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自故去(三)
做人絕對不能太死守規矩。那也太無聊了。 做神也一樣。 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揣著什么心思,總之他不讓我做的事我偏要做,他不讓我靠近的人我偏要靠近,他說那些跟腳千奇百怪的師兄們不值當我為之花費心思,那我就找個根正苗紅的闡教弟子,他看不慣我天天跟那個老狐貍混在一起,我非要證明自己能夠駕馭得住這樣的危險人物。 鬧來鬧去,鬧來鬧去,不過是想讓他多分給我一點目光罷了。 我當然明白,我自然是明白的。 · 我出生的時候,也沒什么天地異象,硬要說的話,只是那片山頭的精怪山神都圍攏了上來,對著還一片空白的我十分敬畏,鮮花果實送了一堆,鋪滿了整塊空地。 我是妖物修成的靈識,和人修不同,天生地養,自由自在,過了好一陣快活日子,這才覺得無趣了起來。恰有一云游道人游歷至此,見我無人管教撫養,野性未泯,和漫山遍野的山怪妖物學了一堆仙人難以啟齒的不良習慣,本是無意中遇見,不打算接手,只是掐算時出了蹊蹺。 命數撲朔難辨,不沾因果,一片死象中混雜了零星生機,唯一的轉折又與這天下蒼生有關。 我本是不愿被收養管束起來的。 奈何這修士長得實在是對胃口。 仙姿佚貌、月眉星眼,在一眾難以直視的精怪之中顯得極為不同,加之又是個溫潤如玉的性子,好說話、也不會咄咄逼人,怎么看都沒法厭惡下去。 只可惜都是假象。 他不由分說將我帶離了這塊生我養我的土地,好像生怕什么臟東西粘上他似的,連帶著誕生于此的我仿佛也成了被他嫌棄著的其中一位。 他為我換了裝束,教習禮法,閑暇之余還試圖教會我下棋,只可惜我對此等風雅之事向來是一竅不通,無奈之下,只好帶著我釣魚。 說是可以磨練心性,我卻對著魚兒們眼冒金光口水直流。 再然后,大概是對我的頑劣有了準確的認知,他不再強行讓我跟著他的喜好來,而且認認真真地問了我自己喜歡什么。 我答不上來。 慈航喜歡什么,我就喜歡什么。 · 我是他一手帶大的,他事無巨細了解我方方面面,不論是癖好還是性格,就連入睡時側躺多還是平躺多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早些年我并沒覺得這有什么異樣,他只不過是像養著那些靈獸靈草一樣養著我罷了,最大的區別可能就在于我會說話,能交流,除此之外,我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同。 我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收為圣人的最后一個小徒弟。 慈航早年間還沒這么冷酷嚴苛,那時的他笑起來時眼尾尚存了那么幾分人情味,寬袖廣袍松落地搭在肩頭,好生一個靈秀雅致的道人。修者們大多有些不太健康的癖好,要么飲酒、要么……飲酒后發瘋賣癡。他倒是都沒有,潔身自好得讓人看了紛紛牙酸。哪怕是身處那個最會裝模作樣的闡教,慈航他也是獨一份的清規守矩。 我師門的那些向來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專業戶。幾個沒心沒肺的女修湊在一塊,琢磨出了個讓我至今匪夷所思的猜想,并且孜孜不倦地慫恿我去證實這一點。 彼時我還是個打不贏同門師兄就把他搬出來當救星的小鬼,半點沒有身為吉祥物的自知之明,喜滋滋地以為自己是他眼里最特別的存在。 期望多高,篤定多深,被推翻認知時的難受就有多濃。 那天慈航頭一回仔仔細細地打量了我良久,實際上我們初次相遇那時他都沒這么認真瞧過我。 他把指尖捻著的白玉棋子轉了又轉,光是思考要落在什么位置都能讓他犯難好半晌,良久,只回了我一句話:“不可?!?/br> “為什么!”我不敢置信地追了上去,硬是把自己的腦袋塞進他裝滿清雅香氣的懷中,“為什么不答應我!” 那雙悲憫凜冽的鳳眸輕飄飄地將視線落在了我臉上,唇沿幾不可查地抿緊了些,“你年歲尚小,又是聽人鼓動,這才生了此番心思。今日提起,我便當做不知,且回去罷?!?/br> “你連看都不看,就斷定我是心血來潮,這又何嘗不算是對我的折辱呢!” 我不依不饒,尖聲質問,“師兄但把心門敞開,叫我瞧上一瞧望上一望,我卻是不信,難說沒有分毫屬于我的音聲笑貌!” “無需多言?!?/br> 仙風道骨的修者終是抵不過我的耍賴纏人,只是不論我如何使出渾身解數,也不能教他改變口風哪怕分毫。于他而言,似乎我們之間的關系僅僅止步于此即可,再要奢望點旁的,也不過是徒費心思。 我從來是不信什么適可而止的空話。 幾乎將所有的禍都闖過一遍,次數多到他不得不頻繁往返于蓬萊島和昆侖山之間,甚至隱隱冒出了些不太動聽但在當時的我看來無傷大雅的流言。大多是說我一個截教弟子,頻繁纏著別人家的師兄成何體統。護短到了極致的師兄師姐們自然是不愿意接受這樣的指摘,就連最開始鼓勵我大膽追求的叁霄都生出了后悔的心思。 只那時的我,一意孤行到了不可回頭的地步。 是慈航把我從那個野蠻之地帶了出來,他自然要肩負起照顧好我的重任,否則我為何放著自在妖精不當,跑來仙宮做什么勞什子女修?更別提我根本修不來那些在他們看來是輕而易舉的法術。 我是天生的道術絕跡之體。不論怎么努力,都無法讓奇跡在我身上降臨。不需要修煉,不用閉關,自然就會把大部分心思放在別的方面,從而滋長了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綺念。不曾有人逼迫我清心寡欲修習,也不曾被告知那些本應有的防備之心。 我在最適合接收外界信息的時候,偏生處在這么個混亂的環境里,而本應牽著我的手直至隕滅那一刻的人,卻毫無征兆地放下了我。 我大抵還是不信命,跑去師尊那里求他老人家幫我掐算過一回。圣人一大把年紀了,雖說還保持著俊逸非凡的青年之體,內在卻是個數不清多少歲的靈魂,自然能夠將我那些本就直白的小心思看了個透徹。 但他卻并不打算多說,摸著我的頭沉沉嘆息——我時常懷疑師尊單純是喜歡毛茸茸的小動物才會收下那一整座山頭跟腳各異的徒弟——他在手心變化出一枚穿有紅線的勾玉,鄭重交到了我手里。 “這是何物?” “遮掩你的行蹤,免得被有心之人盯上?!?/br> “我有什么好招人惦記的?”我撇撇嘴,不以為然,畢竟闡教那些老古董一個個都把我當作攪事兒精,恨不得讓我收收心思早日放棄糾纏慈航才是,“您倒不如幫我算算我這姻緣究竟如何呀?” 師尊坦然搖頭:“算不了?!?/br> “又是為何?” “當初收你為徒,即是看出你身上命緣過淺,隨時有夭折的可能……慈航他定是也這么認為。但時日一長我才發覺,當日還是誤會了太多……”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金蟬?!睅熥鹄宋艺碚竞?,難得嚴肅地叮囑我:“且記住,無論將來天命推演到了什么地步,你都要記住,你身上牽系了太多太多,以至于為師都沒辦法一一解開,唯一的辦法……你要看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真正應該做的,真正能夠做到的?!?/br> 我努力思考了一會兒,敗下陣來:“師尊,我聽不懂?!?/br> 他愣神片刻,“早晚會懂的?!?/br> “可您還是沒告訴我——” “我這么可愛的小徒弟,怎么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師尊撇去那些肅穆的氣氛,又回到閑散淡然的模樣,“他清高,他不理你,你去找別人便是,我看多的是男修愿意陪你玩?!?/br> “會有師姐她們提到的那等好玩么?” “自然、自然?!?/br> 于是,接下來的日子了,是我這一生中見過的……慈航臉上表情最豐富的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