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戰爭創傷本踏著湯姆帶血的腳印,走
本一直在默默的喝著湯, 吃著飯。 鄧老四其實還想多說幾句,但毛紀蘭看本開始吃東西了,立刻就說:“走吧走吧, 咱別打擾老人家了, 讓他安安靜靜吃頓飯?!?/br> “娘,我都還沒跟人說感謝的話呢?!编嚴纤南騺碜彀颓?,又說。 毛紀蘭瞪了兒子一眼:“你說啥他能聽懂, 趕緊跟我走?!?/br> “那位老母親,她的墳墓在哪里, 我明天能去看看嗎?”本突然問。 他問的是鄧昆侖祖母的墳墓, 鄧昆侖猶豫了一下, 才說:“可以, 明天我們全家一起去一趟吧?!?/br> 現在講究破四舊, 破封建, 按理是不允許公開上玟的。 鄧昆侖也還從來沒帶兒子去給他奶奶上過墳呢,正好明天帶著全家一起,去給老人上個墳吧。 這天晚上本的睡眠很好,等第二天一早就能起得來了。 而且黃連和穿心蓮足夠敗火,苦完之后的老爺子那叫一個神清氣爽。 早晨起來, 蘇櫻桃嘗試著用本帶來的火腿和奶酪,芝士, 黃油做了一個批薩。 她自己就有烤箱, 在首都的時候也吃過批薩, 大概知道該怎么做,還別說,雖然頭一回烤,但是烤出來的批薩面皮金黃, 內里柔軟,上面灑了滿滿一層芝士,香味一飄出來,湯姆和杰瑞幾個急的團團轉。 香啊,真香。 本昨晚只喝了湯,餓了一夜也是胃口大開。 不過他依然想跟蘇櫻桃聊聊,但蘇櫻桃完全沒有想跟他聊天的意思。 湯姆依然是,只要本下樓,就會立刻起身走人。 而且,因為廚子和那個服務員,連帶被人用一輛自行車,以及羊rou策反的金有全是湯姆發現的,魯一平把自己今年去省里參加公安廳會議時發的優秀獎章送給了湯姆,而且給他手寫了一張表揚獎狀。 湯姆特意把它貼在了餐桌旁的墻上,等本下了樓,坐在餐桌旁的時候,還故意敲了敲獎狀,用英文大聲說:“這是誰呀,原來是鄧長城啊,他怎么就這么優秀啊,又獲得了一張大獎狀,還是公安局發的呢,他可真帥?!?/br> 本即使現在心情變好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依舊是個特別喜歡說臟話,而且跟湯姆在價值觀上截然相反的人。 所以他看了看那張獎狀,等鄧昆侖給自己翻譯完,就輕輕說了一聲:“愚蠢?!?/br> “但孩子的愚蠢救了你的命,不是嗎?如果不是這個愚蠢的孩子,阮紅星早在去年就策反的廚師,會把你削成一片片的涮羊rou?!编嚴鲚p聲笑了笑,然后說。 廚子和那個服務員當然已經被抓住了,而且早就吐口了。 在電話里,本也聽中央政府的人已經說過這件事了。 想起涮羊rou的師傅那出神入化的刀功,嚇的本抖了兩抖。 “在我們華國有一句話,叫斗米養恩,升米養仇,您給予阮紅星的太多了一點,這大概才是他想殺了你的原因?!编嚴鲇终f。 本的臉色愈發白了,但依舊沒說話。 “走吧,去上墳?!编嚴龇畔履瘫f。 蘇櫻桃也沒去過鄧昆侖家的祖墳,其實就在小鄧村的對面,他父親、祖母全都葬在那兒。雖然說現在不講究上墳,但她還是悄悄剪了些紙錢,聽說鄧昆侖的父親酷愛抽煙,她又到供銷社去買了兩盒煙。 鄧昆侖帶著幾個孩子提前出門,去給車加油了。 本坐在沙發上,剛才一直在打電話,打完之后,雖然電話一直在響,但他并不接,就開始翻自己帶來的影集了。 翻了會兒影集,他突然招了招手,示意蘇櫻桃過去。 “這就是阮?!边f給蘇櫻桃一張照片,本苦澀的笑著說:“我曾經最驕傲,也最虔誠的兒子?!?/br> 蘇櫻桃接過了照片,就見照片上是一個穿著美國大兵軍裝的男人,側首回眸,對著鏡頭在笑,看起來年齡跟鄧昆侖差不多,眼眶很深,嘴唇略厚,是個標準的東南亞長相。 m式軍裝是非常帥氣的,鄧昆侖雖然沒在m軍服過役,但曾經作為武器專家也在戰壕里呆過,當時穿的就是這種軍裝,他照的照片因為足夠好看,蘇櫻桃一直沒舍得燒,悄悄藏著。 這個阮紅星,完全不像鄧昆侖給她看過的,小時候他和本合影的照片上那個瘦的像猴子一樣的小孩子。 就像褚巖,不是標準的帥氣,但是身上有一股男人味兒。 而且,有一種侵略和挑釁,讓人望之生畏,又覺得他很神秘的感覺。 一看之下,蘇櫻桃居然覺得他還長挺有魅力的,嘴角裂著痞痞的笑,只看面相,并不叫人覺得討厭。 曾經,在蘇櫻桃的心目中,這位丑的就像一只猴子啊。 但丑到極致,并不會讓人覺得討厭,反而,他的五官有一種東南亞式的獨特魅力。 “he\'s out! -is all over!” 本笑著說了這么一句,聽見外面有車的聲音,于是把照片遞給了蘇櫻桃,艱難的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向外挪去。 電話一直執著的響著。 蘇櫻桃還在看手里的照片,順勢就接起了電話。 電話里是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是在哭,不過就在蘇櫻桃喂了一聲之后,他用一種南方式的口音,試著叫了一聲:“蘇櫻桃?”那個桃字往上揚的厲害。 “你是誰?”蘇櫻桃反問。 對面的男人聲音聽起來很沙啞,還頗具一股磁性,哭聲和嘶嚎突然就變成了笑,笑了會兒,他說:“我是你大哥的朋友,我叫阮紅星?!?/br> 原來是那只越南猴子,他居然會說中文,這叫蘇櫻桃特別吃驚。 蘇櫻桃于是沒說話,電話里的人又說:“我聽蘇前進提起過你,他說,你是他最好的meimei,你大概不知道吧,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他曾經說,你的存在才是他愿意跟我合作的前提,如果沒有你,他不會選擇跟我合作,也不會出國,更不會離開自己的家鄉?!?/br> “所以呢?”蘇櫻桃坐到了沙發上,笑著問。 對面的男人說:“鄧昆侖是個古板,無趣,并且毫無情趣的男人吧,告訴他,我非常欣賞他的妻子,雖然只見過她的照片,但我深深為她著迷,他配不上他優秀,美麗,善良的妻子?!?/br> 這位阮紅星同志,m國大兵,將來應該還是個大毒販子,專門往華國販賣毒品,而據鄧昆侖說,這家伙幾乎染指過本每一任情婦。 蘇櫻桃曾經就覺得納悶,就一只丑到人神共憤的猴子,那些情婦們是不是全都高度近視眼,才會都要跟他來一腿的。 這一聽才發現,人 阮紅星能撩到本所有的情婦,有的是實力啊。 這個實力,甩了鄧昆侖十萬八千里。 這話說的蘇櫻桃簡直飄飄欲仙,快拉不住自己的,要飄到房頂上去了。 “嬸兒,咱們該出發啦!”湯姆在門外喊說。 蘇櫻桃于是一字一頓,對著電話里說:“那你可錯了,鄧昆侖既溫柔又體貼,長的還很帥,每天晚上都在枕頭上給他妻子背十四行詩,他的妻子想告訴你的是,她特別愛鄧昆侖?!?/br> 啪的一聲,她就把電話給掛了。 杰瑞和湯姆倆是男孩子,又很少去農村,一路上嘰哩哇啦,那叫一個興奮,而本,則一直意味深長的看著鄧昆侖。 蘇櫻桃于是悄悄的,就把阮紅星給自己打電話的事,以及本打電話給阮紅星,說他out了的事情,悄悄跟鄧昆侖講了一下。 “遺產沒了,阮紅星肯定不會罷休的,而他本身是個化學專業生,我們已經砍斷了他伸在華國所有的觸腳,他肯定會親自,再來一趟?!编嚴瞿藭?,才意味深長的說:“他也是一個熱愛著自己國家的人,而且,立志要讓越南變的富有,變的強大,只不過走錯了路,做錯了選擇,如果他將來真的來,我們得向他展示一下,什么叫社會主義勃勃的生機。而且,哪怕是在夢里,他也是陷害你入過監獄的人,我一定要讓他為此而付出代價?!?/br> 蘇櫻桃現在已經知道,自己在夢里,不是平白無故入的監獄了。 但她現在好奇的是,鄧昆侖既認識褚巖,又認識阮紅星,而且阮紅星是坑她的人,當初一直給她寫信,照顧她,該不會是因為他發現,是阮紅星害了她,才會覺得愧疚的原因吧。 要是那樣,蘇櫻桃就很沮喪了。 她寧愿博士是看了她的照片,一眼鐘情,愛了她二十年的呢。 “不要碰我?!蓖蝗?,湯姆吼了一聲。 蘇櫻桃回頭一看,就見本大概試圖去摸一下湯姆,但湯姆不但在躲避,而且還厲聲的呵了本一聲,并且努力的往車窗邊挪著。 本是因為感激湯姆救了自己,才想表達一點親昵的,這種親昵,已經是他對一個孩子,最大限度的寬懷了。 但這孩子跟小時候的鄧昆侖一模一樣,倔的就像一頭驢。 老爺子的脾氣本身很暴躁,看湯姆這個樣子,于是惡恨恨的又說了一句:“愚蠢!” “你才愚蠢,愚蠢之極?!睖房刺K櫻桃瞪著自己,特別委屈的,低聲跟蘇櫻桃說:“昨天我所有的剪報全都淋上了他的尿,現在臟了,沒法看了?!?/br> 孩子十年的榮譽,被本一泡尿給澆了,心里能不委屈嗎? 他恨死本了。 而本,就更覺得湯姆簡直無可救藥了。 這個孩子比鄧昆侖更討厭,本從此不想再跟他多說一句話。 墳地在河對岸,這是一條小河,因為河水太淺,并沒有橋,只在河中間有幾塊大石頭,人們從石頭上挑步過河就可以了。 這條河,這個地方,本在解放前就走過。 現在跟30年前的變化并不大。 不過地方的變化雖然不大,但是人的變化卻特別大。 因為毛紀蘭和幾個兒子,兒媳婦大嘴巴的宣揚,整個向陽公社的人都知道曾經帶走鄧老三的那個洋鬼子又回來了,而且還要給鄧老太上墳。 這是天大的面子,也是天大的熱鬧,原本大家早晨都該去上工的,但是記分員,支書,書記都跑來看熱鬧了,社員們又豈能不看 幾百號社員集體出動,支書和書記們全都穿的正兒八經,還通知社員們穿上了他們最好,最干凈光鮮的衣服,集體守在河兩巖。 他們在看本,本也在看他們。 人們身上的衣服有了明顯的改觀,比之解放前他來的那一回,雖然依然樸素,但都穿的很干凈。 而他解放前來的時候,所有人,不論老人還是孩子的臉上,都帶著戰爭創傷,眼神里滿是驚恐和無助,以及茫然。 但現在一目望過去,這些華國人的臉上,雖然有些人的臉上有憤怒,但更多的是好奇,要是他回望某個人的眼睛。 雖然那個人一開始會很憤怒,但只要他笑一笑,對方也會回之一笑。 毛紀蘭帶著兒子兒媳婦,早早就在墳上等著了。搓手搓腳,那叫一個興奮。 博士和蘇櫻桃提著紙籃子,還在邊走邊聊,幾步就跳過河了。 杰瑞跟本是走在一起的,小孩子眼中的世界,跟大人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樣的。老人和孩子是同一類,他們要小心路上的石頭,田梗上青苔,或者草的地方,因為一不小心,他們就會摔倒。 “爺爺小心這兒?!苯苋鹬钢恢晟厦鏉M是露水的草說:“滑,小心滑?!?/br> 要在這兒摔倒,是一件特別丟臉的事情。 本點了點頭,在意識到自己不是上帝,而是魔鬼,也不是這片土地的救世主,以及阮紅星對自己的背叛這后,這位老人現在其實已經虔誠了很多了。 溫柔的點頭,他在七十多歲的高齡,像個孩子一樣,在這田間地頭小心翼翼的走著,并且,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段日子,會嘗試著,盡量閉上自己的嘴巴,而不是滿嘴吐臟話。 眼前是一條河,并不寬的河。 本上回來的時候,穿著美軍的高邦靴子,幾步就可以淌過去。 但現在他已經是個垂垂老矣的老人了,一泡尿就可以讓摔倒在地,并且爬不起來。所以,圍觀的人很多,河對岸,還有很多人在看著他,都在等著他過河。 就這樣一條河,攔住了本的去路。 他可以邁到那塊石頭上,但是他怕自己要滑倒,要摔倒。 要是摔倒在河里,不但沒有面子,而且,他的健康也會大受損害。 本現在有點后悔了,甚至想折身回去,他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狀況,以為他還是三十年前那個健壯的黃金單身漢,但顯然,他現在已經不是了。 怎么辦? 就在這時,本就見湯姆脫了自己的兩只白膠鞋,并且用鞋帶拴好,然后把它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接著,他赤腳就踏進河里去了。 在河里踩了一圈兒,他又出來了。 揚起頭,十四五歲的小少年依然是滿臉的不滿和不忿,卻說:“來吧,抓著我的肩膀你就可以過河了?!?/br> 只是一條小河,河中間有幾塊石頭,但這幾塊石頭,就像幾坐大山一樣。 兩條小腿又細又長的少年又跳進了河里,站在一塊石頭旁,然后抱上了雙臂支出肩膀,等著本。 本一手是拐杖,在河里戳到一塊發硬的河床,再抓上 湯姆的肩膀,就等于兩邊都有了支撐,就這樣,他每站到一塊石頭上,孩子就停下來,等他喘好了氣,估計好了下塊石頭的位置,再等他要起身的時候,繼續往前挪。 一塊又一塊,總共不過五塊石頭。 在踏上陸地的那一刻,本長舒了口氣,再想看湯姆的時候,他已經轉身,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祭拜也不過是拄著拐杖,默息一會兒,所謂的墳墓也不過一個長滿了青苔生荒草的小土包。 本也不過站在墳前注視了一會兒,就該往回走了。 而湯姆,等他到河邊的時候,依然跳進了冰冷的河水里,抱起雙臂,就那么挨著。等本過了河,一言不發,毫不留戀,連蹦帶跳的往前走了。 他在極力的躲開,這是像鄧昆侖一樣的壞脾氣,他們或者會幫助你,但只要你觸犯了他們的自尊心,他們就永遠都不可能向你低頭,或者和解。 本于心里,輕輕罵了一聲愚蠢。 但他往前走了幾步,就發現湯姆留下的,濕潞潞的兩只大腳印里,有深深的兩道血痕,而且兩個腳印里都有。 他重達180斤,過河的時候,至少有一半的重量是壓在那孩子肩膀上的,當他用力的時候,重量會比180斤還多。 孩子的腳應該是在頂著他過河時被河里的石頭給刺傷的,但他連哼都不會哼一聲,跑到很遠的地方之后,從田里抓了一把野草,擦干凈自己的腳,穿上了鞋子,打開了車門。 然后,帥氣的少年又跑回那條小河邊,輕巧的躍過河,蹲了下來,他的弟弟,那個胖乎乎的小男孩爬上他的肩膀,他抓著弟弟,弟弟張開雙臂,就在田野里開始奔跑了。 倆個孩子在田野里放肆的奔跑著,笑著,高聲的喊著。 鄧昆侖站在遠處,就那么兩手叉兜,微笑著看著他們,笑的像個孩子一樣。 直到此刻,就在此刻,本突然發現自己了解了曾經那個倔犟的,孤獨的,不會討好他的孩子的內心。 當他站在他面前時,當他忍辱負重的承受他的壞脾氣和粗魯,甚至辱罵時,當他哭著去求校長收留他時,當他從逆境中一步步崛起,并且不顧死的危險,想要回到這片土地上時,他內心的期望。 他的一切努力,是為了這片土地上的孩子和后代。 他是想讓他的孩子,能就像此刻一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奔跑在這片他熱愛的田野上,才把自己的前半生委身給了魔鬼。 他做到了! 他真的做到了。 沒人知道湯姆的兩只腳掌心現在都是破的,而且還在持續流血。 但他也是開心的,他能挺得起脊梁,他能拒絕遺產,因為他擁有這片土地和土地上不受歧視的自由。 那是像鄧昆侖那樣的男人,無數個,曾經或忍辱負重的出國留學,或不屈不撓的堅決抗爭,曾經用自己的鮮血染紅這片土地,然后,用肩膀給他頂起來的。 就一如剛才,他默默的伸出肩膀,頂著他一樣。 他們是沉默的,不善表達的,羞澀的,但他們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知道感恩的人。 本活了七十多年,經歷了無數的事情,見過無數的人。 他可以用自己一生的閱歷總結出一句話:錢可以辦成任何事情,如果辦不到,只能證明你的錢還不夠多。 但是這兒得備注一點:有小部分的華國人除外! 本就順著湯姆那帶著血的腳印,慢慢走回了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