湊合活 第75節
董鹿滿頭大汗地從地上爬起來,她剛才打光了兜里的紙器差點兒被樹根碾死,幸虧嚴律擋了一下才得空跑回來,來不及說別的:“前輩發現了沒?這些游絲似乎并非陣眼柏樹原本就有的東西,應該是山怪服用快活丸之后才有的能力。而樹根的愈合除了依賴洞中靈氣外,也格外依賴這些游絲,剛才我亂撒符紙出去觀察,發現破煞和凈化類的符對這游絲的效果更強,嚴哥的靈火能燒化孽靈、前輩的劍氣能凈孽驅邪,因此游絲也很怕靈火。這是好事!” 薛清極眉頭蹙起又松開,點頭道:“有理?!?/br>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肖點星跟不上兩人腦子轉的速度,急吼吼道,“快跟哥們解釋解釋,都火燒屁股了還擱這兒拽啞謎呢!” “我的意思是,或許利用這一點可以制造一個給隋辨起陣的時機,”董鹿擦了把臉上的汗水和泥土,“就和剛才處理捆住老棉的樹須一樣,現將這些樹根全部打碎但不要傷害山怪本體,然后再盡力去除游絲、以仙門壓制之術暫緩樹根愈合的速度,那隋辨就能有空起陣,嚴哥趁著陣眼歸位時將山怪制服?!?/br> 老棉思索道:“理論聽起來很簡單,可行嗎?不說別的,就這比八輩子的我活的時間都長的柏樹怎么能同時撕裂?” 董鹿想了想,有些懊惱:“我或許能將符擴散的范圍遍布這個洞,但要將樹根全部擊散我確實做不到?!?/br> “那要是一起上呢?”胡旭杰病急亂投醫地問。 幾人快速交換提議,唯有薛清極依舊抬著頭打量四周,半晌,忽然道:“好,我來擊散?!?/br> “???”肖點星張大嘴,“怎么做?” 薛清極再低下頭時,臉色已比剛才更加蒼白,嘴角流出些許血液,他轉過身背對著嚴律用舌尖舔掉,聲音依舊沉穩:“我這軀殼經不起再折騰了,時間不多,不如快刀斬亂麻?!?/br> “之前你救我時被樹根纏住——”隋辨當即意識到薛清極的傷勢比想象中更重。 薛清極抬手打斷他,目光落在肖點星身上:“你既要修劍,可曾聽聞‘劍陣’?” 肖點星瘋狂扒拉自己腦子里儲備的知識,結巴道:“好像是聽說過,但我不會??!” “你修行得晚了些,根基不牢,但心神卻穩定純凈,有些天分?!毖η鍢O將他提溜起來,不由分說地帶出董鹿法器的庇護范圍,沉聲道,“我不愛教蠢人,所以只跟你說一遍,你最好立刻就會?!?/br> 肖點星都傻了:“一遍就會?這誰能做到???!” “我?!毖η鍢O理所當然道,“現在輪到你了?!?/br> 他將肖點星撂下,抬手將自己的兩把劍全部召出,又在肖點星身上指出幾處xue位:“凝神聚氣、以靈力沖這幾處經脈,將體內靈力當成是劍繞經脈運轉,把你自己當成是劍,劍氣是你的一部分?!?/br> 肖點星不由自主地按照他的指點盤腿而坐,長劍平放在兩膝上。 “我落下劍時你的劍和劍氣也需同時落在那幾個方位?!毖η鍢O給他指了指方向,“懂了嗎?” “盡量懂吧!”肖點星死馬當活馬醫,閉起眼在體內嘗試運轉靈力。 隋辨沒想到薛清極也能說出“陣”之類的術來,著急道:“你拿什么起陣啊年兒?” 卻見薛清極握住一把劍,半垂著眼淡淡道:“劍修的陣并不復雜,起陣,也只需要自己和劍而已?!?/br> 說罷,長劍已劃破右手掌心,又緊接著劃破手臂,他將劍放在鮮血淋漓帶傷的右手里,這條手臂倒是和嚴律一樣慘不忍睹了,血水大股涌出,順著手臂流到劍上。 劍身嗡鳴顫抖,似乎已承受不了這guntang的修士血液。 薛清極揮劍,血水混著劍氣在地上劃出一道凌厲的痕跡,不過數道便已經在地上劃出一個樣式與隋辨見過的都不太相同的簡單的陣。 他松開手,兩把劍隨著他的心意在空中盤旋,又在空中凝出兩道靈力匯成的劍,精準地插進事先定好的方位。 肖點星猛然睜開眼,渾身大汗如同從水里撈出一樣,口中吼了聲“去”,自己的劍也騰空而起,和他凝出的一道劍氣一起扎進陣中。 這一次他凝出的飛劍比以往都清晰穩固,扎入陣中的瞬間,這血水和劍氣靈力畫出的劍陣便泛起一層微光。 光芒逐漸清晰,薛清極立在陣中,手臂的鮮血還在源源不斷落在地里,他并不在意,反倒以血rou模糊的手快速掐起劍訣。 對劍修來說,手是最重要的部位,但此刻薛清極的掌心皮rou外翻,就和他教導肖點星的那些話一樣,每一滴血都落入陣中,成了劍陣的一部分,成了劍。 洞中沙塵漫布氣流涌動,薛清極的紅袍被吹得鼓起,他這以血為陣的模樣太過駭人,絲毫不像個仙人修士,反倒更像是個地獄羅剎。 “他腦子真治好了嗎?”老棉在忽然涌動的氣浪中吼道,“我怎么看著還瘋瘋癲癲的??!” 沒人顧得上回答,隋辨已經看呆了,半晌忽然一咬牙:“我知道了!” 言罷急忙拽住老棉,將他背在背上:“大胡,鹿姐!你們得掩護我畫陣!” 隨即沖了出去,將老棉放在肖點星身邊兒。 肖點星已無力起身,這劍陣幾乎是在強行從劍上奪走他的靈力,他還只是在劍陣的外圍,難以想象站在陣中的薛清極是什么感覺。 “你來干什么?!”肖點星問隋辨。 洞中風沙驟起,幾人說話都要靠吼,隋辨忙活著將老棉放下,頭也不抬道:“你不用動,我要在經過你的地方起陣,你和老棉到時候只需要以血和靈力灌注,我們仨一起將陣運轉起來——年兒擊散樹根的時候陣眼應該是最不穩的時刻,我要在那瞬間強行將大陣復位!” 老棉立刻明白了:“知道了!你要怎么畫陣?” 說完便見隋辨班跪在地上,咬著牙用一塊碎石破開了自己的手掌。 他雖不是肖點星這樣嬌生慣養出的少爺,但也是個在父母爺爺疼愛里長大的孩子,平時出活兒也都是做輔助工作居多,沒想到頭回下狠手竟然是拿自己開刀,疼得直哆嗦,卻還沾著血開始在地上一點點畫陣。 “你能行嗎?”肖點星不忍心看,“失敗了咋整???” 老棉和隋辨同時吼道:“那就等死!” 肖點星被吼得兩耳發疼,余光中瞥見胡旭杰化出原身抵擋在外,他是個混種,原身也沒有嚴律和老棉抗造,被樹根抽飛了摔倒在地,卻仍掙扎著爬起來護在前方,只對身后吼道:“我撐不了太久,趕緊的吧!董鹿,董鹿!你跑哪兒去?” “我得隨時配合上鎮壓那些被擊散的樹根!”董鹿將自己隨身的背包抱在懷里沖到前方,她瘦高的身形在樹根從中十分渺小,老棉召來的山老鼠在她周圍匯聚,試圖幫她阻擋周圍游絲的侵擾。 董鹿將背包倒翻,從里頭掏出最后一個法器,一個小巧的首飾盒。 這盒子看似容量不大,但在她的觸碰過后竟然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源源不斷地吐出許多紙器來,她將這上百份紙器按在地上,整個人也趴在地上護住,高聲叫道:“我準備好了——” 空中傳來嚴律的怒吼:“山怪!他的臉潰爛的越來越厲害了,仙門破煞的能力你應該清楚,既然清楚,就該知道你強留下他已害他成了個邪祟!他魂魄損耗過重,轉世也會遭罪,你難道還沒見夠我帶來的那些倒霉的缺魂轉世嗎?!” 山怪早已聽不進人話,又強吞了數枚快活丸,嚴律的長嗥再吼出時,那些堅韌的樹根便不再后退,反倒將他逼得無暇顧及下方的小輩兒們。 掛在山怪身上的洪宣臉上被符紙擦過的部位依舊沒能愈合,反倒越爛越大,里頭流出帶著紅血絲的濃水。 山怪叫道:“他不會轉世的,我不會讓他轉世!我也不愿意放手……精怪是沒有來世的,散了就不存在了,我沒有轉世就再也沒有和他再相見的機會!”它痛苦又困惑地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嚴律,“天生萬物,為什么要讓人族如此短壽,讓他們帶我們見到天底下最溫暖的感情后,又讓他們死在我們面前?” 這聲音凄厲哀怨,哪怕是肖點星等人都忍不住抬起頭,被這聲音說得略感悲哀。 嚴律心中不忍,但仍道:“因為死亡可以抹去一切嗔癡怨恨愛?!?/br> 山怪癲狂道:“我不愿意成為他被抹去的部分,你這活了千年的妖懂什么?憑什么你這種狠心的妖能長生,殺了收養自己的上神得來的長生,所以也能狠心讓那傻子投入輪回,換成是我,愛誰就會把他抓在身邊——” 這話幾乎是在誅心,站在陣中閉目掐劍訣持續推進劍陣運轉的薛清極睜開眼,眸中殺氣上涌。 視線中嚴律的身體僵在半空,顯然是沒想到會遭到山怪這樣的質問,這一愣怔立刻被山怪抓住,借著這破綻,樹根閃電般抽過,將嚴律的原身抽得從半空中掉落,環繞周身的靈火也差點熄滅。 幾個小輩兒驚呼一聲,卻被老棉按?。骸皠e上去,你們過去只會給他添亂!” 薛清極下意識張口要喊嚴律,口中卻咳出一口血來,他這殼子到了極限,能撐著起劍陣已是不易,經不起分神。 他耳中嗡鳴,眼見嚴律在空中穩住身形,還未松口氣兒,卻在耳鳴聲中聽到一聲清晰的回答。 “我也不愿?!?/br> 這回答不知是在回答不愿被抹去還是不愿像山怪這么做,無論是哪個,嚴律都沒有否認山怪最后那半截話里的“愛”。 這幾乎像是嚴律持刀捅在了薛清極心口,來得又快又猛,來不及感到疼,只覺得心口被破開了大口,一擊便能要了他的命。 嚴律并未回頭,只看著山怪,聲音艱澀低沉:“我也不愿,但強留生魂在這世上就是在受苦和不斷耗損魂體……”他停頓了好一會兒,用不大卻清晰的聲音一字一句道,“真喜愛他,怎么忍心他為了我的私心留下受苦?!?/br> 山怪愣在遠處,緊緊摟著洪宣,漆黑的雙眸中還在滾滾淌出淚水。 它其實已經不大記得洪宣本來的樣子了。 活得太久,忘得東西也就越多。留下的除了刻骨銘心的恨之外,就只有愛了——即使這愛他也只能記住個溫暖的輪廓。 幾十年前山中開采過度,大陣早已不堪重負,它奔波在山里焦頭爛額地驅趕孽氣,那時它其實已經逐漸感到自己的壽數快要走到盡頭。 自山林間孕育出的精怪在死后也會重新散在山林間,它們沒有轉世之說,只有在機緣巧合下再次由山林孕育出來,再次成為精怪開始修行,但那已經不算是原本的它了,就好像是零件卸掉后再次組裝出的另一套東西。 山民們不再供奉它不再敬畏它,反倒因為它幾次顯身阻止開采影響了收益而抱怨連連,它眼見著山一點點“死去”,大陣一點點坍塌,心中有一塊兒地方也在一點點毀去。 也就是這時它遇到了洪宣。 洪宣愛它所有的化身,即便它化出的蛇長腳,洪宣也只會帶著溫和的笑容看他。 采藥人和山神的故事十分俗套,誤入山中的青年愛上了山神,回家后始終念念不忘,拒絕了家中安排的相親,不顧家中反對搬入山神廟,為山神守了一輩子的像。 它終于有了對這塵世的留戀,會和所有落進愛河者一樣不由自主地隨波逐流,會嘰里呱啦地拉著愛人講話,會和愛人分享一個野果,會親吻彼此——它第一次知道嘴唇還能用來互相觸碰,第一次知道哪怕只是觸碰也能帶來如此澎湃的感情,它好像成了個普通的人。 它因人的供奉成了“神”,又為了人而扒掉這假面,成了“人”。 洪宣逐漸變老,但在它眼中仍是大山孕育出的俊俏模樣,它開始擔憂洪宣終有一日會離去,愛人卻只笑著撫摸它的脊背,告訴它自己即便離去,下輩子也會愛它。 但山怪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它已見慣了妖皇帶著的那些少年,無一例外地都是轉世后把妖皇忘了個精光。 在這焦慮中,饑荒和疾病席卷了山村,它的廟在被認定了是山神偏心的村民的憤怒中被砸毀,那時它也已虛弱將死,只憑著職責在山中游走徒勞地驅趕孽氣,回來時卻發現洪宣頭破血流地躺在地上。 它知道死亡是什么。 山怪將洪宣拖入地下洞xue,用四周靈氣供養奄奄一息的愛人,后來它和大陣融為一體為愛人續命,但他依舊遲遲不肯醒來。再后來,有人對它說,孽氣可用,服下那膠囊有了和怨神同等的力量后,洪宣就會徹底活過來…… 洪宣的臉開始長出樹皮一樣的紋路。 日復一日,它已經忘記了洪宣正常的面目該是什么樣了。 山怪的精神很不穩定,嚴律還未再開口,忽然感到四周氣流涌動,猛然抬頭,赫然發現頭頂的洞xue高出不知何時凝出一個巨大的、幾乎覆蓋整個山xue的陣。 這陣紋路泛起血色,與隋辨起陣時帶來的純凈感不同,此陣殺意凜然,血腥味十足。 他幾乎立刻意識到了事情不對,低頭向身后掃去,瞧見遠處立在與頭頂的陣相呼應的陣中的薛清極。 劍修似乎是剛吐過血,嘴唇紅艷異常,素日里的笑容不見半點兒,只有雙眸死死盯著嚴律。 “薛清極!”嚴律大驚,怒道,“你瘋了,你這身板兒敢起劍陣?!” 陣中之人的嘴角扯出一個淺淡笑容,低咳一聲,這才用古語道:“我自是敢的,我還要等著解決這一切后,好好問問你剛才那話是什么意思?!?/br> 嚴律一時語塞,還未來得及阻止,便見薛清極兩只手分別指向頭頂和地下兩處劍陣,厲聲道:“來!” 頭頂腳下兩處陣瞬間亮起,陣中無數飛劍鉆出,劍尖直指山怪。 山怪從未見過如此陣仗,回過神來時已經晚了,隨著薛清極一指,飛劍暴雨般轟然落下,洞中靈光飛濺,樹根在這仙門劍陣的轟炸中無處躲藏,覆蓋了整個洞xue的劍雨傾盆而至,瞬間將除了山怪本體之外的樹根刺穿斬斷。 夾雜著大量靈力和飛劍竟一時間無法被樹根吞噬,活活將一洞的樹根扎成了刺猬。 山怪嘶吼,聲音傳蕩開立刻讓體力稍弱的老棉干嘔起來。 劍陣已下,嚴律來不及再跟薛清極這癲子理論,原身再出,這一次周身的靈火幾乎已將他的長毛點燃,獸嗥伴隨著劍雨,靈火瞬間四起,將洞內攪得再次震蕩,分不清是因為一妖一人的攻擊引起的還是因為陣眼不穩導致的。 董鹿立即起身,隨手抹了一把自己身上在剛才纏斗中受傷流出的血來,盤腿結印,帶血的手指飛速點過一個個紙器,脆聲斥令:“起!” 紙器化作一只只肚子鼓鼓的紙鳥,拍打翅膀起飛,隨后在半空中炸裂。 上百只紙鳥破裂,腹中灑出帶著靈力的符精準地奔向被劍雨血洗過而形成的樹根斷口,刺穿樹根的飛劍將這些還在掙扎的“殘肢”一個個釘在地上,嚴律的靈火則不斷地灼燒著那些試圖牽連在一起的游絲。 隋辨終于從埋頭畫陣的狀態下起身,盤腿坐在陣中,將仍在流血的手掌按在陣心,朗聲道:“當年立誓時曾有陣修坐陣陣心,這次我斗膽來充當一下當年前輩的位置!坎精,肖氏,跟我一起催動此陣!” 老棉和肖點星立即割破雙手按在陣中,兩方靈力灌入陣中,被以隋辨鮮血畫成的陣紋符咒引導著灌入陣心,三方血和靈力匯聚一處,此陣當即騰起一片炫目靈光,直沖洞頂,甚至沒入了洞壁之中。 洞中地動山搖混亂一片,山怪歇斯底里地吼叫著,身體已幾乎完全被繚繞起的孽氣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