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娘娘千秋 第43節
“這個禮部尚書,你還算當得起。何以竟言愧?” 沈欽聞言稍稍緩了口氣,重新記起自己此來的目的,抬起了頭:“可臣未曾教養好女兒,亦無能照顧好父親,臣慚愧?!?/br> 蕭無諫讓人搬了把椅子給他:“沈老先生的事朕聽說了,朕自會派御醫前往沈府?!?/br> “臣謝過你?!?/br> 跪得久了,沈欽起來時差點沒站穩,扶著椅子才堪入座。斟酌再三,打起了溫情牌:“其實父親是心病。父親最疼愛妙嫦這個孫女,妙嫦小時亦是穎悟過人,都怨微臣,和父親一樣醉心學術,卻對她疏于管教。前朝不提倡女子讀書,臣又是個順時而為的庸夫,曾經不愿傳她學問??杉幢闳绱?,她小時候還是一心向學,還會纏著臣問這問那……” 他絮絮說了許多,越說越沒底,見御座上之人始終面色不動,怕帝王不想聽這些絮碎的家常,趕緊長話短說,最后補充道:“那時候妙嫦對臣說,‘沈家以文立世,這不是恥辱,是榮耀,父親為何不讓我學?’這話臣至今還記得?!?/br> 說到這,沈欽似乎愧恨不已:“想來當初要是多教她一些,也不至于讓她囿于閨閣之見,釀成如今這般大錯。臣一直沒替她求過情,就是知道陛下已是看在臣與父親的薄面上,網開一面了??裳巯聦嵲凇?/br> 蕭無諫終于不堪其擾一般,抬手止住了他,淡道:“朕明白愛卿的意思?!?/br> 帝王笑時風度端雅,卻是外和內凜,不怒自威。 沈欽當即不敢再開口。 只是靜靜坐著,看著帝王宣召了太醫,又親自囑告了一番,而后命太醫動身前往沈府。 起身謝恩,卻不敢主動再提求情的事,整個人越發的坐立難安。 他雙手無措地擱在兩腿上,渾然忘了,此刻面對的分明是個比他小了二十余歲的后輩。 還好,帝王未曾讓他焦煩太久。 “先生慈愛小輩之心,朕亦感憐?!?/br> 沈欽心中登時升起了希望,這是愿意應允了? 可帝王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喜色頓收,脊背一僵—— “不若,朕放沈氏出宮回府一段日子,伴在老先生身側盡孝?” 出宮?! 沈欽心神一震,他從未有過這個念頭。更沒想到帝王會有如此決斷。 他只是希望妙嫦可以借此事解去禁足,尋機復寵,父親也能安心養病。 直接出宮,雖也是解了禁足,可與貶為庶人有什么區別? 萬一自此之后帝王再也不召她回宮了呢!盡孝之后,又該何去何從? 他當即從椅子上爬下,誠惶誠恐地跪地,懇請帝王收回成命:“父親的事業承蒙陛下的扶持才能走到今天。世人皆以為陛下是寵愛小女才起用臣與父親,可父親卻從一開始就知道,一切只因陛下惜才愛才之故。他對陛下一直感恩懷德,也希望妙嫦能侍奉陛下,替他盡一份心。因此,臣才斗膽觍顏為小女求情,想讓她將功折罪。若她就此被遣返歸家,只怕父親憂思更甚?!?/br> 蕭無諫捎去一個眼神,一旁的近侍過來攙沈欽起身,卻是攙著人起身往外走。 沈欽便明白了,帝王不欲再言。 驅客之前,蕭無諫最只道:“朕既不愿枉屈法度,亦不忍老先生含憂抱病,更不欲見舊人面目全非,與她恩情兩盡。此實為——求全之策,愛卿回去好好想想?!?/br> 沈欽俯首稱是,抹開額上的汗,一步不敢再停留。 蕭無諫看著他離去,一言不發。 其實他如何不知,沈欽所求,無非解了沈氏禁足,安撫病父之心。 他本可以應允。后宮之事比之前朝重臣,從來不算什么。 這也是最省事的法子。 可不知為何,他莫名想起有個人口中所說的想要為他“求全”。 竟也想為她求全一次。 總不能獨獨讓她受了委屈。 若果真要有什么委屈,也該是有過之人來受。 * 孟緒讓太極殿的人幫忙找了只籠子,將貓兒安置了進去,又央著殿里小廚房的人幫忙煮了一盤雞脯rou。 她還未曾離去。 蕭無諫此次與沈欽在前殿議談時間不算短,可直到沈欽走后,才從宮人口中得知孟緒竟還在太極殿。 他分明聽見她的肩輿起行的聲音。是她讓人抬了一乘空的轎輿回去? 膽敢如此抗旨不遵,闔宮上下也就只有這一個了。 何其放肆,簡直挑戰君王的威嚴,還是想留在此窺聽什么? 這個想法瞬時讓他覺得,為她改了主意,似乎是有些過于好心。 他微起薄戾,負手闊步去尋人。 孟緒正蹲在殿前的角落里,正將雞脯rou撕成一絲絲一條條,喂給貓兒。 忽而,她一仰芙蓉雪面,抬起一雙含情帶笑的眼:“陛下?” 他來時廊上履聲瑯瑯,這回,縱是她想不聽見也難了。 等視線里不出意外地映入那長身,孟緒便干脆放下那小銀盤,上前迎去,像只投林乳燕一樣挨上人。櫻口中兀自又空口白牙地扯謊:“雨又下大了,妾走不動道,正等著陛下親自來攆妾呢。還是……陛下見了妾,就舍不得開口攆了?” 蕭無諫瞥了一眼外頭早已放晴的天色,手卻已順勢而為地摟住人:“說瞎話的功力越發長進,他們竟也不趕你,是白拿朕的俸薪了?!?/br> 孟緒得逞地一笑:“功力長進,該是教陛下聽不出是瞎話才是,一下子就能聽出來在說瞎話,豈不是退步了?” 蕭無諫漠不應聲,只是目光有意無意掠過她身后那只吃rou吃得打呼嚕的貍奴。 孟緒便主動說起:“這只貓兒就先留在這里,等它治好了腳,再看看它愿不愿意跟妾回去,畢竟強扭的瓜不甜,興許它就喜歡太極殿呢?!?/br> 捉它的時候它毫不反抗,孟緒檢查過才知道,原是它后腿折了,沒有了反抗之力。 她促狹一笑:“再說它在太極殿,太醫為它治傷時才不會覺得是大材小用,必定更盡心?!?/br> 蕭無諫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擁著人,不見了鋒銳的戾氣,薄唇一抿:“太醫在月下閣就不盡心?” 孟緒還記著嘴里的苦味,她可做不到甘之如飴,頓時故意陰陽怪氣起來:“便是在月下閣,想的不也是為陛下盡心?” 她此刻眉眼生動,所有情緒都直白大膽,就像她來到他身邊的第一夜。 蕭無諫定定看了眼她頭上的玉簪,如她所愿地問道:“朕都陪卿卿喝了那藥,還記仇?” 孟緒伸出一只手比了比,哀聲嘆氣:“還有五天呢?!?/br> 闊大的指掌與粉艷的柔荑忽在這一刻相疊,蕭無諫按下了那只手,松口,卻沒松手。 “既不想喝,不喝也罷?!?/br> 目的達到了,孟緒才關心起帝王方才在前殿與沈欽所議之事:“沈老先生病重,沈大人此番進宮,是想為沈妙嫦求情?” 后宮不能干政,但此事最后的著落點卻是在后闈而非前朝,因而孟緒也沒什么不敢問的。 聽她直截了當地問,坦坦蕩蕩,在這樣的事上反而不耍任何心眼。 蕭無諫徹底沒了脾氣。 帝王家忌諱窺覬,但他也可以主動與她坦誠。 于是,在孟緒看來,帝王竟毫不避諱,甚至有意地與她說起了朝堂之事:“公德易辨,而私德難究。沈欽為人貪名好譽,卻有公德,亦有才干,卿卿以為,朕用此人,是對,還是錯?” 只說有公德,那便是私德有虧了。 他既敢問,她便沒什么不敢答的。孟緒因道:“若能善加掌控,于民有利,自然是對,君子尚且論跡不論心。但對這樣的人,決不能放任自流?!?/br> 聽到這如出一轍的想法,蕭無諫不禁笑慨:“卿卿當真與朕有些像?!?/br> 孟緒嬌盈盈抬眼,像逮住了什么可供發揮的機會,張口就哄:“這不好么?與陛下相像,亦會像愛重自身一樣愛重陛下?!?/br> 話說得越動聽,卻越像是蠱人的佞言,讓人持疑。 偏偏有時,她故意端起的顰態與笑貌,總奪人神智,又讓人忘了持疑。 帝王打量著人,一邊似乎甘心踏入陷阱,一邊又拆穿道:“愛重朕?在朕這兒強留了這許久,卿卿可是光記著喂貓了?!?/br> 孟緒一笑,卻是牽起帝王的手往殿內深處走去。裙擺流動,和點水的蜻蜓一樣逶迤開清透的嫩翅,踏過地上偃倒的細絨,許多地方還有她與他昨夜的功勛。 “陛下不如先看看,殿里多了個什么?!?/br> 因滿地鋪陳的絲絨,她沒穿鞋,踩上去無聲無響,唯有玉趾像是春露洗過的珍珠,在裙下忽隱忽現,還有耳畔那兩吊銀蟬的耳墜一晃一晃,晃得身邊的人沒法不側眼看她。 這一看,蕭無諫才發現她竟是沒穿耳洞,這耳墜原來是做成了夾子式樣,夾在耳上的。 怪不得昨夜抱著她的時候,那般禁不起動蕩,輕易就零落墜地。 孟緒不知人此刻心想,只知行了一大圈,她都快將人帶到那東西跟前了,他也沒什么表示。終于停下來催問道:“陛下找到沒?” 蕭無諫被她牽導至此,不動聲色收回思緒,一抬眼,就見墻上掛著的三尺寶劍。 而劍鞘上多了一根新亮的穗子。 搭颯的紅穗,似教殺器冷鈍的黑色鞘身有了一點鮮色。 藏鋒時也不再顯得沉寂。 他取下劍,橫握掌中,霜刃不拔,只捋過末端那紅絲結:“你編的?” 孟緒點頭勾唇:“橫是絲(思),豎也是思,妾昨夜看到這把劍,就想送郎君這個?!?/br> 帝王指骨分明的手在紅絳之上呈現一種孤冷的白,那冷白又遲遲停駐紅線之上,不曾挪開,有如眷眷。 “其實妾很好奇,陛下怎么不解了沈氏的禁足,一切難題不就迎刃而解?” 若是他免去了沈妙嫦的禁足,對她心有愧疚,一定不會擺什么架子,可他今時姿態頗高,倒像是為她做了什么讓步。 孟緒故有此問。 蕭無諫倒不奇怪她能猜到。但許是不想更助長她的氣焰,他沒提“求全”二字,只說:“朕不喜歡被裹挾著做決定?!?/br> 他終于舍了那劍,掛回了墻上,淡淡掃過人:“雨又下大了,卿卿既不想走,就留下來,陪朕用完明天的早膳?!?/br> “明天?”外頭不聞半分雨聲,孟緒嫣然一笑:“陛下說瞎話的本事也堪憂呀?!?/br> 蕭無諫笑道:“嗯,好在朕別的本事不錯?!?/br> “陛下!” 隋安的聲音不適時響起。 隋安不敢踏足這遍鋪寶毯的磚地,就在殿門口探進個身,有些尷尬地笑道:“樊美人來給您送蓮子排骨湯了?!?/br> 孟緒想過她三番兩次來太極殿送吃食,定會有人效法,但怎么都想不到第一個來的會是樊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