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或者,”他換了語氣,“你也可以留在這里,在黑暗的車里冰冷地睡一晚,聽兩個男人此起彼伏地打呼嚕?!?/br> 松旭跳起來,氣憤:“我睡覺從不打呼!你不要說我壞話!” 說到這里,洛林轉身往外走,艾薇急匆匆打開車門,跳下去:“洛林!” 松旭想要追上來,猛然發現洛林竟然開了權限—— 他直接將松旭和郁墨反鎖在探險車中。 氣得松旭用力拍打探險車,但這里隔音效果太好了,在車門被徹底鎖死的情況下,他的聲音完全傳不出去。 艾薇對此一無所知。 洛林步伐很穩,她快走幾步才追上,她問:“西里爾……” “那只是個添油加醋的故事,”洛林說,“不必相信?!?/br> 艾薇低頭,看到洛林的黑色軍褲。 那里看不出做過截肢、接肢的手術。 “……你不是赫克托家的人,”這個時候,艾薇反倒冷靜了,她說,“所以你和父母的關系很淡——你說我不曾真正愛過爸媽,實際上,你也一樣?!?/br>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二十三分,”洛林提醒,“我不是你那不必承擔責任的竹馬,沒有那么多空閑時間給你講睡前故事,艾薇,你應該去好好睡一覺,為明天養足精力?!?/br> 他的行為舉止完全看不出“吃過苦”的樣子。 艾薇已經見識過黑暗區的兩面,知道里面的孩子都是在混亂無序、陰暗潮濕的情況下長大。 好吧,洛林那些刻薄的話,的確挺陰暗潮濕的。 艾薇問:“可是結婚的時候,我記得赫克托家沒有第二個孩子,那——” “艾薇,”洛林打斷她,又重復一遍,“你該去睡覺了?!?/br> 艾薇讀懂他的暗示,意識到他完全不想繼續將話題進行下去。 洛林很抗拒提到過去。 ……所以他才會在郁墨提到時打斷嗎? 他真的是恰好出現在車旁邊嗎? 洛林顯然不打算為她解答這些,他穿著作戰用的軍裝,這套軍服不是黑色,是一種接近于純黑的特殊深藍,上面沒有任何花紋,紐扣和徽章部分都是冷感的銀色金屬。艾薇嗅到他身上微微的汗水味道,看來在荒廢區的他不能再一天洗三次澡了。 意外的是,艾薇并不討厭這種氣息。 她仰起臉,發現洛林臉頰上有幾道傷口,殘破后的皮膚沁出血液。 他將受傷的半邊臉側過去,轉到艾薇看不到的地方。 “上去吧,”洛林說,“祝你度過一個沒有前男友的美好夜晚?!?/br> 艾薇說:“也祝你早日改掉這種說話方式,你惡毒的話語會讓我無法繼續同情你?!?/br> “同情?你以為這是一個好的詞語?”洛林像聽到什么笑話,他轉身,以冷淡的視線看著她氣息不穩的胸口,“收起你那自我感動的施舍?!?/br>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呈現出一種不屬于活物的光澤。 此刻沒有說出任何鋒利惡毒的話,可此刻的他最不像人類,而是徹底的機械。 “只有弱小的人才需要同情,”洛林說,“艾薇?!?/br> 他大步離開,風吹得軍裝披風獵獵翻飛,像巨蟒吐出的信子。他只需要尊重。 艾薇站在空地處,直到洛林那高大沉靜的身影徹底離開視線。 郁墨講的睡前故事的確起到作用。 在安靜大床房中熟睡的艾薇,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她第一次夢到真切的、和父母一起艱難跋涉的荒廢區生活。 他們沒有車子,只能跟隨物資車;但不是每一輛物資車都能順路,也不是每一個都愿意載難民離開。大部分時間,他們還是要依靠一雙腿。 父母很樂觀,mama會嫌棄爸爸出汗后的腳很臭,也會幫他挑開水泡、上草藥;爸爸一邊輕松調侃mama現在終于“瘦了”,一邊又在夜里摸著她瘦到一把骨頭的手腕流眼淚。 然后是酸雨。 忽然、恰好、不偏不倚降下的酸雨,二十年內只有一次,精準無誤地降落在難民聚集區。 人們為了躲避酸雨爭先恐后地往可以蔽身的地方藏,酸雨能輕而易舉地腐蝕掉那些塑料、鐵皮、織物……艾薇被父母死死地護在身下,廢棄樓房搖搖欲墜,從中間折斷、傾倒。 夢里的艾薇重重跌下去,落在一樓,酸雨自屋頂空隙落下,滴在她手臂上,頃刻間便腐蝕皮膚、肌rou組織——痛得她撕心裂肺地尖叫。 一個一瘸一拐的少年將她抱起,皺眉。 “別叫,”他滿是汗水和灰塵的手捂住艾薇的口鼻,沉沉,“你的聲音會把’它們’招來?!?/br> 艾薇抬頭,看到一張蒼白的臉,長長的、黑色的頭發垂下,遮住他大半張臉,黑色尖晶石般的眼睛陰沉沉,鼻梁高挺,薄唇冷淡而克制。 少年單膝跪在地上,熟練處理她胳膊上的傷痕。在被腐蝕出的傷口上撒下大量的白色粉末,又扯下襯衫布條,包裹住傷口。 真實的疼痛和入骨的傷口讓她忍不住痛,少年皺著眉,一邊說“真麻煩”,一邊放輕動作,干凈利落地包扎好,打了個精致的蝴蝶結。 他單膝跪地,將她抱起,冷冷訓斥:“不想死的話就安靜些,喊痛有用的話,我現在早就喊成啞巴了?!?/br> 艾薇這才注意到,少年沒有右腳。 自腳腕處完全被砍下,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的是一部分機械假肢;他步態那詭異的一瘸一拐,也來源于那被石頭砸到損傷的機械假肢。 少年問她:“你父母呢?怎么只有你一個人?” 這樣說著,他抱著艾薇,用那只不靈活的機械假肢撐著身體往前跑。 遠處,有人叫他:“西里爾!來這邊——” “知道了!”少年高聲說,“再等我一會兒,赫克托!” 話音剛落,周圍響起此起彼伏的慘痛叫聲,酸雨再度降臨,一滴豆大的雨點狠狠砸在地上,落地即迅速腐蝕出深刻的坑痕,滋滋地冒著白煙。 大滴大滴酸雨落下,抱著她的少年敏銳地躲避,受制于身體殘缺,仍舊有大滴酸雨落在他身上。 呲啦—— 艾薇嗅到腐蝕后皮rou特有的味道,劇痛難忍,少年一聲不吭,漠然到好似無知無覺。 她低頭,看到少年手背上一道被酸雨腐蝕的殷紅傷口,皮rou被侵爛,露出森森白骨。 汩汩鮮血流出,像開到腐爛的玫瑰花。 第43章 暴怒 艾薇睜開眼睛。 她猛然坐起,劇烈的動作牽扯到耳朵,陣陣耳鳴,環顧四周,艾薇才察覺到,原來那劇烈的喘息聲源于自己。 她做了一個元素雜糅的夢。 不,艾薇甚至不知道那究竟算不算得上“夢”。 真實的疼痛和細節讓她疑心那是真正的經歷。 但,按照洛林的說法,她是克隆人,是以死去的“艾薇”為母本復刻的女孩……那就不應該存在這部分記憶。 艾薇摸了摸自己腦袋,站在鏡子前,拿著一個小鏡子舉起,通過兩個鏡子的配合完整地看到自己那塊兒“胎記”。 愛麗絲沒有這個,證明這“胎記”應該不屬于原本的“艾薇”,或者說,是只有她才有的標記。 洛林疑心她的記憶遭到人為刪改,現在這個“人”,他懷疑是郁墨;這種目前沒有證據的揣測,艾薇在剛開始極為抗拒——但現在,她也承認洛林成功了。 她在今天第一次避開了郁墨的觸碰,完全是下意識的,本能反應。 通訊器發出滴滴的尖銳聲音,艾薇跳起來。 集合時間到了。 晨起鍛煉的泰格在探險車內找到被反鎖一夜的郁墨和松旭,松旭那頭金燦燦的頭發已經完全垮掉,他捂住頭發,慘叫著沖出車門,躲躲閃閃地去洗澡梳頭發,臭美小狗不想讓艾薇看到自己這狼狽的模樣;松旭心里清楚,艾薇愛那些帥氣漂亮的事物,她現在交往過的男性,沒有一個丑陋不堪的,雖性格迥異,但每一個都身材棒臉蛋好。 郁墨很鎮定,絲毫不介意被人反鎖這件事,被反鎖的這段時間中,他甚至認真地將艾薇的探險車仔仔細細清掃一遍,包括那些艾薇沒注意到的衛生死角,他手動清理了每一個縫隙殘留的頭發和灰塵,早餐前,還給她織了一個祈禱平安的小掛件,放在她的小水壺旁邊。 吃早飯時,他就坐在艾薇的對面,微微蹙眉,心疼極了:“你昨晚睡得似乎不是很好?!?/br> “……還好,”艾薇不想多談自己的夢,匆匆幾口吃飯,扭頭,問,“泰格的腿怎么了?” “別提了,”泰格嘆氣,用力地拍了一下被繃帶和木板穩穩固定住的大腿,長吁短嘆,懊惱極了,“沒注意,一腳踩空?!?/br> “沒事,沒傷到骨頭;隊里暫時沒有傷藥了,我想想辦法……”郁墨耐心囑咐,“這兩天注意別走樓梯,休息休息就好?!?/br> 蕩蕩帶著兜帽,捧著白瓷碗吃米飯。他原本在艾薇旁邊,但在郁墨到來后,他迅速地溜達到桌子最末端。 隊長魏檸好奇,低聲問:“你好像很害怕郁墨醫生?” “……很不舒服,”蕩蕩悶聲,迅速扒飯,“我嗅到了衰老和死亡的味道……”陳舊得像一個老人,違和地出現在郁墨身上。 副隊聰聰嗅了嗅自己的袖子,垮起小臉:“……就算我昨天沒洗衣服,你也不要講得這么傷人嘛……” 探險隊要在補給站多休息一日——負責運輸物資的車隊,原計劃今日上午十點鐘抵達;但路上遇到意外,被困在荒廢的鋼鐵城中。 “剛好赫克托上將在這兒,”泰格有些畏懼、有些欽佩地看一眼,“……他們要去把物資車安全帶回吧?!?/br> 艾薇通過余光看到了洛林。 他在和旁邊的人交談,微微皺著眉,似乎聽到不好的消息;片刻后,辛藍走下樓,俯身,在他耳側說了什么。 陽光透過大落地窗投射到房間內,平整的灰色水泥地面沉靜地吸收陽光的熱量,進一步貯存在地板下,只等著夜間再釋放溫度。 隊員晴空半回身,看看洛林,感慨:“真有型啊?!?/br> 雙胞胎弟弟雨云調侃艾薇:“吃一頓飯不到二十分鐘看他三十二次,看上他了嗎,薇姐?” “怎么可能?”艾薇立刻反駁,她梗著脖子,“我不喜歡語言銳利的男性?!?/br> “嗯?”泰格意識到盲點,“你們認識?” 艾薇還沒說話,捧著飯碗的蕩蕩先說話了。 他解釋:“赫克托上將曾用一個名字為我們上培訓課程,很嚴格,嗯,批評學生時候的確很銳利?!?/br> 泰格好奇:“多么銳利?” 艾薇不想暴露這段馬上結束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