去拿件給他穿?!?/br> 胡旭杰:“?” 大胡感覺自己被背刺了。 他敢怒不敢言地哼了好幾聲,哼得嚴律頭疼:“說人話!” “上回下大雨我都淋透了,住你那兒你都沒把衣服借我穿過!”胡旭杰說,“哥,我現在真看出來了,你就是偏心!” 嚴律讓他噎了一下,他活了上千年,頭回有種被人扒了臉皮似的羞恥感,只覺得自己后背都開始發燙,登時罵道:“我他大爺倒是想讓你穿,你這塊兒頭穿得上嗎?披個被套我都怕你給撐爆了!” 這話十分有理,胡旭杰一時間找不到接的話了,就聽旁邊兒那位攪合事兒的人又開了口。 薛清極單純又無辜地打岔道:“只是借你嚴哥衣服穿穿罷了,他給我新買的尚在家里放著,我回去便換回來了,你不必生氣?!?/br> 嚴律:“……”這話怎么這么不對味兒呢? 胡旭杰被精準火上澆油,好懸沒跟薛清極打一架,把旁邊兒的林生嚇得半死,挨了嚴律一巴掌,這才氣哼哼地帶著林生去吃飯收拾去了。 剩下嚴律和薛清極倆人站在走廊上大眼瞪小眼,嚴律頗覺薛清極這人說話不大對頭,正要質問,卻見薛清極無辜道:“他怎么又生氣了?妖皇帶在身邊的小孩兒真是一個不如一個,我不過是說幾句,就成這樣了?!?/br> 嚴律這會兒咂摸出味兒了,他冷笑道:“你少給我撩閑,要是還想換衣服就給我閉上你那張口就氣人的破嘴!” 薛清極已經成功氣走了除嚴律外的所有人,從善如流地閉了嘴,跟著嚴律一道去拿衣服。 不用嚴律吩咐,胡旭杰就已經提前把倆人之前住的那個小民宿給退了,換洗衣服之類的行李也已經收拾好放在車后座,半下午的時候將車開到了旅館附近停著了。 嚴律本來是打算自己拿了衣服再上樓,薛清極卻踱著步跟著他下了樓,不在意道:“樓上聚了許多生人,有些話說起來也并不方便?!?/br> “我的少爺,你還想說什么不方便說的?”嚴律都氣樂了,邊開車后座的門邊說,“回去說不行嗎非得這會兒?” 薛清極不明所以:“山怪之前在洞中曾說過,它懷疑‘虛乾’是仙門中人,查明之前許多對于這些事情的推測自然是要私下說的?!?/br> 嚴律愣了愣,咳嗽一聲。 薛清極十分無辜:“妖皇以為是什么?” “閉嘴?!眹缆蓯郝晲簹?,拉開車門鉆了進去,“你還換不換衣服了?” 薛清極眼中閃過細碎笑意,從另一側坐進車后座,跟嚴律一樣帶上車門。 后座上果然已經放好了嚴律之前帶來的背包,里頭的衣服胡旭杰也已經整齊疊好,還捎帶著將補買的兩包煙塞在里頭,方便嚴律要抽的時候直接拿。 “他倒是細心?!毖η鍢O知道嚴律在打理這些事兒上從來都亂七八糟,稍一想便不難猜出是胡旭杰跟著收拾的,“雖蠢笨了些,心性也次些,打理這些倒是很上心?!?/br> 嚴律掀掀眼皮道:“他老爸是個病秧子,送我這兒之前就從小做這些瑣事兒做慣了,我當時看他年幼不讓他干,他心里就發慌,只能隨他樂意了。這么多年我都習慣了,你以后沒事兒少惹他,以前你就愛氣鉞戎,怎么這毛病就改不了了呢?” 那會兒跟在妖皇身邊最近的侍從是鉞戎,薛清極看他看了百余年也沒看順眼,倆人在彌彌山時就常一個陰陽怪氣一個滿嘴臟話地吵來吵去,嚴律常沒搞清楚他倆因為什么就能吵得像上千只鴨子在他頭頂踩來踩去,沒想到千年后竟然還是這樣。 薛清極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幽幽開口:“我之前還以為你是開了竅,現在看看,你這‘開竅’好像和你的身體一樣,剛開了就又愈合、重新長回一處去了?!?/br> 嚴律想了一秒:“你是不是在罵我?” 薛清極當沒聽見,從嚴律手里抽走一件兒上衣,又開始慢騰騰地拉扯自己身上那件兒衣服。 他腰部受傷比較嚴重,兩臂伸展時會牽扯到腰,脫上衣的動作也就被迫慢了下來。 灰色的布料一寸寸被他拉開,露出纏著繃帶的腰身,再向上時又露出瓷白的皮膚。他這殼子雖修行不多,卻因薛家兩口子養得好而并不瘦弱,反倒因隨著門中弟子一道做些身體訓練而肌rou緊實,線條分明。 以往也并非沒有見過薛小年換衣服,嚴律都沒覺得有什么問題,這會兒卻不知為何覺得后脊背上略有些發燙,不自覺地挪開了眼,咬上一根煙準備點著。 似乎是拉扯的動作刺激到了腰部,薛清極的身體稍微僵了僵。 “腰上傷口疼?”嚴律立刻轉過視線,瞧見薛清極腰上的一圈兒紗布下隱隱透出些許紅色,立馬有點兒急了,也忘了自己是要點煙,手里的行李包丟到一旁,“行了,這費勁兒的。你別動,胳膊蜷過來,對,慢點兒?!?/br> 薛清極這會兒倒是不跟嚴律計較他把自個兒當小孩兒照顧了,順從地由著嚴律親手替他把那件上衣給脫下。 車內沒有開燈,山村的夜晚也十分安靜漆黑,車玻璃上的防窺膜將不遠處小旅館的一盞路燈的光線阻擋大半,車內很是昏暗。 饒是如此,嚴律也仍能在這曖昧的光線中瞧見小仙童身體的線條,這人本就白皙,之前在洞中打斗時落下的一些細碎傷口落在這身體上,像一塊兒白玉上落下幾道紅痕、雪地上多出的落梅,純白混著血腥,好像就是薛清極這個人的本色。 薛清極忽然道:“我腰上傷口好像有些裂開了?!?/br> “哪兒?”嚴律心頭一緊,伸手輕按在他腹部的紗布上,“這兒?早說了不讓你跟著上山,真是活該,等著,我回去找醫——” 他話說到一半兒,便覺得自己的手被薛清極抓住,來不及抽回就被翻了過來,露出還帶著青黑色的掌心。 嚴律的兩只手之前在給老棉拔孽時就已有些不對勁兒,這會兒細看,掌心和薛清極之前吸取趙紅玫體內孽氣時一模一樣地發黑,他當時及時抽手,嚴律卻因為拔孽無法抽回,所以比他當時要厲害得多,從掌心向著手臂蔓延,好像皮下無端長出許多青黑色的血管。 他的體質薛清極清楚,再厲害的皮rou傷也能急速愈合,這會兒雖然比剛才好了些手也已經不抖了,卻還能看到如此清晰的孽氣殘留,可想而知最開始時承受的痛苦十分強烈。 薛清極的目光從他掌心移開,面兒上的笑沒了,冷冷地盯著嚴律的眼。 “拔孽多少是會這樣兒的,”嚴律原本還以為自己遮掩了過去,沒想到薛清極竟然逮著這個功夫揪住了他的把柄,只能解釋,“過會兒就好了?!?/br> 薛清極拽著他的兩只手腕兒,掰開他的手掌,嘴角扯起一抹笑來:“你從前就喜歡當這爛好人,分明是會疼的,卻偏偏覺得反正是要愈合,疼過了便算了?!?/br> “也沒有?!眹缆勺屗f的有些莫名心虛,含糊地解釋道。 薛清極松開他的左手,單掰著他布滿紋身的右臂,拉到面前來半瞇著眼細看,手指在他的掌心描繪著他的掌紋,掌紋卻被那些自老棉體內吸出的孽氣攪合的糊成一片。 他不等嚴律反應,原本還輕柔撫摸掌心的手指不自覺地用力,指甲深深鑲嵌進了嚴律的掌中,聲音卻還溫和:“我以前做夢都希望你為我痛苦為我疼上一回,后來卻發現妖皇身邊的人和妖太多,總有許多人可讓你疼痛,所以我總會思考,如何才能留給你最特殊最忘不掉的疼,好讓你始終都記得我?!?/br> 對嚴律來說,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千年間都已疼到了麻木,久而久之那些痛苦都混為一談,成了隨便就能含糊過去且遲早都會忘記的小事兒。 他這幾天逐漸理解了當年上神為什么告訴他忘得快對他來說是件好事兒,他也的確靠著這點兒不知算不算是優點的特質過得舒服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