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掙 第13節
陳爭回視,須臾點頭,“是?!?/br> “一切明面上的改變都發生在曾燕高三那年的冬春,尹競流失蹤,曾燕和昔日死黨馮楓、衛優太等人突然疏遠,過去的曾燕被現在的‘曾燕’取代,假曾燕退學。但往前推一年,其他人暫不論,至少是尹競流身上已經出現改變?!?/br> 陳爭說話時雙手抱在胸前,沒有翻過筆記本,眼神和語氣都格外平靜,如果副駕上坐的不是鳴寒,而是哪個資歷尚淺的刑警,說不定會覺得此時的他很可怕。 “尹競流開朗、熱情,和刻板印象里的學霸不同,他雖然成績好到可以上大多數知名綜合大學的程度,但他對未來其實很堅定——報考航空專業,成為飛行員。飛行員有個重要的指標,視力,所以他在家中貼著視力表,即便和父母吵過架,視力表被撕掉,他也重新貼了回來。老師勸過,父母勸過,他只和他們吵過一次,之后一直是‘非暴力不合作’。高三時,尹高強其實已經妥協了,但他倒是突然撕掉視力表,放棄夢想?!?/br> 陳爭問:“如果是你,什么會讓你做出這種選擇?” 鳴寒說:“至少不會是突然懂事了、理解父母的不容易這種理由。他既然內心穩定又堅定,那就只可能是——客觀條件不允許他成為飛行員了。撕掉視力表……這個行為很多余?!?/br> “是,就算換了志愿,也不至于要撕掉視力表?!标悹幷f:“除非是視力表的存在讓他非常痛苦,一看到視力表,他就被提醒,你的眼睛不行了?!?/br> 眼睛,不行了。 看不清楚了,不能再成為飛行員了。 陳爭停下來,仿佛沉浸到了尹競流當時的情緒中。 尹高強說,尹競流從小就很愛惜眼睛,課業再繁重,作業再多,他也會抽出時間看看窗外,做眼保健cao,絕不會在陰暗的光線中看書。同齡男孩喜歡打游戲,他雖然偶爾也打,但不會沉迷。他做的不少事,都是為了讓視力保持在飛行員的標準上。 但在高三的冬天,一件突然發生的事改變了他的人生。 “曾燕馮楓這群人在面館附近斗毆,尹競流沖過去時根本沒有想到眼睛會受傷,他過去勸架,是他性格使然?!标悹幷f:“在勸架的過程中,他的眼睛被撞,但當時并沒有什么感覺。民警趕來時,他的父母和老師還因為不想他這個好學生的名字留在斗毆的不光彩記錄中,而草草把他帶走。設想一下,當時他其實已經感到不舒服,但他的傷并不是rou眼可見的那種傷,父親和班主任勸他趕快回學校,民警確認他有沒受傷,他那個年紀的孩子,會忍著輕微的不適,說自己沒問題?!?/br> “但回到學校,他發現自己看不清黑板,不是完全看不清,就是時不時模糊,揉一揉又能看清。他感到害怕,可是他不敢和任何人說。他骨子里有他的倔強和自尊,他一直忍到第二天,才終于給老尹說有點不舒服。但也許說出后他就后悔了,誰都知道眼睛出了問題會花一大筆錢,他的家庭拿不出這么多錢?!?/br> “經過一段時間,我無法想象他的掙扎有多痛苦,一邊忍受看不清的恐懼,一邊不得不放棄理想。在這個過程中,他大概率獨自去看過醫生,只是已經無法核實了。醫生告訴他,他的視力已經因為撞擊而受損,日常生活沒有問題,但不可能恢復到受損之前。他每天看著再也看不清最底下一排的視力表,他那時只是一個還未走上社會的孩子,再怎么優秀,也不知道怎么辦。他在害怕下撕掉視力表,選擇如父母所愿,報考洛大的臨床?!?/br> 鳴寒融入了陳爭的這段推理,眉心淺蹙,“在做出這個決定時,他以為自己能夠適應,接受新的身份、新的未來。但是當他真的上了大學,學著不感興趣的專業,想象著并不想要的前途,他積蓄了大半年的情緒終于擊潰了他。所以他在新的同學眼中,是個內向、不善言辭、孤僻的人,和竹泉這邊大家對他的印象截然相反?!?/br> 陳爭說:“是這樣?!?/br> 鳴寒說:“上一段說得通,那然后呢?尹競流是那次斗毆的隱形受害者,他是怎么被曾燕他們害死?” “心態改變之后,人也會隨著改變?!标悹幍恼Z氣中有種機械的,不近人情的寒冷,“我這幾天將自己帶入尹競流,在那樣的年紀,處在一種半是進入社會,實際上又沒進入的狀態,周圍有很多比自己更優秀更有錢的同學,時不時想到夭折的夢想,我會把一切怨憤都放在曾燕馮楓身上。而且他很可能知道打傷他眼睛的是誰,他非常恨,想要找這個人討要說法?!?/br> 鳴寒說:“討要說法是客氣一點的修飾嗎?他真正的想法是報復?!?/br> “尹競流從小當慣了好孩子,仇恨讓他有報復的沖動,但他沒有這個能力。寒假他回到竹泉市,尋找曾燕馮楓,可能是跟蹤,可能直接出現在他們面前?!标悹幱谜Z言描繪腦中的畫面,“他無法像個惡霸一樣直接上手,他只會緊張、局促地和他們講理。在他們眼中,他只是個滑稽的可憐蟲。有人會承認自己打傷了他的眼睛嗎?不可能。他們會嘲笑他,玩弄他,用他這個優等生沒有見識過,也理解不了的手段?!?/br> 鳴寒說:“這個過程中,尹競流被失手殺死了?” 陳爭閉上眼,“這是其中一種假設。還有一種,尹競流終于在欺辱中爆發,動了殺心,混亂中,被這些人反殺?!?/br> 鳴寒嘶了一聲,“他們慌張處理完尹競流的尸體,害怕事情敗露,所以定下不再見面的規矩,每個人都遵守,所以后來曾燕換人,都沒有一個人知道。十年后,有人為尹競流復仇,可是他殺的第一個人就殺錯了?!?/br> 陳爭說:“是。兇手不知道,現在的‘曾燕’早就不是原本的曾燕?!?/br> 第14章 謎山(14) 線索仿佛又繞了回去,曾燕換人這個疑點仍舊像個巨大的膿瘡,釘在線索的正中央。 “尹競流失蹤,真假曾燕,如果不算上來歷不明的小花、朱家母女,那現在至少有兩起案子?!标悹幷f:“你知道我在捋出這一條復仇線索時,還想到了什么嗎?” 話畢,他頓了下,對這句脫口而出的話感到懊惱。提這種問題有邀請鳴寒來窺探他內心的嫌疑,而這并不是他的本意。解釋更顯得突兀,他只好沉默。 “兇手得知殺錯了人,會是什么反應?!兵Q寒說:“不知道你是不是這樣想,但至少我自己對這一點最感興趣。我們要對這個兇手做一個畫像嗎?” 陳爭已經做過畫像。在尹競流已遇害的前提下,最應該為他復仇的應該是他的父親尹高強。但這位孤苦的老人家似乎沒有復仇的能力,并且沒有將失蹤聯想到遇害上——也許是不愿意這么想。 尹競流在二中的人緣很好,他這樣的好學生,自然是老師的心頭寶,很難得的是,大部分學生也和他關系要好。只是這些人里,有會為他復仇的人嗎?這人是怎么在十年之后知道了當年的真相? 尹競流來到洛城后,幾乎不與人接觸,沒有形成有效的人際關系,因此這個復仇者如果存在,更可能是竹泉市的人。他或許在幾年之前,也以為尹競流是失蹤了,或者更悲觀一點,他猜想尹競流遇到人口拐賣,已經被賣到國外,甚至去世。但時間線拉近,他由于某個契機,終于注意到尹競流上大學前后的改變是因為視力減退。只要注意到這一點,推理到曾燕馮楓等人身上就是時間問題。 當他鎖定了目標群體,再去尋找證據、核實,還原出尹競流失蹤的真相。到了這一步,就是計劃復仇。 這個人和尹競流有非同尋常的關系,可能多次接觸尹高強,尹高強那里或許找得到線索。同時他邏輯性很強,十年過去還能實施復仇,是個很偏執的人。將“曾燕”放在垃圾桶里,在她身體上插上竹簽,也許是一種干擾,讓警方在剛接觸案子時聯想到同行仇殺。 他的每一步做得都看似圓滿,暫時沒有讓警方找到關鍵線索,但是他殺錯了人,他不知道“曾燕”已經不是以前的曾燕。 他不了解這群人。 “馮楓他們很危險?!兵Q寒說:“兇手選擇復仇,那么要殺的就不止是曾燕。馮楓我后來又試著聯系過,還是聯系不上?!?/br> “兇手已經對馮楓下手……”陳爭蹙眉沉思,“他還沒有途徑知道殺錯了人?!?/br> 鳴寒立即會意,“但他會緊密關注警方的調查進度。我們放出曾燕換人的消息——不必向公眾公開,只需要讓他知道,他的下一步就會被打亂?!?/br> 陳爭問:“會開車嗎?” 鳴寒笑道:“看不起誰?” 兩人換了座位,陳爭在副駕給孔兵打電話,孔兵聽完沉默了許久,陳爭忍不住喊道:“孔隊?!?/br> 孔兵這才出聲,“我來安排。馮楓那邊我聯系萬均市的兄弟單位去問問情況?!?/br> 同樣在找馮楓的還有柯書兒,每次聽到“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她都煩躁得想砸手機。 下午,服務員到后廚說:“衛師,有位女士找你?!?/br> 經過陳爭的造訪,衛優太對突然出現,要找自己的人很是戒備,警惕地來到包房,看到的就是神經質得咬指甲的柯書兒??聲鴥悍鄣状虻煤芎?,口紅紅得像喝了血,還有那一雙陰沉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人的時候,目光像濕漉漉的蛇。 以前就是這樣,衛優太不禁想起高中時的情形,柯書兒入校就很張揚,她并不是那時全校最美麗的女生,但她會打扮,交際花一樣穿梭在男學生中,誰比她好看,她就背地里使陰招,以至于那一屆女生很少有人打扮自己,惹不起,總躲得起。 “馮楓聯系過你嗎?”柯書兒突然開口,聲音發抖,像個病人。 衛優太關上門,無形的壓力兜頭照下,“馮楓?他為什么要聯系我?” “別他媽裝了!”柯書兒根本克制不住情緒,“曾燕死了,警察找過你了!” 兩人隔著矮桌而坐,明明說著同一件事,卻像分屬兩個完全敵對的陣營。 “是,警察找過我,問我知不知道曾燕死了,問她高中時是個什么樣的人?!毙l優太將茶水往柯書兒的方向推了推,佯裝鎮定,實則試探,“這不是很正常嗎?曾燕高中時和我們是什么關系,稍微一調查就知道,肯定會找到我們。你太緊張了?!?/br> “可是曾燕為什么被殺,你不知道?”柯書兒的眼睛都快鼓出來,“警察肯定知道當年的事了!” 衛優太臉色一沉,像看一個怪物般看著柯書兒,一分鐘后緩緩道:“當年?當年發生過什么事?” 柯書兒難掩震驚地看著他,“你……” “我說,你太緊張了?!毙l優太冷冷地說:“當年我們是混混沒錯,找低年級收保護費,打過老師,談戀愛,還進過局子,但那不都是年紀小不懂事嗎?我們也受到了教訓,現在本本分分做生意。怎么,過了十年,警察還會找我們翻舊賬?” 柯書兒高高聳著的肩膀漸漸塌下去,不久爆發出一連串笑聲,“對,對,你說得沒錯,我們只是年紀小不懂事。衛優太,我當年是不是小看了你,你才是最沉得住氣的一個?!?/br> 衛優太喝了口茶,不答這句話。 柯書兒說:“但是馮楓聯系不上!他會不會也……” “他是風光攝影師,到了信號不通的地方,聯系不上是常事?!毙l優太打斷,“其實你不該不斷給他打電話,今天也不該來找我?!?/br> 這話仿佛戳到了柯書兒的痛點,她再次激動起來,“我不找你們,你們就沒事嗎?當年是我做錯了嗎?” 衛優太不悅,“說了和當年的事無關?!?/br> “你騙誰呢?”柯書兒譏諷道:“你真那么看得開,你干嘛把門關上?讓你那些員工都來吃瓜??!” 衛優太說:“如果你今天是來找事,那恕我不再奉陪?!?/br> “站??!”柯書兒寒著臉色,“我聯系不上馮楓后,接到幾個古怪的電話?!?/br> “嗯?”衛優太再次坐下。 柯書兒發抖,“沒有聲音,但他肯定知道我是誰,他想看看我在接觸警察后的反應?!?/br> 衛優太說:“你說話了?” “沒有!”柯書兒冷笑,“我有那么蠢嗎?” 衛優太仿佛才反應過來,神情凝重,“打電話的會是誰?” 柯書兒得意道:“終于知道慌了?那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她低下脖頸,聲音也壓得十分低沉,“警察還說,現在死的那個‘曾燕’,不是我們認識的曾燕?!?/br> 衛優太訝然,“什么意思?” 柯書兒挺直腰背,“我也不知道。我今天就是來提醒你,萬一東窗事發,我們誰都別他媽想跑!” 陳爭沒有完全放下吳憐珊,把鳴寒送回北頁分局后,又獨自來到衛校。吳憐珊和“曾燕”的友情建立在一個懸空的架構上,她們之間的交流、對話,幾乎只有她們自己知道?,F在“曾燕”已經死亡,吳憐珊可以任意發揮。知道她們認識的人,可能只有便利店的盧經理,以及吳憐珊的男友。而男友又是吳憐珊和“曾燕”關系變得尷尬,進而不聯系的“罪魁禍首”。陳爭打算見一見這個比吳憐珊小兩歲的男學生,順道聽聽老師口中的吳憐珊是個什么樣的人。 “你找吳憐珊?她是我們這兒的學生,但是今年已經畢業了,她去的單位還挺不錯的,你等等我看看……是九院?!眳菓z珊的輔導員是個很熱心的中年女士,“你要她的聯系方式嗎?” 陳爭接過輔導員遞來的礦泉水,“謝謝,我已經在九院見過她,今天來,是想和她的老師們聊聊?!?/br> 輔導員皺了皺眉,“吳憐珊挺好的啊,成績好,和同學處得也不錯,她不可能犯什么事吧?” “沒有沒有,查她朋友的案子,需要了解她的在校情況?!?/br> “查她朋友怎么查到我們這兒來了……”輔導員嘀咕兩句,但也很配合地回答了陳爭的問題。吳憐珊如她自己所說,的確是從雅福市考來的,家庭不怎么富裕,因為早早失去雙親的緣故,比同齡人早熟務實。也可能是因為成長環境艱難,吳憐珊非常上進,這種上進不僅體現在學習上,還體現在參加學生活動上。她身上有一些從普通家庭帶出來的局促,但看得出她在積極地改變,拼命在城市里站住腳跟。頭一個學期,她就拿了獎學金,之后參加護士技能考核,拿下優勝。在專業之外,吳憐珊還參加了校外幫助女童、婦女的活動。 說到這兒,輔導員頓了頓,面露遲疑。 陳爭等了會兒,“吳憐珊參加的這些活動有什么問題嗎?” “這倒不是?!陛o導員連忙搖頭,“都是很正規的公益活動,有的是醫科大學牽頭的,有的是政府牽頭的。她在里面也很活躍,幫助了好些人,還有康復了的患者來給我們送錦旗呢?!?/br> 輔導員找到錦旗,欣慰道:“看,說她人如珊玉,慈心憐苦?!?/br> 送錦旗的是一位長期遭受家暴的婦女,她原本的家庭就給了她很多苦難——母親早逝,舅舅對她非打即罵,成年后擺脫了舅舅,卻所嫁非人,常年遭受家暴,甚至被逼迫賣y,公益組織找到她的時候,她的身心都遭到了巨大創傷,流產、性病、骨折等讓她失去活下去的勇氣。 吳憐珊是照顧她的護士之一,不僅協助醫生為她治病,還用輔修學來的心理學知識開解她。她徹底康復后對吳憐珊最為感激,決定離開竹泉市,重頭再來。去年,學校還收到了她從山區寄來的山珍——現在她是一名山貨小販。 一切聽起來都很美好,但陳爭留意到輔導員不經意流露出的遺憾,一問,原來吳憐珊在收到錦旗后不久,就退出了所有活動組織。 “我們幾個負責學生生活的老師都挺震驚的其實?!陛o導員說,大家都看得出吳憐珊在活動中有多積極,而且這些活動并不是只耗費她的時間,對她今后的選擇也有幫助,但她說放棄就放棄了。 陳爭問:“她有沒說過是什么原因?” 輔導員點頭,“要開始實習了,她擔心時間調節不過來。這也是可以理解,只是從我本人來說,還是覺得可惜?!?/br> 陳爭想了想,“但吳憐珊前不久才在九院入職,她一早就開始實習的話,工作怎么這么晚才定下來?” “這也是我沒想通的?!陛o導員說,吳憐珊退出學生活動的理由是實習,但據她所知,吳憐珊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其實并沒有實習,而是在便利店打工。也不是說便利店的工作不好,但和吳憐珊的專業是八竿子打不上。她找吳憐珊談過,吳憐珊笑笑說,找了,但沒有找到合適的,先休息也不錯。見她露出不贊同的神色,吳憐珊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外國的年輕人都有gap year,為什么自己不能有呢?國人這一輩子都被社會規則推著前進,一點自我的空間都沒有。 吳憐珊都這么說了,輔導員實在不好再勸什么,想到不是沒有學生壓力太大而自暴自棄的例子,索性隨吳憐珊去。 陳爭疑惑更深。吳憐珊起初熱心公益,突然退出,這其中應該有某個重要的轉折。她退出后長時間不參與實習,這又與她退出活動的理由相悖。 那么這個轉折是什么?畢業前的這段時間,她又在忙什么? “哎,我后來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談戀愛把她耽誤了?!陛o導員說得多了,就變得情緒化起來,“你別看我們只是個衛校,但我們和省里一些大醫院是有合作項目的。每年都可以推薦特別優秀的護士過去實習。吳憐珊如果一直待在公益組織里,今年的推薦名額肯定會有她的?!?/br> 陳爭本就打算了解吳憐珊的男友,既然輔導員提到了,他就順著問:“她男友是她同學嗎?還是外校的?要是外校的話,其實還挺正常,來來回回也需要時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