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掙 第116節
但出乎尤老師意料的是,上初三后,婁小果頻繁缺席訓練,問就是家里有事。尤老師罵也罵了,勸也勸了,還家訪過,沒用。婁小果的母親也滿臉難色,說孩子覺得辛苦,實在是不想練了,就隨他去吧。 尤老師到底不是家長,實在沒辦法,只得放棄婁小果。后來,本該穩上南溪中學高中部的婁小果中考失敗,去了別的學校,尤老師氣得捶胸頓足,但多年過去,也淡忘了。 “只是覺得辛苦嗎?”陳爭問:“訓練一直都很辛苦,為什么堅持到初三才不想練???” “我也搞不懂!”尤老師氣憤道:“算了,可能突然叛逆了吧。十四五歲的孩子,一天想一出是一出的?!?/br> 下午第一堂課的鈴聲響起,上體育課的學生們來到cao場,尤老師沒空和陳爭聊了,說了句:“我覺得他也可能受到那個案子的影響,變得消沉了吧。當時很多學生都被嚇出了心理陰影,哎別說學生了,就是我們當老師的,我們這些成年人,也一時半刻消化不了啊?!?/br> 陳爭坐在車里,回想尤老師的話。體尖婁小果,藝尖平依依,未能成為體尖的歷束星,這三個人的名字被一條線串聯到了一起。 而此時,鳴寒來到離南溪中學不遠的電競酒店,婁小果的母親就是這兒的老板。 第95章 蟲翳(21) 工作日的白天,電競酒店的生意一般,一樓大堂的餐飲區倒是熱鬧,機器里不斷傳來外賣接單的提示音。幾個穿著電競酒店制服的年輕人在灶臺前忙碌,從冰柜里將預制菜拿出來,加熱,裝入外賣盒,再麻利地放入封裝好的廉價飲料,遞給等待的棋手,一氣呵成。鳴寒看了會兒,被正在打單子的人注意到了,“你取餐?” 鳴寒說:“我找人。廣姐在嗎?” “誰???”一個穿著深棕色運動套裝的女人正好從樓上下來,手里端著一疊餐盤。鳴寒抬頭看向她,她燙著在中年婦女里很常見的卷發,眉毛和嘴唇都文過,五官和婁小果有些像。 鳴寒走過去,避著員工,給她看了看證件,她愣了愣,壓低聲音:“警察?有事?” 鳴寒說:“找個安靜的地方說吧,你先把盤子放下?” 女人叮囑了員工幾句,讓鳴寒跟著自己上樓。二樓敲擊鍵盤的聲響此起彼伏,透明的主機箱閃爍著彩光,整個大廳的裝修則是廢土工業風格,乍一看頗有賽博朋克的感覺。 女人推開一扇玻璃門,外面是陽臺,風冷颼颼地吹著,女人點起一根煙,瞇眼打量鳴寒,“要么?” 鳴寒順手將門關上,“廣姐,婁小果最近回來過嗎?” 廣姐正是婁小果的母親,聞言她手上的煙掉落下一串白灰,“什么意思?” “你別緊張,最近市里發生了不少案子,這你知道吧?”鳴寒說:“我們在查洗腳城那個案子時,發現他和其中一位被害人關系比較緊密,所以需要圍繞他進行一些調查?!?/br> 廣姐皺起眉,“死的不是羅應強嗎?他認識羅應強?我怎么不知道?” 鳴寒說:“不止一個被害人?!?/br> 廣姐嘖了聲,不屑道:“我聽說過,是被羅應強包養的……”說著,廣姐忽然覺得不對勁,“你的意思是,小果和那個被包養的關系不一般?” 鳴寒拿出何云超在南山大學念書時的照片,“你見過他嗎?” 廣姐看了眼,搖頭,“就是他?” 鳴寒說:“婁小果也沒有告訴過你這個人?” 廣姐有點暴躁,“沒有,他忙他的,我忙我的,他都那么大個人了,哪會什么事都跟我說!” “好,你別急,我從頭開始問?!兵Q寒說:“婁小果讀初中時,他們學校發生過一起很大的案子,你還有印象吧?” 廣姐瞪了瞪眼,嘆氣,“你是說有兩個孩子被老師殺死的案子?” 鳴寒點點頭。 “那當然有印象,當時快嚇死我了,生怕小果也出事!”廣姐說,她把婁小果送去南溪中學,就是覺得這學校全是有錢人,素質高,安全,她在學校附近開了多年網吧,從沒聽說過學生出事。他們家并不富裕,花了很多錢才把婁小果送進去,一家人不得不節衣縮食。學生失蹤之后,她第一時間就知道了,恨不得每天送婁小果上下學。 “那老師真不是個東西,爛人!”廣姐唾了口。 鳴寒問:“那婁小果在那件事前后,有沒有什么變化?” 廣姐想了會兒,“變化……肯定是有的,我聽說很多學生都出現心理問題了。不過我們小果沒那么脆弱,經過那種事,一下子長大了,好像還更有主見了?!?/br> “有主見?” “啊,他跟我說,出人頭地不是非要在好學校,人好不好才是關鍵,南溪中學你看是個好學校吧,可還是會出那個歷,歷什么的渣子?!?/br> 鳴寒說:“歷束星。他說被殺害的歷束星是個渣子?” 廣姐卡住了,半晌道:“他是這么說的,嗯?他為什么這么說來著?” 鳴寒問:“難道他和歷束星有什么過節?” 廣姐立即否認,“不可能不可能,他和同學從來不鬧矛盾,你可別怪到我們頭上來!以前有學生欺負他,他都不跟他們計較的?!?/br> 鳴寒說:“欺負他又是怎么回事?” 廣姐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不耐煩起來,“就那么回事,他不愛跟男生玩,他們說他女里女氣,孤立他。但他不在意,我問過他,要不要找老師,他說用不著,他去南溪中學是去學習,不是去交朋友?!?/br> 鳴寒問:“那這些孤立他的人里,包括歷束星嗎?” “他們根本不在一個班!”廣姐擺擺手,“應該是他知道歷束星做了什么,覺得他不是個好學生?哎,太有錢了也不行,老想著欺負人?!?/br> 鳴寒適時岔開話題,“我看你這電競酒店弄得挺好的,以前沒有啊?!?/br> 廣姐說:“以前?你來過???” “我也是南溪中學的學生?!兵Q寒套近乎,“當年出事時,我也被叫去問過話?!?/br> 他這么一說,廣姐臉色馬上緩和下來,“喲,長大當警察了!” 鳴寒笑笑,“我記得東門外面有很多小網吧,這次回來一看,都沒了?!?/br> “那可不,現在家家戶戶都有電腦,小孩都用手機,誰還去網吧啊?!睆V姐有點得意,說她的網吧也是開在東門外面,后來做不下去了,很多人都放棄了,她打聽學生們喜歡什么,把網吧改成了文具店,賣明星小卡什么的。這個電競酒店是前些年開的,和外賣生意一起做,還挺賺錢。 “裝修都是小果給我弄的呢,還裝了兩次?!睆V姐說到婁小果就很自豪。 “兩次?為什么?” “第一次裝的過時了唄,小果說的,要跟上潮流,現在年輕人就喜歡這種廢土朋克?!?/br> 鳴寒又看了看四周,“我們在南溪中學打聽到,婁小果本來是田徑隊的體尖,老師很看好他,后來初三他居然放棄了。那時是不是家里也發生了什么事?” “退出田徑隊……哎,你說起這事,我也挺不是滋味的?!睆V姐無奈道:“他們那個尤老師是個好老師啊,特別負責,小果能成為體尖,就是因為遇到了他這個伯樂。小果小時候身體不大好,跟著尤老師鍛煉,結實了許多。尤老師還給我說,小果前途無量,今后說不定能參加奧運。但小果說什么都不愿意再練了,我總不能逼著他?!?/br> 鳴寒說:“那是什么原因呢?那么好的機會,他要是不放棄的話,高中也能在南溪中學讀?!?/br> 這個問題觸及了廣姐的傷心事,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家沒什么背景,我日夜顛倒守著網吧很辛苦,小果都看在眼里。我說要送他去南溪中學時,他不同意。那時他才多大啊,六年級,還沒女生高。他說,mama,我不去那么貴的學校,我讀其他學校也會有出息。但我就是想讓他去,我自己苦點沒什么,不能讓孩子跟著我吃苦。后來尤老師來找我,說小果有天賦,去田徑隊的話,考高中不僅能降分,每年還給我們錢。我看得出來,小果對當體尖沒什么興趣,他就不是個喜歡運動的人,算是我強迫了他,我說家里現在負擔太大了,你能給mama省點,mama也能輕松一些。他去田徑隊,完全就是為了我?!?/br> 說到這里,廣姐眼眶有點紅,頓了頓,繼續說:“他去得不是很情愿,但真的認真訓練了,尤老師都說,他是最努力的孩子。我想,要是學校沒出事,他應該會繼續練下去,起碼升上高中部吧?!?/br> 鳴寒說:“他對南溪中學厭倦了?” 廣姐并不確定,“多多少少會比較抵觸吧,我也有自己的擔心,覺得換個環境會不會更好?所以他跟我提出來,不想練田徑了,不想待在南溪中學,我同意了?!?/br> 仿佛是給自己打氣,廣姐聲音洪亮了些,“這決定也不壞吧,退出田徑隊之后,我看小果狀態明顯好了些,也不怎么驚慌失措了,他高中讀了個一般的學校,但輕松,現在過得也不錯,我這兒還是他給我設計的。他啊,從小就喜歡畫點東西,但天賦這東西你說不準,他不喜歡田徑,可就是有天賦,他喜歡畫畫,但老師說了,他沒天賦,隨便畫點倒是沒問題,當不了職業?!?/br> 鳴寒說:“他驚慌失措是怎么回事?” 廣姐也說不清楚,在南溪中學出事之前,她對婁小果在學校的生活很放心,所以沒有時刻關注。就記得有幾次婁小果晚上10點多跑回家,汗流浹背,神情慌張,像是被人追趕似的。她問婁小果怎么了,婁小果只說加練,沒事。 田徑隊確實會加練,但母親的直覺告訴她可能沒這么簡單。不過婁小果非要這么說,而且她實在是太忙了,便沒有多問。后來南溪中學出事,她后怕了很久,萬一兇手盯上的是婁小果,而她明明發現異狀,卻沒有行動,害得婁小果出事,她這輩子都不得安生。 那陣子她將婁小果看得很緊,而婁小果沒有再像以前那樣大晚上慌里慌張地跑回來。時間一長,她便把這件事忘了。 鳴寒問:“那你覺得,婁小果當時可能遇到什么事了?” 廣姐說:“我就是不知道啊。謝天謝地,已經過去了?!?/br> 隨后,鳴寒提出參觀一下電競酒店,廣姐欣然同意,一邊帶著他看婁小果設計的涂鴉一邊夸贊自己的兒子。在這位母親眼中,婁小果是最好、最孝順的孩子,從小就知道體諒她的不易,早早獨立,時不時回來看看她,給她買趕潮流的衣服、昂貴的護膚品。她現在看上去比同齡人年輕有活力,全是婁小果的功勞。 要說對婁小果有什么不滿,那只有一個——婁小果年紀不小了,卻從來沒有帶女朋友回來給她看過。和大多數母親一樣,她也想抱孫子。 鳴寒對廣姐的印象是,她是個很堅強、開明的母親,她完全不知道、沒想過婁小果是個同性戀,這讓鳴寒有些意外。 “你說另一個死的是小果認識的人?!睆V姐擔憂道:“我們小果不會也有危險吧?你們要快點將案子破了啊?!?/br> 鳴寒猶豫片刻,還是沒有直接對廣姐說何云超就是婁小果的男朋友。下樓之前,他拍了幾張墻上的涂鴉。 陳爭將車停在電競酒店對面,鳴寒上車時聞到一股前不久才聞到的味道,一看,陳爭居然端著電競酒店的外賣正在吃。 “不是,你叫婁小果家的外賣???”鳴寒接過另一份,陳爭還給他點了。 “反正都要吃飯,點哪家的不是點?!标悹幰呀洺酝炅?,剝了顆贈送的梅子糖,將塑料口袋系好。 “全是預制菜,我看到了?!兵Q寒嘴上嫌棄,但也拿出勺子吃起來。 “又沒讓你頓頓吃預制菜?!标悹巻枺骸按蚵牭绞裁??” 鳴寒索性將手機和錄音筆丟給他,“相冊里有剛拍的照,婁小果喜歡畫畫,但這兒墻上畫的不是昆蟲,你看畫風像不像?!?/br> 陳爭將照片一張張放大,線條比昆蟲涂鴉更加精細,畫的是星座,但又和一般的星座不同,更像是被摧毀的星座,和電競酒店的賽博朋克風搭調。 帶著先入為主的意識來看這些簡筆畫,越看越像是肯定的。但陳爭并非鑒定專家,無法下結論。打開錄音筆,聽鳴寒和廣姐的對話。 “婁小果說歷束星是渣子?”陳爭按下暫停。 鳴寒說:“我記得他當年的問詢記錄里沒有這種評價,他和歷束星不在一個班,基本上沒有交集,警方找他只不過是有大面積排查的必要?!?/br> “他對警方說只知道歷束星和平依依,但沒有說過話,他認識他們,他們不一定認識他??伤氐郊?,可能是在沒什么防備的情況下說出歷束星是個渣子?!标悹幟夹陌櫨o,“他隱瞞了某個情況?!?/br> “對,你再往下聽,案子發生之前,他媽注意到了他有點不正常,案子之后,這點不正常消失了?!兵Q寒說。 陳爭聽到那一段,再次按下暫停,“這說明婁小果當時的不正常有可能是因為歷束星?歷束星對他做了什么,他不敢說出來,只能私底下罵歷束星是個渣子。歷束星出事,不能再對他繼續做某件事,他才終于恢復正?!?/br> 鳴寒說:“他不再當體尖,可能也和他媽、尤老師判斷的不一樣?!?/br> 陳爭深吸氣,“我再來捋一捋。他有很高的體育天賦,被尤老師看中培養,但他本人對田徑并不感興趣,要不是家里不怎么富裕,他可能不會去當體尖。歷束星和他相反,沒有天賦,卻寧愿叫父母出面,也想當體尖,最后還是被拒絕了。尤老師說歷束星最大的缺點就是速度慢,體力差,雖然他們項目不同,但這些正好是婁小果的強項?!?/br> 鳴寒說:“兩人本來沒交集,但在這件事上有交集了,歷束星有可能單方面仇視婁小果?!?/br> “還有件事?!标悹幷f:“我打聽到一個細節,當年南溪中學的體尖和藝尖是放在一起進行考核,在直升高中部這件事上,平依依和婁小果是競爭對手。婁小果的優勢太明顯,只要他沒有自己放棄,直升名單里就一定有他。但平依依不同,她沒那么優秀,在她前面的每一個人,都可能阻攔她升上高中部。她的家庭給了她很大的壓力,反復告訴她,畫畫是她唯一的出路,她必須升上高中部?!?/br> 鳴寒擰開礦泉水,“而她從初一下學期開始,就和歷束星走得特別近?!?/br> 陳爭捏著錄音筆,“他們兩人可能都將婁小果看做眼中釘。以歷束星的家世,他想對婁小果做點什么并不難……你們以前經常有校園暴力嗎?” 鳴寒搖頭,“據我所知,南溪中學在管理學生關系上做得還算好,老師不會縱容有錢的學生欺辱家境一般的學生。但在校園外發生了什么,誰也說不準?!?/br> 陳爭看了看鳴寒的外賣,已經吃完了,他拿過來,和自己的放在一起,開門出去扔?;貋碇髮④嚢l動起來,“顧主任也提過你的家庭?!?/br> 鳴寒倒是沒有特別的反應,“嗯,她是最關心我的老師,十四五歲時能遇到她那樣的老師,也算是我的幸運。她怎么說?” “她聽說過一些關于你父……關于卜陽運的話?!标悹幷遄昧讼掠迷~,“卜陽運在生意上不太干凈?” 鳴寒挑了挑眉,“原來是這件事。就我對卜陽運的了解,他是個聰明又jian詐的小人。這種人為了利益,可以拋棄人性,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意外?!?/br> 陳爭說:“但他并沒有明面上的犯罪記錄?!?/br> “是,也許是他隱藏得很好,也許是他懂得辨別,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碰?!兵Q寒聳了聳肩,“不過這也僅限于他在國內時,現在他在外面,我很多年沒有見過他,他到底在干什么,我也不清楚?!?/br> 陳爭忽然提到卜陽運,更多是出于對鳴寒的興趣,顧主任給不給出“聽說卜陽運不是好人”這條線索,對現在的調查都沒有影響?!敖裉靵磉@一趟,我才發現市局里的那些資料還原不了薛晨文這個人,等下回去了,你打算怎么來走下一步?”陳爭將話題拉回案件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