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但洛林,一個曾經在仿生人觀點上持激進想法、身居高位的人,這么多年來,暗中,已經開始悄然接納那些產生自我意識的仿生人。 羅林過世后,失去唯一繼承人的赫克托父母,便將他們的眼光投落在洛林身上。 在此之前,這對父母待洛林很禮貌客氣,把將他當作慈善救濟的孩子;失去唯一的孩子羅林后,他們便詢問洛林,愿不愿意以羅林的身份正式活下去。 洛林答應了。 老赫克托先生托熟悉的人來改變羅林先前輸入的dna和血液信息,讓黑暗區中沒有身份的“黑戶”洛林正式成為第一區中產家庭的“羅林”,包括不僅限于完整的前十幾年人生履歷,還有羅林在校時取得的所有優秀成績—— 完全吻合艾薇需求的“幼兒園時拿過兩次跑步冠軍”、“像黑色寶石一樣的黑色眼睛”。 這些也屬于羅林。 洛林的實際年齡比羅林還大13個月;剛剛好,這個年齡差距,足以讓這份擇偶意向調查表將真正的洛林排除在外; 艾薇希望伴侶生長在和諧健康的家庭中,洛林沒有過屬于自己的家;黑暗區的房子充滿了毆打、酒精、煙草和暴力的痕跡,而赫克托的家庭是他表演貴公子的舞臺。 只有基因里的百分百吸引完全為真,而完美符合艾薇擇偶需求的,則是填補了一半羅林人生謊言的洛林。 某種程度上來講,茨里那句“你搶走了羅林的一切”才是真實的。 如果羅林還活著,或許他才是能和艾薇百分百匹配的伴侶。 大度善良的羅林不會和她發生爭吵,也不會像他一樣用尖銳的語言傷害她的心;如果羅林還活著,或許她會開開心心地和他結婚,不會在枯燥無味的婚姻中哭泣,不會控訴他只是需要一個疏解欲望的伴侶—— 她或許本該成為洛林的“弟妹”。 但現在是他的妻子。 和一個黑暗區中成長、陰暗扭曲、背負著好友生命,這么多年使用虛假身份生存的家伙結婚——她應當也是委屈的吧? 和其他人在一起時,她那么明亮耀眼,生機勃勃; 面對他時,只有生疏的一個“您”。 洛林沒有很好地去呵護珍惜。 所以她才會怕他,所以,哪怕有基因里的高匹配度加持,她也只能產生一部分好感。 替代羅林活下去的洛林,背負著赫克托家族的重大期望,必須要往上走,掌握更多的權力;必須要盡可能地幫助赫克托家族其他的后輩。 以及iris成立之初的誓言—— 「non sibi, sed omnibus.」 不為自己,為所有人類。 探測荒廢區,不僅僅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探索欲和征服心,還要將外面生態環境的現狀帶給安全區的人類,為人類爭取更多生存的土壤。 而人類呢?在多年的安逸生活中,漸漸地開始忘卻了團結聯合的初衷,忘卻了曾經聚集在一起抵抗人工智能的控制;新政權建立后,生活穩定,忘卻了傷痛的人類,又開始劃分階級、基因等級,歧視無處不在,人人都想做人上人,人上人害怕其他人也成為人上人。 為了拒絕接受難民,人為地制造酸雨;為了不讓這些人“瓜分資源”,轉移矛盾,刻意地制造歧視和不公。 一開始,生活在黑暗區的洛林并不認為人類值得拯救。 仿生人也不值得。 他公平地認為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類和仿生人都應該去死,無論是人類,還是產生自我意識智能機械,都是星球上的蛀蟲。 羅林更像是一個理想家,在觀測到荒廢區那逐漸恢復的生態系統后,他認為荒廢區的仿生人也可以友善相處,甚至樂觀地認為,人類可以和那些人工智能共同生活在這個星球上。 這是羅林的意愿,直到他死在“元”的陷阱中。 那場事故中,只有洛林和茨里幸存。幾乎一夜間失去所有朋友的茨里,在這個時刻性情大變,他仇視所有擁有自我意識的仿生人,厭惡一切具備情感的人工智能,他的家中也沒有任何智能家居,每月付昂貴的薪水請人工來打理家務。 洛林還在堅持當初的愿景。 他需要得到更多的權力——只有足夠多的權力,才能實現理想。 …… 洛林起初沒有對艾薇抱有很大的期望。 她甚至是個比他實際年齡小十歲、剛剛畢業不久的小女孩。 他沒有戀,童癖,更不會對一個青少年產生什么欲,望。 當看到艾薇照片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女孩子真的太小了;如果羅林還在,應該會非常喜歡這樣青春洋溢的女孩。 羅林有一顆大度又熱情的心,而洛林只有背負著重擔、裝滿黑暗歷史的心臟。 洛林沒想過自己未來的伴侶會是怎樣,被要求填寫那份擇偶意向調查表時,他草草填寫,并不上心。 起初的他以為自己會匹配到一個成熟性感的女性,對方年齡與他相仿,擁有一定的事業和野心。 事實上,和他百分百匹配的,是即將成為他學生、眼睛中擁有清澈愚蠢的艾薇。 兩人真實年齡差距大到可以被系統直接篩選出局。 卻是百分百的完美匹配。 洛林沒想到她會對自己造成這樣大的影響。 踉蹌著站在黑漆漆縫隙前,洛林終于看清了對她的不公平。 離婚后那一次“爭吵”,艾薇眼含熱淚,吐字清晰地告訴洛林,他對她的好感多么輕、多么不值得一提。 愛情從不是洛林的首先需求。 以前,給艾薇分數是這樣;現在,讓辛藍從郁墨芯片中下載記憶也是這樣——洛林沒有將她放在第一位,也沒有觀察她后期成長過程中擁有的豐沛善意——在被抹除掉情感之后,她仍舊對這個世界抱有無限的寬容和愛意。 ‘元’在這個層面上成功了,艾薇不會在乎人類和仿生人、抑或著克隆人的差距,她毫無保留地將它們都當作同類。 所以她會為救辛藍而奮不顧身地跳下去。 她以為辛藍換了身體后,就不再具備現在的意識。 洛林忽略了這點。 他沒有看到艾薇那隱藏的、洶涌的、被抹除后又重新醞釀出的赤誠真心。 ——如果一開始選擇先下載關于她的記憶呢? ——如果,一開始在訓練基地剛遇到她時,對她態度再好一些,對她多笑一笑,對她更好一些;從一開始,就想辦法幫她解決“夫妻”和“師生”身份間的沖突呢?不折損她的夢想,早點動手解決問題、讓她安然無恙、毫無后顧之憂地去上喜歡的課呢? ——如果在荒廢區的那一夜,對她多一點耐心,忍住基因本能里造成的愛欲,沒有和她在那殘破的小旅館中發生關系呢? ——如果,多用些心思在兩人起初的婚姻中,閑暇時刻多和她聊聊天,問問她的喜好呢? ——如果在她提出離婚時,不再維持自尊自傲,而是直接告訴她,他不想離婚、想要繼續下去呢? ——如果…… 如果多一點耐心,多一點溝通,多一點溫和,多一點信任。 如果,從一開始,就對她多一些信任,而不是用看待孩子的目光看她,將她當作可以和自己并肩戰斗的戰士; 如果,在她發現辛藍身份有疑點時,就直接告訴她辛藍的來歷,告訴她辛藍的真實身份和身體,告訴她,他不會刪掉辛藍的自我意識; 如果,在剛踏上來這里的探險車時,就將全部的計劃告訴她,耐心告訴她,或許存在一部分犧牲,但他會盡力保全所有人的生命—— 基地里,荒廢區,黑暗區。 每一次擦肩而過時,為什么不停下腳步,問問她身體怎么樣,最近生活開心嗎? 腳下的碎石子咕嚕咕嚕地滾進漆黑的縫隙中,洛林站在邊緣,聽到茨里那僵硬、不自然的聲音。 “你還真是走運啊,洛林;為了救你的好朋友,她真的連自己都不在乎了,”茨里嘟囔著,遺憾地嘆了口氣,“原來她真的這么愛你——她從來都沒告訴過你嗎?” ——原來她真的這么愛你。 ——她從來都沒告訴過你嗎? ——可你為什么把她弄丟了呢,洛林? 第78章 覺醒 頭很痛。 好像被什么東西砸破了。 好像有什么順著額頭往下流,一路流進眼睛中,像切洋蔥時被濺入了汁水,艾薇蜷縮起身體,擦了擦眼睛,發現那并不是血液,什么都沒有,只是錯覺——她來不及休息,茫然地伸手去摸:“辛藍?” 應該是吸進了灰塵,或者其他,艾薇都不在乎了,她咳嗽幾下,喉嚨中滿是血沫子和沙礫的味道,就像吞下了摻著鐵銹的水。 這個塌陷后的房間沉降到了地下。 周圍一團漆黑,頭頂是幾塊巨大的石板,橫七豎八地蓋著,也阻擋住深溝的泥土和石子跌落。艾薇不確定目前所在的空余處有多大,膝蓋痛,腳也痛,她在痛覺中艱難地爬了幾步,一雙手在塵土飛揚的地上撫摸,終于摸到了一截變形的腿,還有收緊的褲腳,有一定厚度的布料,小腿側墜著的吊環——這是屬于軍隊防護服的褲子。 “辛藍,”艾薇的聲音啞了,叫他,“辛藍,你醒醒?!?/br> 沒有任何動靜。 艾薇勉強躬起身體,發現坍塌下來的這個小小空間可以讓她以這種躬身的姿態前行,詭異的是耳側一直有呼吸聲,還有一種甜和血腥混雜的氣息。 這個呼吸嚇得她伸手去摸褲子上的槍,耳側卻傳來熟悉的聲音:“別動……艾薇,是我?!?/br> 是郁墨。 艾薇打開衣服上的應急燈,謝天謝地,還沒有損壞,有著微弱的光,她看見臉色蒼白的郁墨。 一縷銀色的頭發垂下,他嘴角涌出大團大團的血跡:“……喚醒辛藍,他只是陷入休眠了?!?/br> 說完后,他又劇烈地咳嗽,那雙沙弗萊石般的綠眼睛光澤更淡了,淡到空明。艾薇看到他胸口貫穿而出的一根鋼筋,結結實實地將他整個人都穿在上面。 ——如果不是郁墨格擋這一下,剛才會被穿胸而死的,就成了艾薇。 “沒關系,”郁墨微笑,“你討厭我,可以理解,因為我是個怪物……但也因為我是個怪物,你才能好好地站在這里,真好,艾薇。只要心臟還在,我就不會死去?!?/br> 艾薇說:“和這件事沒有關系……仿生人怎么了?克隆人又怎么了?我和你吵架不是因為這個!……因為你一直在騙我。我明明那么信任你——” 后面不講了,越講越委屈,但現在不是給人委屈的時候,她要把力氣留在重要的事情上。 郁墨請求:“幫幫我,把我抱下來……我沒力氣了?!?/br> 艾薇的力氣也不太多,大腿上的傷痕透著鮮明刺rou的痛,塌陷后的沙塵落到傷口處,更是痛到每一步都鮮明。她不在乎會不會折斷手臂,也不在乎會不會力竭到逃不出去,咬牙,攢足了力氣,抱住被穿透身體的郁墨,將他緩慢地從那根鋼筋上拔,下。 血rou在鋼筋上摩擦出一種鈍鈍的、粗糙的聲音,郁墨痛到在她耳側口申吟出聲,痛到泛微紅的眼皮垂著,白色如羽的睫毛遮住越來越淡的綠色眼睛,滿懷歉意地問:“我是不是太胖了?抱歉……早知道會這樣,我應該先絕食七天?!?/br> “不要再說這些話逗我了,”郁墨的身體還是有一層薄薄肌rou,血液的流淌讓他聞起來就是混雜著鐵銹味的甜甜草木味,就像和朋友去新長出的甘蔗田野餐時喝的紅葡萄酒,艾薇使出全身力氣,兩條手臂都撐得發抖,她說,“早知道會這樣,你就該早早地把辛藍帶走?!?/br> 郁墨身上的血液濺到艾薇身上,那種裹挾著腥甜的草木氣息更濃了,將他身體最后一點從鋼筋上拔出的時候,他發出一聲悶哼,握住艾薇的手背用力到迸出青筋,在這樣的劇痛之中,他沒有叫痛,也沒有流淚,只是呢喃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