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張屏眉間一緊:“怎么回事?慢慢詳細說?!?/br> 仵作穩了穩呼吸:“稟大人!這個死者,小人記得特別清楚,十幾天前,應該是……李頭兒……也可能是吳頭兒……?小人還真有些含糊了……總之,是捕房那里,把他送到小人這里來,小人驗的他!” 死者當時渾身酒氣刺鼻,臉龐脹紫,五官扭曲,口流涎液,手足攣曲。經查驗,尸身只有些許滑倒時的擦傷,胃無毒物毒液,肝脾有病斑但無中毒表征。所以仵作判斷是酒喝太多致驟然中風而死。 “小人真沒發現這人死因有什么異常,刑房查過他的來歷,他好像是個外地來的光棍,尸體無人認領,就送到義莊,在那邊停兩天,葬到后山。怎會,怎會……另外,這人被送來的時候絕不是穿這身衣裳!小人那陣子,沒驗過穿長衫的!” 張屏神色更凝重。謝賦插話:“下官雖無能,但縣中凡有人亡故,死因、來歷、生平種種衙門都務必會查證清楚。如果是身著長衫者,更需細驗。這名死者的詳情應已入冊,下官這就命人去拿?!?/br> 張屏道了聲謝,謝賦盯著地面:“下官惶恐,萬不敢受。另外,下官治下無能,這具尸首應該是下官還住在這院子里時被放進來的?!?/br> 張屏問:“謝大人確定不認識死者?”顯而易見,放置這具尸體的人是想籍尸體表達什么。 呵,果然。謝賦在心中一笑,繼而穩穩地說:“下官,的確不認識死者?!?/br> 仵作扒開死者的領口,又倒抽一口氣:“大人,刀口的縫線,跟小人驗尸后縫的不一樣!他肚里好像被填了東西!” 張屏迅速轉身,端詳死者的腹部。 “將尸體送到驗尸房,讓當時負責的捕快過來?!?/br> 再過了約半個時辰,捕快們與刑房主事趕到了衙門。 張屏正與仵作在后院尸房重新驗尸。 死者的腹部再被打開,露出滿腔灰土。 他的臟器全都不見了。 灰土粉末非常細膩,中間未被血污過的是灰色混合白色。張屏捏起些許嗅了嗅,除了血腥尸臭味外,還有藥香。 仵作也聞了聞,堅強地說:“小人覺得,這里面混有藥材香料,應是做防腐之用?!?/br> 張屏點點頭。 整具尸體非常干凈,連腳指甲縫里都沒有污垢,顯然被仔細清洗過。驗不出尸體是直接從義莊被盜走,還是從土里挖出。 捕快們排隊來辨認,很快副捕頭吳寒認出了死者。 “稟大人,此人是卑職與陳久,黃喬三個送過來的。卑職等大意失職,當時真沒發現有什么異?!?/br> 張屏遂與吳寒到門外,將陳久、黃喬也叫到近前。 “死者在哪里身亡?” 吳寒立刻稟道:“就在大街上,這人我記得還蠻清的。酒館里喝多了,在街上走著走著就倒地上了。路過的人報到衙門,卑職們到的時候人已經死了。當時是拜慈……拜那個什么的時候,縣中人多人雜。發現死者,卑職等都不敢懈怠,立刻把尸體抬回衙門查驗了?!?/br> 謝賦將親自找來的刑房錄冊翻至某頁,捧給張屏。 冊子上清晰記著―― 死者散某,非本縣人氏,無身份文牒,名不確定。據相識人稱其真名為材。綽號老叁。 年五十許,詳未查得。 卒于三月初二,鴻運大街百巧紙鳶坊西側墻邊。 死因為酒后中風,已驗尸確定無誤。 無親屬。尸體三月初三送義莊掩埋。 錄記末尾有副捕頭吳寒、仵作閔念、刑書的簽字及刑房的印章。 張屏從冊子上抬起眼:“認識死者的人,是誰?” 吳寒和兩名捕快努力回憶,黃喬搶先答道:“稟大人,是酒樓的人!” 吳寒不待張屏追問,緊跟著補充:“大人,是一壺酒樓的伙計,樓下跑堂的?!?/br> 黃喬猛點頭:“是是是!增兒!” 謝賦冷聲道:“當時為何不記錄詳細?速把人帶來待大人問詢!” 吳寒三人連聲告罪,黃喬立刻前去帶人。 張屏合上冊子,向吳寒、陳久及謝賦微笑了一下:“你們,早上吃過飯了么?” 吳寒和陳久一凜,撲通跪倒在地。 “大人,卑職懶惰,未能速速趕來,請大人責罰!” “大人,卑職耽誤公務,著實該罰,不敢求??!” 張屏溫聲道:“本來,也不是你們公務的時辰。你們來得不慢。正好,我跟謝大人還有閔仵作也沒有吃。讓廚房去街上隨便買些早點,咱們一起吃吧?!?/br> 吳寒和陳久心里又一緊。 “多謝大人關愛!” “大人如斯疼惜卑職,卑職感激涕零!” 張屏再笑了一下:“你們不必如此,一起吃早飯,很平常?!?/br> 吳寒與陳久飽含熱淚千恩萬謝起身。謝賦的心中也泛起漣漪。 本來當真以為這張大人是個耿直之人,卻不想恩威并用信手施展,官/派渾然天成。唉,謝賦謝賦,你怎還如此癡愚?辦案時洞察犀利,又身為刑部尚書的好學生,與禮部刑部兩位侍郎大人打得火熱的人,豈能真是個傻楞子? 大智者,方才若愚。 此時當下,既然選擇留在這混沌世間,就也把該唱的戲唱好,即可。 他遂又冷聲道:“大人如此寬厚,爾等日后更不可再有絲毫偷懶懈怠,公務之時,絕不能讓大人等你們!” 吳寒陳久連連保證。 謝賦又轉向張屏:“大人,早膳進些什么?” 張屏道:“隨便,什么都行。包子、粥、油餅、豆漿……攤上有什么買什么,你們可以么?” 吳寒和陳久點頭如搗蒜。 “多謝大人,當然當然,卑職等什么都吃得!” “能與大人一同用膳,便是啃泥巴也香甜!” 謝賦一揖:“下官,這就去吩咐?!?/br> 吳寒立刻道:“卑職去,卑職去!這點小事,交給卑職兩人即可?!?/br> 張屏補充:“錢數,記清楚?!?/br> 吳寒陳久連聲答應,飛奔離去。張屏走回房中繼續驗尸。 大家還是太客氣了,不過,再過幾天,應該就能熟悉起來,像朋友一樣相處了。 早膳買來,張屏讓人抬張桌子在驗尸房外的廊下,與謝賦、吳寒、陳久及閔仵作一起吃。謝賦另命人備了些素食送到宅子里給無昧。 吳寒將這頓早飯置辦得相當高明,包子、油餅、豆漿、稀粥,外加幾顆茶葉蛋,樣樣遵照吩咐,充分體現了張大人想要表達的樸實無華。 剛看完那尸體,謝賦和閔仵作都不太想碰包子。謝賦遂先端起豆漿一嘗,即知這堆吃食內涵不凡。 醇、香、濃、滑,要數種豆谷,加上山核桃、花生、杏仁、芝麻、茯苓等,用小石磨分開細細碾榨、精濾、調兌,才出得這般滋味。且材料雖多,漿仍素凈乳白,更顯精致。 謝賦再夾了一塊油餅,油香酥脆,連他這樣不大吃油炸物事的都覺得甚美。油炸的東西,要現出鍋現吃才最美味,便是從衙門大門口拿到這里,都可能會有些疲軟。但這塊油餅,就好像剛從鍋里撈出的一樣。吳寒,怎么做到的? 他坐掌豐樂縣衙數載,竟未發現吳寒是這樣一個人才! 吳寒向張屏躬身笑道:“卑職就在街邊隨便買了些,也不知道大人吃著合不合口?!?/br> 謝賦細品豆漿,也細品著這陌生的世間。 張屏說了聲很好,拿起一顆茶葉蛋,慢慢剝殼,想象著將尸體放置在菜窖中的人,剝下屋中尸體衣服時的情景。 案犯的意圖、與死者的聯系他暫時推測不出。但案犯這樣細致地處理尸體,必是一個相當有耐心的人。 他得到了尸體后,應該是非常從容地除去了尸體原本的衣服,仔細清洗尸體…… 張屏用筷子夾住殼被剝得精光的蛋,將蛋身浸入豆漿,緩緩涮動,然后舉起雞蛋,看著蛋身上殘留的漿汁滴回碗中,摸過帕子,仔細擦拭蛋身。 閔捕快和陳久滯住了呼吸,謝賦繼續喝豆漿。 張屏把擦干的雞蛋放進盤中,望著雞蛋身體上一道不明顯的線,微微瞇眼。 案犯洗好尸體,重新切開仵作驗尸后縫合的刀口,而后…… 張屏掰開雞蛋,執筷挖出填在蛋黃處的餡料,搗碎扒出的餡團。 吳寒顫聲說:“大人,此蛋做法,乃本地小吃的特色……” 張屏哦了一聲。 或者,案犯是在開膛取出內臟后,再清洗的尸體。 他又夾起半片雞蛋,在豆漿中輕涮,將殘留的餡料渣洗凈,再仔細擦拭。 案犯徹底晾干尸體,用灰土填滿尸體腹腔,重新縫合,灰土吸收了尸腔的血濕,又混有防腐香料,使得尸體延遲腐爛。 另外,剛才驗得,尸體的渾身包括頭發,都被涂抹了油膏,應也是防腐之用。 最后,再給尸體穿上嶄新的綢衣…… 張屏把兩半雞蛋合在一起舉筷夾住,再在豆漿里涮了涮,又在黃醬中一蘸。 除了那片碎瓷外,這些步驟的哪一環,是案犯傳達意圖的重點? 衣服,腹中的灰土,還是…… 吳寒連腿都有些顫:“大人……” 張屏轉目看向閔仵作:“你確定那幾天只有這名死者被開膛驗過?” 閔仵作立刻直起身:“小人確定。冊子上也有記錄,只有開膛驗過的尸首,小人才會畫一個圈注。那兩天總共就有三四名死者,另外幾名都是外傷致死。不用剖尸。唯這名死者可能是在酒樓吃了什么不好的東西中毒,小人方才剖驗?!?/br> 張屏凝眉。 那么,案犯既可能是認識死者,也可能因為這具尸體被剖開過才竊取。 做下這種種,還需要節省一個剖尸的步驟么? 張屏繼續盯著雞蛋,趕回的黃喬疾步奔來:“大人,卑職已把增兒帶到?!?/br> 張屏放下雞蛋,起身去往大堂。 謝賦慢條斯理再咽下一口豆漿配餅,放下空碗。冷汗潸潸臉色青白的吳寒膝蓋一彎:“大人,卑職以后絕不敢再如此!求大人在張大人面前替卑職告罪求恕,卑職叩謝大人恩德!” 謝賦溫和地拍拍他肩膀:“張大人心系公務,零星雜瑣應未入目。日后好好做事便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