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掙 第118節
但不久,薛晨文突然提出離開,理由是家里出了一點事,他需要回南山市處理。鐘老師沒想到他這一走,就是去南溪中學實習。這事讓鐘老師很窩火,如果其他人出現這種情況,那就一定和興寧中學無緣了,但鐘老師惜才,再加上周院長給薛晨文說情,校方決定再給薛晨文一次機會。 然而薛晨文并不珍惜,再也沒有回來過。鐘老師備受打擊,那一年招來的新老師也沒有達到校方的期待。鐘老師忍不住想,如果薛晨文能留下來就好了。南溪中學出事之后,鐘老師和其他領導又很慶幸,這樣一個禍害學生的老師沒有留在興寧中學。 陳爭問:“薛晨文住在哪里?學校給實習老師解決住宿嗎?” 鐘老師點頭,說實習老師經濟條件不同,為了照顧大多數人,學校統一安排的住宿,就在學校對面的教職工小區。但他印象深刻的是,薛晨文并不住在小區里,和朋友在外面租了房子。 “朋友?” “嗯,一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小伙子?!?/br> 又出現了,一個在薛晨文出事多年前和他走得很近的男人,同時也是薛晨文出事時淡出他生活圈的男人。 鐘老師說,他多次看到那個男人來學校找薛晨文,他們還一起在學校附近吃過飯,像是關系很要好的兄弟。薛晨文在學校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和那人在一起時說的卻是南山市方言。鐘老師見過很多像他們一樣的年輕人,初到一座城市,還沒有解決住房的問題,一起租房子以減輕負擔。 然而陳爭很清楚,薛晨文根本不需要和人分攤房租。 幾個疑點浮現,而疑點正是破局的關鍵——薛晨文是因為男士a選擇洛城,他與男士a很可能是情侶關系,之后和男士a的感情出現問題,又或者是男士a的事業遇到挫折,他,或者他和男士a一起回到南山市。薛晨文入職南溪中學后,和男士a繼續交往,但在某個時刻,他們的關系破裂了,這個時間應該比較靠前,以至于警方沒能查到男士a和薛晨文還有這一段。不過鑒于警方對薛晨文的調查已經足夠細致,男士a很可能接受過問詢。 梳理清楚主要脈絡,陳爭打開案卷的電子版,閱讀每一份筆錄,留意到一個名叫范維佳的人。 他與薛晨文同歲,大學就讀于洛城財經學院。范家和薛家有生意上的往來,范維佳和薛晨文可以說是發小。他表示自己認識的薛晨文是個非常善良的人,但最近幾年疏于聯系,不清楚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陳爭沉思片刻,拿起手機打給鳴寒。鳴寒那邊有些吵,陳爭以為他正在南山市的哪條街道上,鳴寒卻說:“哥,我今天也到洛城來了?!?/br> 第97章 蟲翳(23) 鳴寒這兩日也在為案件奔波,首先找到的就是平依依的母親羅女士。平依依遇害之后,羅女士與丈夫互相指責,彼此折磨了三年,終于走到離婚的結局,之后羅女士再婚,現在在一個小區當物管。 鳴寒來到小區時,羅女士正指揮男物管們往樹上掛燈籠和彩燈,看上去很干練也很有干勁?!坝疫呍偕先ヒ稽c,對對!”她轉過身想拿下一串彩燈,忽然看到鳴寒站在自己身后,立即說:“小伙子,你不是我們小區的人吧?你找誰?” 鳴寒給她看了看證件,“平依依的案子,想請你幫個忙?!?/br> 羅女士掛在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收斂了,眼中浮起茫然,茫然很快轉化成凄苦。聽到逝去女兒名字的一刻,她仿佛忽然變回了十多年前那個無助瘋狂的母親。 “羅姐,羅姐,這樣可以嗎?”站在梯子上的物管喊道。羅女士倉促地在眼睛上抹了一把,把彩燈遞給旁邊的人,“我這有點事,你們先掛著?!?/br> 小區很大,有不少可以坐的地方,羅女士將鳴寒帶到一個沒人的亭子里,“依依的案子不是早就結了嗎?兇手都死了,怎么突然又要查?” 鳴寒說:“因為最近發生的案子和當年的案子可能有關聯。羅女士,你先坐下,我也是南溪中學畢業的學生,你可以信任我?!?/br> 聞言,羅女士眼神動了動,嘆著氣道:“鳴警官,那你的家庭條件一定很不錯吧?” 鳴寒說:“上南溪中學的也不都是富有家庭的子弟?!?/br> 羅女士搖搖頭,“是,我和依依的爸當年就是這么想的。南溪中學大部分是有錢人,但也有不那么有錢,自己優秀的學生啊。所以我們想方設法,到處借錢,到處托關系,還逼著依依畫畫,這才將她送進去。哪知道,哪知道這是把她推進墳墓??!” 羅女士如今的幸福生活并沒有撫平她失去女兒的傷痛,說起平依依,她仍舊滿心愧疚。她說,自己和前夫都是這座城市里最普通的工薪族,每天重復著昨天的工作,每月領著固定的工資,特別羨慕那些有錢人。 平依依上小學時,美術老師給他們說,依依的畫是班上畫得最好的,上個美術班的話,說不定今后可以在升學時加分。他們信以為真,趕緊從家庭開支中拿出一部分,給平依依報班。 平依依很爭氣,畫得很刻苦,老師經常表揚她,五年級時,老師推薦了幾個學生去參加一個全國性質的比賽,平依依得了獎。他們更加振奮,從那時起就下決心一定要把她送去南溪中學。 南溪中學有藝尖的名額,那一年羅女士和前夫勒緊了褲腰帶,得知平依依拿到名額的一刻,一家人激動地熱淚盈眶。平依依正式進入南溪中學后,羅女士對她的管教更加嚴格,無時無刻不在她耳邊念叨。 “你知道爸爸mama為你上南溪花了多少錢,托了多少人嗎?你一定要爭氣,爸爸mama拿不出更多的錢了,所以你必須靠畫畫拿到獎學金,更重要的是靠畫畫直升高中部!等上了高中部,你去那幾個出名的美院就穩了!” 平依依是個孝順的孩子,乖乖答應下來。但羅女士卻發現,事情的發展和自己預期的不一樣。女兒在她眼里從來都是最好的,畫得最好,文化課成績雖然一般,但也穩在中流。然而到了南溪中學,女兒的畫在一眾美術藝尖中并不出奇,成績更是排在年級末尾。開家長會時,女兒再也不是讓她驕傲的小棉襖,而是讓她丟臉的傷疤。 第一次,她回家扇了女兒巴掌,失控地哭喊:“我花那么多錢是讓你進去跟著有錢人混日子的嗎?你都快把我們家掏空了,你對得起我和你爸嗎?” 平依依一句都不為自己辯駁,默默承受,保證下次一定畫好,但下次,下下次,她也許畫得更好了,但別人比她進步更快,她仍舊是末流選手。 羅女士和前夫想要給女兒更好的學習環境,拼命賺錢,和女兒相處的時間很少,而即便是這短暫的親子時間,他們也在不斷給平依依增加壓力。當羅女士注意到女兒好像變了時,已經是平依依讀初二上學期時。 她起初是發現女兒不再愿意和他們說話,問什么都回答得很敷衍。她心里窩火,強迫女兒站在自己面前,女兒看向她的眼神讓她感到害怕。 “沒什么事我先回房間了,作業還沒有寫完?!逼揭酪篮翢o情緒地說。 一旦涉及作業,她就不好再說什么,只得讓平依依回房間寫。之后她越想越覺得不舒服,抽空觀察女兒,甚至悄悄跟蹤到了學校,背著平依依找班主任。 班主任對平依依的評價倒是比以前高了,說她初一時可能因為家庭條件,不大能融入集體,總是和一兩位女生玩,這樣其實不好?,F在她和很多學生都能打成一片,成績也沒有繼續退步。孩子嘛,開朗一點總是好的。 羅女士這一輩人,對老師是非常信任的,老師這么說,她暫時安心了一些。但這種安心并沒有持續太久,她發現向來樸素的女兒頭發上總是戴著不同的發夾,有時還戴著戒指和手鏈。她問這是哪里來的,是不是偷拿了家里的錢? 平依依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著她,“mama,你是這么看你女兒的嗎?我從小到大,偷過你一次錢嗎?” “那這些是從哪里來的?” “同學送的。我的同學都是有錢人,只有我家里窮。他們可憐我,送給我,不行嗎?” 這話就像一記悶錘砸在羅女士頭上,她又內疚又生氣,想繼續說點什么,但她沒能讓女兒活得像同學一樣是事實,她有什么資格訓斥女兒? 平依依不聲不響回到房間,家里的氛圍變得格外尷尬。 這件事之后,羅女士變得害怕和平依依交流,擔心她又說出什么戳自己肺子的話??伤秩套〔桓Q探女兒,知道她和一個叫歷束星的男同學關系很好,首飾都是這位男同學送的。 歷束星家里很有錢,歷束星自己也品學兼優,開家長會時總是被表揚。她像個鴕鳥一樣自我催眠——女兒和這種學生玩得好沒什么問題吧,今后也算是多一條門路。 沒有阻止平依依和歷束星交友,是羅女士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她的聲音漸漸哽咽,說有自己這樣自私、懦弱、虛榮的母親,平依依才會被牽連。 鳴寒說:“你認為平依依是被牽連?” “當然是被牽連!我們家從來沒有得罪過薛晨文!他沒有理由對依依下手??!”羅女士擦著眼淚,“都是因為歷束星,薛晨文恨的是歷束星!剛好依依和歷束星形影不離,這才出事!” 鳴寒將一包紙巾遞給羅女士,待她情緒稍稍平復,才接著問:“南溪中學有個直升政策我不知道你了不了解,體尖和藝尖是放在一起考核,平依依當時的美術成績和文化成績,直升比較懸?!?/br> 羅女士愣住,“啊,對,是有這么一回事。我和依依她爸為這事傷了不少腦筋?!?/br> “怎么說?” 羅女士道,他們知道這種考核制度時,特別著急,平依依的天賦似乎到頂了,在藝尖內部競爭還有希望,碰上體尖很難突圍。有一段時間,他和前夫每晚吃飯時都在抱怨這事,平依依就默默地聽著。她可以確定,這事給了平依依很大的心理壓力。 鳴寒又問:“平依依有沒有給你們提過某個體尖?” 羅女士想了想,苦笑,“沒有,她不肯和我們說話的。但我知道她肯定在心里憋著氣,要和體尖們競爭。她是那種特別偏執的孩子,也是我和她爸把她逼成這樣?!?/br> 偏執?鳴寒拿出婁小果的照片,問得更加直白:“你對這個學生有沒有印象?” 羅女士看了會兒,“我,好像見過他?!?/br> 鳴寒說:“他和平依依同級,是田徑隊的人,跑得特別快?!?/br> “??!”羅女士說:“我想起一件事,有次我實在是不舒服,晚上沒有留下來加班,提前回家了,關著燈在客廳沙發睡覺。依依回來時在打電話,她不知道我在,我聽到她說什么‘跑那么快,讓他跑死算了’?!?/br> 鳴寒眉梢挑起,“讓誰跑死?” 羅女士說,平依依說完這句話就按亮了燈,看見她在沙發上,臉一下子白了,但嘲諷的笑容還掛在嘴邊,一時沒有消失?;貞浧鹉且荒?,羅女士皺緊了眉,“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那種表情,我形容不上來,我覺得我根本不了解她?!?/br> 平依依垂下拿著手機的手,里面有個男聲傳來:“你就會說,但得想個辦法啊,怎么跑,怎么死……喂?喂喂?依依?怎么不說話……” 平依依在這時中斷了通話,“媽,你在啊?!?/br> 受生病的影響,羅女士大腦宕機,想問點什么,卻組織不好語言,最終只說:“嗯,有點不舒服,你剛才跟誰打電話???” 平依依竟是難得地在她面前露出笑容,仿佛是要掩蓋剛才那個古怪的笑容,“束星啊,你見過的?!?/br> 羅女士實在扛不住,很快又躺了下去。此事直到后來平依依遇害,都沒有誰再提過。 見鳴寒似在沉思,羅女士嘆氣,看一眼時間,站起來,“我要去接我小女兒了?!?/br> 說起小女兒,羅女士神情輕松許多,“她不像依依那樣會畫畫,我們也不強迫她學什么特長了,開心健康就好?!?/br> 鳴寒開車將羅女士送到小學門口,路上羅女士又說了不少平依依遇害之后的事。她和前夫其實都明白自己不是合格的父母,但唯有指責對方,將責任推給對方,自己才能好過一點。平依依是他們的希望,希望破滅之后,他們的婚姻也分崩離析。 學校門口站著許多家長,等待著孩子向自己跑來。羅女士說,自己和現在的丈夫仍舊不富裕,但已經不會將希望強加在孩子身上,和前夫也沒有來往。 鳴寒一直等到羅女士的小女兒撲進她的懷抱才離開。他下一個要見的人是歷束星的父親。 歷家以前做的是醫藥生意,和國外的研究室有合作,曾經是函省很有名的藥企。但歷束星的爺爺去世之后,歷家開始衰落,子孫撐不起場面,現在歷家只接一些代理生意。 歷父名義上是公司的老板,但能力平平,幾乎不管事了,歷束星是他和前妻的孩子,在歷束星遇害之前,他們就已經勞燕分飛。 鳴寒在做夜生意的會所找到他,他睡在女人懷中,胡子拉碴,像個流浪漢。鳴寒說明來意,他頓時清醒,橫眉豎目地看著鳴寒,“警,警察?” 女人也嚇一跳,趕緊穿好衣服跑路,將這燈光曖昧的房間讓給他們。鳴寒打開正常燈,房間頓時大亮,歷父將自己裹起來,不滿地抱怨,“都多久的事了,還查,人都死了,有什么好查的?” 鳴寒說:“我聽說歷束星曾經想進校隊,拿體尖名額?” 歷父灌下一杯熱水,怔了半天,“你說那件事……對,他從小就喜歡踢足球。其實他根本不想去南溪中學,他想出國,跟著他媽,那邊有很多足球俱樂部,有青訓梯隊……嗝,但我不可能放他走,嗝……” 鳴寒問:“為什么?” 歷父說:“還能有為什么?老爺子不答應唄,我們歷家祖上人丁興旺,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了束星這一輩,居然就生出這么一個兒子。束星一出生,老爺子就拿他當個寶。他是要繼承家業的,怎么可能跟他媽移民換國籍?” 說著,歷父自嘲地哼了一聲,摸著所剩無幾的頭發笑道:“不過這家業也沒什么好繼承的了,到我這一輩兒就收尾了吧?!?/br> 歷父到底受了酒精的影響,話說得支離破碎,按他的說法,歷束星就讀南溪中學是老爺子的意思,老爺子對人對己都很嚴格,歷束星雖然是交錢進初中部的,但老爺子要他靠自己考上高中部,最好是考上高中部的實驗班,再上名校,這樣的人才有資格繼承歷家。 歷父很清楚歷束星就跟自己一樣平庸,只不過占著“長孫”的優勢。歷束星卻似乎很想證明自己給老爺子看,學上到一半,忽然跟他說,想進校隊。 當時南溪中學的體尖基本都是挖來的佼佼者,歷束星那點三腳貓工夫根本進不去。但架不住歷束星的央求,歷父送錢、托人,本來都辦妥了,忽然又說不行。歷父追問為什么,幫忙的人說體尖名額有限,最后一個給了搞田徑的,據說那孩子跑得飛快,是個天才。 歷父只得作罷,他這輩子最不愿意和天賦異稟的人相爭,得過且過,人家都是天才了,庸才拿什么去競爭?但這事在他這兒過了,歷束星卻深受打擊。 他勸兒子,“咱們家何必和別人爭搶?當體尖多累,舒舒服服地混日子不好嗎?” 歷束星很不甘心,反問:“那爺爺要我靠自己考高中部怎么辦?我要是沒有體尖的加分,我怎么考?” 歷父不以為意,老爺子那關怎么都能糊弄過去,歷家就歷束星一個孫子,老爺子還能不讓他念重點高中不成? 這事之后,歷父繼續過自己花天酒地的生活,沒再過問兒子在學校過得怎么樣。歷束星也沒有再拿進校隊的事來打攪他,那學期開家長會,老師還表揚歷束星了,說他成績進步很大,經常幫助同學。 鳴寒問:“你知道得到最后一個名額的學生是誰嗎?” 歷父擺擺手,“這我哪知道?我也不在意。我就是覺得吧,那名額給誰都比給我兒子好?!?/br> 鳴寒說:“你倒是想得開?!?/br> “因為我是個好人。這個世界上,最難得的就是好人?!睔v父暈乎乎地說:“體尖,說起來風光,但訓練累啊,要不是家里沒錢,誰愿意讓孩子走那條路?我兒子可以走別的路,為什么還要去搶別人的路?” 鳴寒說:“但歷束星不一定想得開,他可能將這個搶走他名額的人視作眼中釘?!?/br> 歷父甩了甩頭,迫使自己清醒,“什么意思?我兒子欺負過同學?你們現在還來調查這種事?他都被人害了!你們還不放過他?” “正是因為他被人害了,所以我才更要查清楚真相?!兵Q寒語氣嚴肅了幾分,“你再回憶一下,歷束星沒能進校隊之后,有沒有什么失常的舉動?” 歷父神情愕然,捂著頭,“你等我想想,都過這么久了……他,他翹了很多堂補習課,這算不算?” 鳴寒說:“什么補習課?為什么翹課?” 歷父說,老爺子非常重視孫輩的教育,讓他給歷束星請老師補課。歷束星每天的時間被管得很死,南溪中學有晚自習,但不是每個學生都必須上。體尖、藝尖、走讀生都可以申請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