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掙 第33節
陳爭:“……” 鳴寒輕輕晃晃腦袋,表情有些欠揍。 陳爭說:“是壞話嗎?” 鳴寒樂了,“哥,在你眼中我是小學生嗎?動不動就說你壞話?” 陳爭后知后覺地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點無聊和失禮,收回視線,“沒,你是機動小組的精英,是警犬們的大哥?!?/br> 鳴寒笑出聲來??妆K于注意到這邊的動靜,“陳隊,鳴隊,你們有什么想法?” 陳爭抬頭,和孔兵正義的目光對上,時隔多年,再次有種被班主任抓住的窘迫感。 鳴寒清了清嗓子,“我們剛才在討論尹競流有可能在學薄山……” 會議結束后,隊員們各自散去,孔兵決定從更實際的線索來調查,重心放在伍君倩身上,陳爭和鳴寒沒有異議。 這天快要結束時,醫院傳來一則好消息,黃莉已經蘇醒了,并且認知清晰,似乎沒有出現腦部重傷后常見的記憶問題。 黃莉在伍君倩這起案子上非常關鍵,她到底為什么自殺、和伍君倩的死有沒有關系,直接關系到警方的后續調查方向。 陳爭立即趕到醫院,黃莉看到他,頓時變得緊張。陳爭說:“沒關系,我只是來確認你的情況。等你身體再好一點,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br> 黃莉沉默半晌,卻說:“那天來救我的是你?!?/br> 陳爭稍感詫異,“你知道?” 黃莉說:“我還剩微弱的感知,沒有看到你,但感覺得到?!?/br> 黃莉深吸一口氣,“陳警官,我的命是你救回來的,既然沒有死成,我就不想再隱瞞了。伍君倩,是我殺的?!?/br> 第29章 謎山(29) 黃莉出生在與伍君倩截然不同的家庭,但從父母那里得到的關愛,黃莉自認不比伍君倩少。小時候,父母都是職工,勤勞工作。黃莉小小年紀,就學會了站在凳子上燒菜做飯。她并不反感,反而覺得做菜是件很開心的事。 和小伙伴做過家家的游戲,她總是扮演勤勞的母親,用石頭、樹葉、花朵擺出一大桌子美味佳肴。老師問孩子們以后的夢想,別人的都宏大遙遠,她的最務實,想成為廚師,有的小孩還笑話她。 她記得三年級那年,父母帶她去洛城走親戚,那是她第一次來到繁華的省會,在甜品店的櫥窗里看到了琳瑯滿目的蛋糕,那些蛋糕她只在電視上看過,竹泉市的蛋糕和它們比起來,丑得就像鄉下的土娃娃。 母親看她實在喜歡,便給她買下了一塊,她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感到整個人都被甜味包裹住,開心得語無倫次。蛋糕很貴,母親說還可以再買一塊帶回家吃時,她忍了又忍,拒絕了,但在回家的火車上,她抓著母親的手說:“mama,我長大后不想當廚師了,我想做蛋糕,當糕點師!” 母親笑著揉她的頭發,“好啊,等我們莉莉當了糕點師,mama和爸爸就有吃不完的蛋糕了?!?/br> 歲月一刻不停往前走,老廠關閉,父母失業,開始新一輪的為生計奔波,黃莉長大了,不再是當年那個因為蛋糕太好吃就淚流滿面的小女孩。但她對未來的規劃始終沒有改變,還是想當一名糕點師。 這對于她的家庭來說,不是一件特別容易的事。學做糕點不像學炒菜、煮面一樣容易,前期要投入不少金錢,還得跟著經驗豐富的師父。而竹泉市相對落后,沒有洛城那樣好的條件。黃莉心里很清楚,自己如果選擇另一條路,全家的生活會輕松許多,父母也不必像現在這樣忙碌。她也試過改變志向,但打了半年的工,她仍是不愿意放棄兒時的夢想。 母親理解她,拿出辛苦攢下的積蓄,讓她不要顧及家里,“我和你爸身體都還好,還能賺錢。我們賺錢,不就是為了你好好生活嗎?不要擔心我們,想做什么就去做,只要是正道,我和爸爸都支持你?!?/br> 她感恩父母的理解和開明,下定決心一定要干出一番事業。她先后去了洛城、其他發達城市,在有名的糕點店當學徒,最后學成歸來,在家附近盤下一個鋪子,終于擁有自己的糕點店。 然而夢想照進現實的概率總是不如現實撕開夢想的概率,竹泉市只有幾家連鎖的蛋糕店,以及酒店自有的蛋糕店。人們有購買蛋糕的需求時,幾乎都會選擇這些有口碑的店鋪。她的糕點店在最初的親戚鄰居捧場后,漸漸變得無人問津。 在外學習的經驗讓她明白,單獨的店鋪需要營銷,需要造勢,走網紅路線。然而明白是一回事,真正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她根本沒有多余的錢拿來做營銷。 認清現實,但還想再堅持堅持,她開始做面向大多數人的酥餅、論斤賣的枕頭蛋糕,客人逐漸多起來,但這也是杯水車薪,賺不了什么錢。就在這樣困難的時刻,母親查出癌癥,對黃家來說,這簡直是晴天霹靂。 由于查出來時已經是晚期,母親的時間不多了。黃莉一邊忙著店里的生意,一邊照顧母親,累得暴瘦。有一天,母親忽然跟她說:“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我們帶你去洛城,你說長大了要當蛋糕師,給我和爸爸做吃不完的蛋糕。我們還去看了海洋館,你最喜歡里面的紅珊瑚,說它像火焰一樣……” 母親已經神志不清,說出來的話轉頭就忘了,她卻忍著眼淚做出一款新的蛋糕——正是后來成為“薇茗”招牌的“深?;鹧妗?。她將蛋糕放在母親面前,母親開心得就像個孩子。一家三口吃過蛋糕后不久,母親就離世了。禍不單行,母親去世不久,父親也因為過度悲傷,加上積勞成疾,腦梗倒下,拖了三個多月,還是走了。 從此,在這個世界上,她再也沒了親人,只剩下一家隨時可能倒閉的糕點鋪,還有為母親而做的蛋糕。 為父母治病欠下的錢需要還,糕點鋪繼續開下去也需要錢,她身心俱疲,感到未來一片空茫時,伍君倩出現了。她知道這個富家女,也知道“薇茗”。伍君倩是從國外回來的,據說師從有名的甜點大師,“薇茗”還沒真正開起來,各種宣傳造勢就做起來了。她很羨慕,不禁想如果自己也有伍君倩的家庭條件,那該多好。 伍君倩是做過周全的市場考察才找到她,談店鋪收購計劃,并且告訴她,“薇茗”看中了斯鹿街這一片區域,如果她不將店鋪和擁有的產品一并轉讓,“薇茗”一開起來,她僅有的那點客源也會流失。 已經被現實毒打多次,她完全相信伍君倩的話。伍君倩給出的條件在她看來非常優渥,并且她今后也能夠在“薇茗”工作,簡簡單單地做蛋糕就好,不必再去考慮如何經營。 她唯一猶豫的,是不想將送給母親的蛋糕也轉讓給伍君倩,而伍君倩卻志在必得。如果她不同意,一切又將回到原點。 最終,她妥協了,只是希望伍君倩在包裝這款蛋糕時以紀念母親為主題。伍君倩嘴上答應,然而當“深?;鹧妗弊鳛檎信瞥霈F時,它變成了伍君倩對自己母親的祝福。 她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接受這件事,覺得被伍君倩欺騙,下意識就與伍君倩對著干。但因為轉讓合同的保密條款,她不能講出“深?;鹧妗北澈笳嬲墓适?。她給與母親的愛,被伍君倩偷走了。 “深?;鹧妗背闪恕稗避弊钍軞g迎的蛋糕,伍君倩和她的矛盾也越來越深,她知道,伍君倩嫉妒她,而她又何嘗不嫉妒伍君倩? 從今年開始,“薇茗”的知名度越來越大,伍君倩雖然不常出現在總店,但每次來,都會有意無意挑她的刺,給她穿小鞋。她們之間不睦,很多員工都看得出來。 7月,伍君倩計劃推出一系列國風甜點,營銷部天天開會,糕點師們也加班加點。黃莉自認為做好了自己的分內事,伍君倩卻始終對她的作品不滿意,當著其他糕點師的面,責備她負責的一部分和主題不符,要盡快修改,私底下皮笑rou不笑地拿“深?;鹧妗闭f事,“我當初請你,不單是看中‘深?;鹧妗?,還有你的才華,我希望你能繼續為我產出經典產品,否則我直接買下‘深?;鹧妗痪屯炅??為什么還要雇傭你?沒想到你這么快就江郎才盡?還是說,如果沒有激烈的情感刺激,你就沒辦法給出像樣的作品?” 伍君倩說完就走,黃莉卻獨自在店里待到深夜,伍君倩這句話仿佛將她拖入了深淵,她需要情感刺激,才能做出受歡迎的蛋糕?!吧詈;鹧妗钡那楦写碳な鞘裁??是母親將要死亡!她是在母親的生命上汲取養料的嗎?母親的死造就了“深?;鹧妗?,而這本該屬于她的作品卻被伍君倩堂而皇之搶走! 這一刻,對自己、對伍君倩的憎惡達到頂點,厭世情緒也達到頂點,她不想再待在這個帶走了她至親的世界,但在結束生命之前,她想讓伍君倩死在前頭。 她以倉庫有老鼠為由,向以前廠里的叔叔購買了自制的強效毒藥,多次練習,將藥物混合入蛋糕中,不管是從顏色還是氣味,都分辨不出蛋糕有問題。完成這一切,她告訴伍君倩,給國風系列開發了一個單品,有空可以來看看。 7月27號中午,伍君倩來到總店,看到新品蛋糕,喜上眉梢,直夸她的天賦卓越。 伍君倩就是這樣的人,罵人的時候不留情面,夸人的時候也不吝嗇贊美。有一瞬間,她有些動搖,真的要殺死伍君倩嗎?拋開伍君倩拿走了“深?;鹧妗边@一點,其實伍君倩與她一樣,也是一個熱愛烘焙的糕點師。 試吃完新品,伍君倩拉著她的手,和她一起來到辦公室,“黃姐,其實我想跟你道歉?!?/br> 她愣住了,“道歉?” 伍君倩嘆了口氣,“我得承認,我一直很嫉妒你的才華。你應該也早就看出來了。我買下‘深?;鹧妗?,是因為我真的喜歡它,它讓我眼前一亮。起初我的心態還很好,我和你成了同事,我們共同努力,將‘薇茗’做得更好。你有‘深?;鹧妗?,我一定也會擁有屬于我的杰作??墒钦信埔还菜目?,另外三款都是我創作的。只有‘深?;鹧妗闪苏嬲恼信?。那是客人們用銷量選出來的。我輸了?!?/br> 她沉默,看著旁邊打包好的蛋糕。 伍君倩又道:“所以我忍不住找茬,只要證明你做得不好,我就像……就像找到了某種平衡。這一年多,我就是這樣麻醉自己。我,我是個很小心眼的人,就像白雪公主故事里面,那個惡毒的皇后?!?/br> 她下意識想說點什么,但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來。 伍君倩搖頭,“不用安慰我,我自己是什么樣的人,我自己最清楚。上次因為新品的事和你爭執,我回去之后也想了很多,我做錯的地方,我一定會嘗試著改正。這可能需要時間,黃姐,你能包容我嗎?” 這一刻,黃莉心中突然涌起強烈的厭惡。大家都是成年人,憑什么你做錯了事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要求別人包容呢?因為你含著金湯匙出生,所有人都幫助你愛護你,你不用為任何嘗試、錯誤付出代價是嗎? 伍君倩最后這段話完全沒有打動黃莉,反而讓黃莉感到壓抑到極點的高高在上。是啊,只有伍君倩這樣什么都有的人才能說得出這種話,好似全世界都應該圍著“伍公主”轉。 片刻,她笑了笑,“伍總,怎么這么說,你是雇主,上次的新品做得不好,你有責任提出來,不然等到推向市場,不就要被客人們審判了嗎?” 伍君倩說:“我就怕傷了你的心,你是我們‘薇茗’最優秀的糕點師了?!?/br> 她道了聲謝,將裝著蛋糕的袋子拿過來,“這里還有一份,是我另外做的口味,帶回去嘗嘗吧?!?/br> 伍君倩滿眼欣喜,“單獨給我的?太好了!” 黃莉將伍君倩送到店外,伍君倩坐上豪車,俏皮地沖她眨了眨眼,她微笑著揮手,而當車消失在車流中,她臉上的笑意就像被冰凍住了一樣。 這天,黃莉像往常一樣完成了店里的工作,下班后在烘焙房多待了一會兒,沉默地和這些陪伴過自己的“老伙計”道別,然后回到老舊的家中。 她一夜未睡,以為天亮后警察就要來抓自己——伍君倩看上去很喜歡她做的蛋糕,回家后一定會享用,然后就會死在家中,警察上門一看,很容易查到蛋糕被動了手腳,接著查到下毒的是她。 然而白天到了,一切如常。 她的手機響起,她想:來了。 但是來電的員工只是問:“黃姐,你今天不來上班嗎?” 她趕到總店,沒有任何異樣,甚至沒有人談論伍君倩。她覺得不可思議,如果伍君倩發現蛋糕有問題,沒有吃蛋糕,現在也應該找到她興師問罪了。 她刷工作群里的消息,其他店也沒有提到伍君倩。29號晚上,她終于發現了怪異之處,伍君倩沒有出現在直播中。她不喜歡伍君倩,唯獨敬佩伍君倩的敬業態度,伍君倩不可能無緣無故缺席。彈幕里已經有人問伍君倩怎么沒在?主播有點尷尬,說伍總今天有事。 她看出主播的慌張,這所謂的“有事”沒有經過溝通。 30號,伍家報警,伍君倩失蹤了。 她大感意外,伍君倩怎么可能失蹤?伍君倩只可能吃了蛋糕,死在車中或者家中。她小心地關注著警方的調查進度和伍家的反應,警方搜查了伍君倩的家,根本沒有找到她的蛋糕。警方還說伍君倩去過“幻蝶”,抓了幾個年輕人來問話。 調查朝著她不理解的方向奔去,她只是作為員工,被簡單問了幾句,沒有人懷疑她,沒有人看到她的蛋糕。伍君倩的失蹤仿佛和她的所作所為沒有一點關系。 但這期間,有一件事讓她覺得自己遭到了報應。 她很喜歡小貓小狗,尤其覺得流浪貓可憐。斯鹿街附近有個小公園,不少流浪貓在那里生活。她經常在包里帶點食物,看到討食的小貓就喂一點。有幾只橘貓和黑貓與她很熟,看見她就會跑出來。 她曾經想過領養它們,然而又覺得自己承擔不起幾條生命的責任,只得作罷。 伍君倩失蹤的事讓她無暇再去關注小橘小黑,幾天后,當她再次帶著食物來到公園時,不管她怎么喚,小橘小黑都不出來了。 在公園里散步的大姐知道她經常來喂貓,嘆著氣說:“別找了,被人藥死了?!?/br> 她一陣耳鳴,“什么?” 大姐抹了抹眼角,說就是前幾天的事,清潔工早上做清潔,發現好幾只貓的尸體,是被虐貓的投了毒,太可憐了。 她神志不清地回到家中,吐了個天昏地暗。雖然不知道是誰那么狠心,但她無法不認為這是自己的報應。自己想要毒殺伍君倩,這惡念反噬在她投喂的流浪貓上。 她差一點在那天就選擇自盡,卻又覺得必須等到真相。伍君倩到底去哪里了,有沒有出事?如果得不到答案,她就是死了也不安心。 前不久,她等的真相終于姍姍來遲,伍君倩死在學簿山中。警方還說,伍君倩的死亡時間就是在失蹤之后不久。她冷汗直下,頭腦在一陣混亂之后,反饋出了能夠說服她的答案—— 是她的蛋糕毒死了伍君倩,有人知道她做的事,卻幫她善后,將伍君倩埋在輕易不可能被找到的學簿山! 聽到這里,陳爭說:“但伍君倩根本沒有吃下蛋糕?!?/br> 黃莉訝然,“可是她死了!剛好是在我給她蛋糕之后!” 陳爭搖頭,“法醫已經對尸體進行了全方位的檢驗,她沒有中毒,導致她死亡的是頸椎骨折,她是被人用鈍器擊打頸部致死?!?/br> 黃莉睜大雙眼,難以消化聽到的事實。 等她稍稍平靜,陳爭又說:“伍君倩的死和你的蛋糕沒有直接關系。但你自認為知道了她的死因,所以和你父母告別,選擇自我了斷?” 黃莉眼眶頓時紅了,小幅度地點點頭。 陳爭說:“我不明白的是,你為什么要回‘薇茗’刪除監控?而且在我見過你之后,你情緒頓時就不對了,立即選擇自殺?按理說,監控有沒有拍到你做什么事,對你來說已經不重要了?!?/br> 黃莉重新看向陳爭,幾分鐘后,仿佛放下了肩上的負擔,“因為你們問我的問題,讓我忽然想到,那個幫我處理尸體的人應該就是我們店里的員工?!彼L長地吐出氣,“不過現在看來,一定和我們店里的姑娘們無關了。好,我都告訴你?!?/br> 打烊之后,黃莉獨自在店里想了很久,早前第一波刑警上門,告知在學簿山發現伍君倩的尸體時,她想到了有人幫她。但她想不出是什么人在幫自己。直到陳爭和鳴寒的到來,他們提醒了她,“薇茗”除了她,還有不少人被伍君倩罵過,這些年紀輕輕的女孩也對伍君倩抱有憎惡情緒。她們也許不像她一樣敢直接動手,但是如果知道她準備毒殺伍君倩,可能會幫忙。 不然還會有誰埋尸? 除了店里的女孩,她一時想不到其他人。 她想,這一切就由我來承擔好了,是我殺了伍君倩,我死之后,我與伍君倩的恩怨一筆勾銷,和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系。于是她在去向父母告別之前,回到店里,刪除了所有監控。她不知道是誰在幫她,但警察很可能通過監控查到是誰,她最后能做的,就是保護那個幫助了她的孩子。 黃莉擦掉眼淚,“沒有‘幫兇’最好,不值得,真的不值得?!?/br> 陳爭關上病房的門,抬頭就看到鳴寒。 鳴寒說:“哥,你怎么不告訴她另一個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