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這個家伙! 她決定緊閉雙口,不要再發出除卻任何聲音;但洛林卻捏捏她的腳腕,提醒她專注。 艾薇和“嬌小玲瓏”四個字關系并不大,她的身高在女性朋友中屬于中等偏上,170出頭,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算不上小巧,而在按照洛林的方式例行鍛煉后,體脂率更低了,這樣正常的腳腕,在洛林手中竟有了“過于纖細”的錯覺,大約因為他的手掌太大,輕輕松松就能握住她腳腕,對比之下,他身上屬于教導者的那部分因素更濃厚。 襯得艾薇就像剛冒頭兩三年的小青松。 猶豫間,洛林加重力氣,這個人的行事風格向來決斷、獨、裁,在這個時候不允許她分心,更不允許她的視線落在除他之外的事物。 “看看旁邊的儀容鏡,你很聰明,”洛林說,“我只教你這一次,如何控制我?!?/br> 他連這種話都說得嚴肅,像教她第一次用那把新型的、可以破壞掉機械人中心芯片的電子槍:“看清楚,聰明的學生應該不需要老師教第二遍?!?/br> 艾薇側臉一看,墻上的儀容鏡清晰地映出坐著的她,樸素的上衣,綁緊的頭發松了幾縷,眼皮和臉頰都像蒸熟的蝦子紅,看起來有種異樣、濃烈的顏色。 “訓練時爭第一的精神呢?都去哪里了?”洛林松開手,防止她向后倒下,隔著襯衫,手心穩穩地貼合她的脊椎,“別繃這么緊,小艾薇,主動權現在在你手里?!?/br> 艾薇嘴巴仍舊很硬,還很誠實:“我可沒看出來?!?/br> “我允許你做這種事,”洛林說,“作為答謝,你也該聽從老師的教導,對不對?” 他的話語太有誘導性,艾薇差點點頭同意。 沒有時間再去發現他的陷阱了,艾薇已經被帶動著一步步走上他的路程,側面鏡子里,一身軍裝的洛林單膝跪著,正微微俯身去吻她膝蓋;如此妍麗的畫面似乎該為女主角配一件漂亮的公主裙,至少少女漫畫都是如此描繪;事實上,她仍舊穿著探險隊統一采購的素凈白襯衫,陳舊簡樸,沒有多余的花紋和漂亮刺繡,分不出男女的款式,質樸干凈,看起來就像基地里統一發放的學員制服。 “好奇怪,”艾薇呼吸緊張,“這樣就像,就像還在基地里?!?/br> “像還在接受訓練?”洛林抬頭,“懵懂無知的女學生出現在她老師的宿舍中,還是這樣,看看鏡子,你為什么在發抖?你的呼吸為什么亂了?回答我?!?/br> 艾薇說:“我不知道,太熱了,都怪壞掉的空調?!?/br> “你不擅長說謊,小艾薇,你知道因為什么,別把它推給可憐的空調,坦誠點,”洛林順著她的話往下說,自然平靜,“那就換一個吧,別有心機、卻笨手笨腳的女學生,為了某個不那么好的目的,生澀地誘惑她正直的老師,嗯?” 他低頭,沉靜地淺酌一口鮮椰水。 “這么激動?”洛林問,“還是說,你更喜歡被動?因為上課表現太差而被老師叫走的女學生,私下里接受額外的訓練?” “您就不能有一些聽起來不會被槍斃的幻想嗎?”艾薇尖叫,她感覺現在熱極了,真的像空調系統壞掉了,“剛才的那些,每一個真實發生的話都會讓您坐牢——” “別混淆現實,”洛林觀察她的表情,意識到她的不安后,并沒有強迫地繼續下去,她如今的聲音和表現不適合再繼續,他說,“有人在用腐朽的思想給你增加無用的枷鎖,你似乎被迫地認為它也該光輝明亮。并不是這樣,小艾薇,只要你我都能接受,沒有什么東西說不出口,沒有任何東西值得你有負罪感,坦然面對那些不光明的幻想吧,你又沒有傷害到其他人?!?/br> 艾薇感覺他說得很有道理。 可是,這樣的話,就真的更像他所說的、道貌岸然的老師和無知、被他一步步引,誘的學生了,他講的那些東西也在占據她的大腦,被傳輸知識這件事聽起來也像一種侵占。 說不出是觀念被顛覆,還是怎樣,艾薇身處酷暑中,本該由她主導的這件事,洛林仍舊是隱形的引領者。即使是在這個時刻,她還是沒辦法真正做主。 像在鵝卵石上徒步走了一千米,又像在梅雨季節的南部城市奔跑。 高大的椰子樹被機械精準無誤地砍伐,一株株椰樹猝不及防地按次序倒下,連續兩個椰子重重砸到地上,跌摔到爆開,濺到砍伐機器上,空氣中滿是新鮮椰子的味道,刺激清醒者的頭腦,混淆理智的邊界。 可是洛林看起來還是那樣冷靜。 他把所有的真正的情感藏在最下層,外面層層底裹上嚴肅、鎮定、毒舌、古板,守舊。 不是俄羅斯套娃,更像那種需要一層層剝開的筍了。艾薇知道層層剝開總能觸碰到真心,但究竟需要剝開多少層?她能剝到底嗎? 一切都是未知數。 肩膀終于松弛下來,只要艾薇一側臉,就能從儀表鏡中看到樸素學生模樣的自己,和現在嚴正軍裝的洛林,他微微垂著頭,濃密黑色的頭發遮蓋住他的雙眼,擋住所有情緒,唯獨唇在緊緊抿著。 艾薇猜他一定又在皺眉。 哪怕是這個時刻,洛林也會壓抑自己;這件事似乎已經成為本能,就像熱帶叢林中善于偽裝自己的那些小動物。 “艾薇,”洛林叫她,“說話?!?/br> 她問:“說什么?” “什么都行,”洛林仍舊是命令的口吻,“隨便幾句,要快?!?/br> 艾薇毫不懷疑,即使對方哪天戰敗,被人工智能擒獲,他也會保持這種發號施令的口吻,和對方溝通?;蛘叻纯蜑橹?、轉敗為勝,繼續奴役人工智能們?就像現在對待其余仿生人那樣,把人工智能也變得為自己所用——她要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他看起來完全不會失敗,永遠不會落于下風,就算被囚禁,也會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資源、迅速扭轉局面。 艾薇沮喪地說:“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老師,您可以結束了?!?/br> 話音剛落,好像跌入溫涼的池中。 又像在漫長梅雨季節的南方地區,荔枝成熟的季節,狂暑暴曬的中午,還有太陽溫度的石子路上突降一場大雨,光著雙足踩著水前行。 艾薇微微撐起,看到不遠處洛林的眼睛。 那些一絲不茍的濃黑卷發末端被汗水打濕,艾薇第一次看到他這時候的眼神,解脫后的短暫放空,沉寂,甚至可以算得上破碎—— 只有一瞬間,短暫的一瞬。 那些在最失控時刻溢出的一點脆弱,消失得迅速,就像臆想中的錯覺,無影無蹤,毫無痕跡。 洛林又回到嚴格的老師身份:“做得很好,艾薇同學,你已經學會控制了?!?/br> 艾薇發現他脖頸上滿是汗水,薄唇緊緊抿著,但臉龐之上,那些曇花一現的感情已經不存在。 她沒說話,不知道該回“謝謝您的教導”、還是什么,結束后的這句聽起來很奇怪,最后,艾薇也只能干巴巴地說:“您做得也很好?!?/br> 此刻的洛林,看起來已經利落地從這種狀態里抽離,只剩下她一個人不爭氣地繼續意亂情迷。 被采摘、落在地上的椰子還在靜靜地淌。 這樣很不公平,他看起來似乎能輕松把控這種節奏,而她卻遲遲走脫不出。 寂靜中,洛林沉默且迅速地處理好了他和艾薇,如果兩人沒有離婚,沒有分開,接下來就是順理成章的溫馨夜晚時間,但現在,他是最不受女孩子喜愛的“前夫”身份。 辛藍適時發送消息給洛林,提醒他,明天,負責軍官婚姻管理的人員會來見他和艾薇,詢問離婚的詳細原因。 他們明天十點離開的計劃可能要往后延一延。 洛林回復“已知悉”。 再抬頭,他看到艾薇正吃力地穿著他的軍褲,這種寬大的褲子穿在她身上格外滑稽,他高出艾薇很多,腿也長,寬松的軍褲甚至可以給她當抹胸裙穿。 穿著他軍褲的艾薇看起來就像一個大搖大擺的小企鵝。 “明天清晨就會讓辛藍送褲子過來,”洛林說,“是什么緊急的事讓你這么著急離開?打算第一個去海邊捕魚嗎,勤奮的小企鵝?” “你總是用奇怪的動物形容我,”艾薇說,“我們已經離婚了,而且現在我們都明顯好多了,不用再受那種可惡的基因控制,不用再像兩個動物……止血劑也已經送給您,我現在當然要回宿舍休息?!?/br> 洛林說:“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這是軍官宿舍,不是公共廁所,你打算就這么離開?” 艾薇決定原諒洛林的毒舌——就原諒一秒鐘,她也很吝嗇,只肯給他一秒鐘的原諒。 因為對方的毒舌一視同仁,狠起來,會連自己都罵。 她還第一次聽到有人用“公共廁所”來比喻自己所在的宿舍,真了不起的形容,對比下,那些“橫沖直撞的小野豬”“第一個出海捕魚的勤奮小企鵝”簡直可愛到不停冒泡。 艾薇重新審視洛林那種高貴的姿態,她從對方的傲慢和不悅中品出一些暗示,忽然間意識到,對于洛林來說,今天對方做的這種事情,好像已經能算得上“紆尊降貴”了。 可她沒什么能回報的。 洛林又問一句:“有什么想說的?” 艾薇抓過桌上的筆,刷刷刷,飛快在便簽上寫下一張紙條。 然后,她認真地將紙條遞給洛林。 洛林沒有看,一縷凌亂卷發微微遮擋黑色尖晶石般的眼睛:“這是什么?別告訴我是你的結婚申請書——你寫了十個單詞嗎?” “嗯?”艾薇奇怪,“為什么會想到是結婚申請書?” 她將這紙條誠懇地遞給洛林。 “是欠條?!?/br> 洛林皺眉:“什么欠條?” “為您額外付出勞動的欠條,”艾薇認真解釋,“我之前了解過一次市場價格,含角色扮演和今天的次數,差不多需要三萬元,我現在沒有這么多錢,所以只能打個欠條——您放心,等我回到安全區報道,工資和補貼一發下來,就立刻打到您的賬戶上,絕不拖欠?!?/br> 第59章 分不清 洛林沒接艾薇打的欠條。 他看起來憤怒極了,壓低聲音,盡量平靜地表達著他的不悅。 “你從哪里知道的市場價格?是誰告訴過你?” “知不知道這樣屬于違法?你將我們的關系定義成什么?” “錢都拿去為郁墨買藥了?你沒有為自己留下?” 問題太多了,罕見的六連問令艾薇目瞪口呆,只能努力一個一個回應。 “價格是聽別人聊天提起的,但是我要為此保密,這是談話的秘密?!?/br> “……是違法,可你看起來很不甘心;關系?我們當然是老師和學生——還有前任的關系?!?/br> “是啊,新安全區的補血劑太貴了,軍方不能考慮一下,增大藥物的供應嗎?” “現在給探險隊的人員藥物配給,已經按照了普通軍人標準,”洛林說,“其余途徑得到的藥物價格屬于商業行為,政府無權干涉——別轉移話題,拿走你的欠條,愚蠢,愚蠢,愚蠢,如果蠢念頭像飛機,你現在的大腦就像第一區的中央機場?!?/br> “……” 艾薇想要抬手,拿走那張欠條,但洛林頓了頓,先她一步,又將紙條握在手掌心。 她不明白:“老師?” 洛林面無表情,將那張紙疊成小方塊,手指緊緊壓著,就像壓住椰頂小紅豆那樣,用一種無法抵抗的力度。 “這個留在我這里,”洛林說,“它很危險?!?/br> 這下,艾薇明白了。 她驚叫:“您打算用它來威脅我嗎?您想拿它舉報我?用什么罪名?涉嫌女票——” “艾薇,”洛林忍無可忍,“你不在乎名聲,我還有些自尊——我還不至于這樣陰暗地脅迫你,你現在真該去墻角倒立,把捕獵時不慎進入你的腦子的水全都倒出——我收回那句勤奮的評價,你這個笨蛋,愚蠢的小企鵝?!?/br> “那你拿那張紙條做什么?” “除徹底銷毀外還能做什么?在你手上只會忽然失蹤,或被別有用心的人撿去,” 洛林說,“你想讓所有人都以為我是你的男妓?還是讓別人知道我們私下在玩這種違法的交易扮演?冷靜點,我還要些臉,不想陪你一起丟?!?/br> 艾薇最后看了眼那張欠條,勉強聽信了他的解釋。 但洛林沒有銷毀掉那張紙,薄薄紙條被他收進錢包中,就像那真切地是一筆巨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