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風帶著一股涼意，陳鐸等人都在宋府小院中，李驁坐在石凳上，于莽站在他面前仔細查看他的眼睛。

    孟云見他看了一陣，緊張地問：“阿莽，怎么樣？”

    于莽看向他，“能救?！?/br>
    此言一出，圍觀的人都面露喜色，于莽環顧左右，“但是要在活人身上取眼膜才行。一人犧牲，一人得活?！?/br>
    喜悅剛剛開始，又馬上結束了。

    陳鐸道：“找個死刑犯吧?！?/br>
    就如同上次頂替李驁去死一樣。

    “取膜需要此人同意配合才行?！庇诿У?。

    “許以高利，我想會有人同意的?！标愯I又道，在場眾人除了李驁，差不多都是如此想的。

    陳鐸和馮守時分別去找人選，陳鐸去了大牢里，他本以為對這些快死之人來說，取走眼膜給家人換取金錢，肯定有很多人會同意，但大部分聽了連問都不愿意問，其余的則是問之后能否免除自己的死刑。

    大周律法森嚴，但死刑犯都是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他如何能免除死刑。

    馮守時倒是找到了好幾個人，都是窮苦人家出身，愿意為了金錢付出自己的眼膜。

    事到臨頭，李驁卻不愿意用。

    “給他們些錢，讓他們走吧?！崩铗埍犞浑p如蒙薄翳的雙眸，本來神采飛揚的五官在雙眼的無神下顯得有幾分慈悲。

    美玉這些日子因為擔驚受怕消瘦的厲害，站在門口遠遠地看著兄弟倆爭論，馮守時和李驁吵得面紅耳赤，依然不肯離去，極力勸說李驁用了吧。

    “我愿意把我全部的錢都給他，我給他買奴婢、買小廝，讓他舒舒服服地過一輩子，行不行？”

    “這不就是我現在的日子嗎？如果這樣的日子真的好，你們又何必為我換眼？”李驁淡淡道。

    “大哥，這怎么能一樣呢？你和他，怎么能是一回事呢？”馮守時反駁道。

    “怎么不是一回事？你的意思是我的命比他的更貴？”李驁嘆了一口氣，“那不過是在你眼中，在他的親人眼中，則是反過來了?！?/br>
    “大哥！”馮守時叫道。

    李驁笑了，“其實我已經親手報了師父的仇，我這條命更是撿回來的，就是余生變成了瞎子又如何？”

    馮守時還要再勸，美玉已經踱步到他們身旁，“算了，他不愿意就算了?！?/br>
    馮守時只能恨恨地給了他們錢，帶著他們走了。

    美玉其實知道這樣不對，但是有那么多個瞬間，她默認了，她把李驁放在了道德前面，李驁卻把自己放在了道德的后面。

    “既然如此，我們再尋名醫，肯定有別的方法能治好你的病的?！泵烙癜攵自诶铗埫媲?，輕聲地說道。

    陳鐸正好回這里，看見了這一幕，他知道美玉是個極好的人，本來她的心就偏著李驁，現在李驁如此，她肯定更加對他不離不棄。

    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如果眼睛被毀的人是自己就好了。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墻上突然出現了兩個壯漢，陳鐸一晃神，那兩個壯漢已經從墻頭一躍而下，明晃晃的大刀讓陳鐸回過神來。

    “美玉！小心！”他大喊一聲，朝前奔去。

    美玉聽見聲音之后回過頭，只見兩個大漢執刀朝著自己過來了，她完全有時間逃開，但是李驁在他身后。

    陳鐸見那倆壯漢距離美玉還有幾步的距離的時候，她已經站在李驁面前沒有動了。

    他來不及想更多，飛身上前空手奪刀，將兩個壯漢解決了。

    陳鐸持刀站在美玉前面，李驁聽見慘叫聲，忙問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美玉沒有回應他，陳鐸等了一會兒，見確實沒有別人了，“沒事了，不用擔心?！?/br>
    陳鐸轉過頭看向美玉，她略變瘦的臉上，杏眸里是滿滿的堅毅之色。時間仿佛一下子拉長了，他想起初見她時模糊的身影，想起圓房后兩個人的羞澀甜蜜，想起夜談、想起訴說自己心事的她，想起浣南小馬巷自己種下的那棵海棠樹……

    當初他多害怕，日后寫文章時，也要學歸有光寫一句，“庭有海棠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br>
    幸好沒有。

    然后時間拉回到現在，剛才那人砍過來之前，她能走的，她沒走。

    她為了保護李驁，站在了他身前。

    是經過思考的。

    “美玉，我們和離吧?！标愯I說。

    美玉微張了張唇，“什么？”

    李驁坐在石凳上聽著兩人的對話，血腥氣從地上的尸首上飄來，他仿佛陷入了一個噩夢一般，卻只能一言不發。

    “我們，和離?！标愯I一字一句，口齒清晰。

    愛、恨、情、憾化作海面上洶涌的巨浪將美玉這艘小船打翻了，澎湃的情感讓她如同深陷泥沼一般窒息，她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后知后覺地察覺是自己在憋氣忍著淚，“好?！?/br>
    明明是陳鐸自己提出來的，但美玉真的同意的時候，他的心仿佛也碎成了一片片。

    李驁已經猜出剛才發生的事情了，不管美玉當初是因為什么事和陳鐸分開，但自從他們又重逢之后，他已經看出他們心里都有彼此，自己瞎了之后反復思索，覺得陳鐸依舊是美玉的良配，此時此刻卻因為美玉要保護自己而分開。

    自己不僅成了廢物，還成了美玉和陳鐸一道過不去的坎兒，他在，就深深影響著美玉的良緣。

    一時間深陷折磨。

    馮守時把人送完了回來，只見院中躺著兩具尸首，還有叁個面色不好的人。

    他報了官，來的是京兆尹沉涵。

    陳鐸是新封的慶國公，美玉又被封了燕國夫人，沉涵就是不看紅翹那層關系，都不敢輕易對待他們，馬上就派人把尸首運回去，找仵作查驗。

    事兒傳到了海光耳中，她連忙召見美玉，見她毫發無損才放下心來。

    這邊案子查著，美玉他們要回浣南和離。

    陳鐸同意和離，但是有幾個條件，一個是他們必須回浣南，讓陳家的長輩們都看看美玉，畢竟美玉失蹤之后，他們都很擔心她。

    還有一個，李驁要跟著他們一起回去。

    紅翹本想和他們一起回去，美玉讓她留在這里照料生意，以及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她都沒有和沉涵好好聚聚。

    之前本來是美玉照顧李驁，李驁頻頻拒絕，讓馮守時給自己端茶倒水，如此一來，美玉只能讓馮守時照顧李驁，孟云和于莽隨行，一行人就這么出發了。

    一路上美玉和兩個男人都不怎么說話，和馮守時說的話最多。

    陳鐸依舊像往常一樣照顧美玉，現在連帶著照顧李驁和馮守時，李驁越發沉默寡言，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向不敏感的馮守時也覺得不對勁兒，話都變少了。

    到了浣南的時候，已經是十月下旬了，朝廷給的表彰早就到了陳家，陳鋒這才明白自己弟弟這一年到底干什么去了，也知道他為什么想要分家單過了。

    陳鐸在明澄園安頓好美玉等人，回了家之后先見了陳鋒，在家庭中權力的轉變如此明顯，陳鋒見風塵仆仆歸來的陳鐸，心里竟覺得矮了他一頭一樣，“你回來了，奶奶和母親都很擔心你?！?/br>
    陳鐸勾了勾唇角，“大哥，以后再不用擔心我了?！?/br>
    “沒想到新帝一登基，浣南附近的匪患就沒了?！标愪h感嘆道。

    陳鐸將食指放在唇邊，輕輕“噓”了一聲，“小心隔墻有耳?！?/br>
    陳鋒趕緊噤聲，陳鐸笑著說：“大哥，美玉回來了?！?/br>
    “什么？”陳鋒納罕，“美玉，她，你在哪找到的她？”

    陳鐸撒了個謊，“她就在梅皇后身邊養傷?！?/br>
    “她為什么不回家來？”陳鋒忙問。

    “她投奔了皇后，押寶在新帝身上，因此不肯連累我?！?/br>
    “這……她一個小女子，有這么大的志向？”陳鋒問。

    “是啊，她一向志向遠大的?！标愯I淡淡笑了，“所以她此次回來，是為了與我和離的?！?/br>
    “阿鐸……”陳鋒的雙眸黯淡下來，不禁帶著心疼。

    “我也同意了?！标愯I道，他就這樣拉著陳鋒去了老太太和大夫人面前，又說了一遍這樣的說辭，兩個長輩又喜又怨，怨她明明活著卻不回來報信，讓家里人擔心，喜的是她還活著。

    她還活著，就什么怨都沒了。

    老太太道：“這才是巾幗英雄呢，有勇有謀，比你們兄弟強?！?/br>
    大夫人問：“真就不能和和美美的嗎？非得和離嗎？”

    “我們都有自己的路走?！标愯I溫柔地看著母親和奶奶，似乎要將她們印刻在心間，陳康聽說小嬸兒要回來了，歡天喜地跑了過來，一把扎在陳鐸的懷里，鬧著要見美玉，陳鐸捏了捏他的小臉，親了親他的額頭。

    孫露也想上去勸勸，被陳鋒拉住了手，他知道自己這個弟弟，做了什么決定就一定會去做完。

    下午的時候，美玉帶著從京城買的禮物回到了陳家，女眷們又是哭又是吵，美玉也不禁紅了眼眶，陳鐸既已把話說明白了，陳家也不為難美玉，找了族老和官員過來，二人簽了和離書。

    一別兩寬，各自歡喜。

    可美玉并沒有想象中開心，只有無盡的空虛，大夫人想要認美玉做義女，被陳鐸阻止了。

    陳鐸將美玉送出了門，沒有什么留戀地就讓人關了門，美玉手中拿著和離書站在陳家門口，夢麗在對面等著她，見她出來了忙上前去。

    兩個人慢慢朝前面走著，美玉沒有回頭。

    二人回了明澄園，美玉想去找李驁，只見李驁手中拿著拐杖，滿臉帶笑坐在滿池殘荷的欄桿邊，她的腳步就慢了下來，他很久沒這么開心了，夢麗和美玉朝前面看去，只見馮守時略黑的臉龐透出一抹嫣紅，正和一個俏麗的女子說著話。

    見美玉和夢麗回來了，馮守時有些不好意思，朝著她們點了點頭，拉著那女子走遠了。

    夢麗看出美玉要和李驁說話，便也走了，美玉拿著和離書慢慢踱步到李驁旁邊，“摸?！?/br>
    李驁聽話地摸了摸，是薄薄的一張紙，他已經猜到了是什么，還是問道：“是什么？”

    “和離書，我和陳鐸的?！泵烙穸⒅铗埖谋砬?，敏銳地感覺到他的表情變化，“你不高興？我和離了，你不開心？”

    許久，他才緩緩道：“是?！?/br>
    本就糟糕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美玉完全想不到李驁為什么會不高興，她將和離書仔細收好，面對著滿池殘敗的荷葉，“回來的路上，你一直不怎么說話，我以為是有別人在，所以你話少了，現在看來，從決定要回來和離的時候，你就一直不開心。是不是？”

    “是?！崩铗埖?。

    美玉心中一痛，看向李驁問：“為什么？”不用李驁回答，美玉心里已經猜到了一些，“每一次不利于你的事情發生，你就想松開我的手。這一次，你的眼睛可能會一輩子看不見，所以你又想松開我的手了，是嗎？”

    “是?！币幌驁砸愕拿嫒葑兊么嗳?，李驁略有些激動道，“我承認我沒有想象中勇敢，我很懦弱，我做不到當一個瞎子還自認為是你的良配?！?/br>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心中也像有個黑洞在呼呼冒風，那些藏在心中的話終于有了說出來的機會，他的聲音低啞而帶著nongnong的自嘲，“或許從一開始，我就不覺得自己是你的良配，你選了我做你的情人，我只覺得幸運，你愿意和我私奔，我欣喜若狂，你說喜歡我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你是那樣的完美，而我只是一個無父無母的普通男人，甚至可能是胡漢雜交的棄嬰?！?/br>
    “你不愿意改名，我知道你還在期待著什么，在京城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感覺自己像是偷來的，直到陳鐸找過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和他一戰，他是大戶公子還為了你把腿都弄殘了，而我……我是個瞎子，不僅讓你擔驚受怕，還差點連累你被殺?！?/br>
    他已經在心里把上次遇襲的事都按在自己身上了。

    “我能看得出來，陳鐸愛你，而且比一般男人愛的更深。我現在不想和他爭了，我知道我瞎了，我不能和你一起去西域做生意了，我只能做你的拖累……只有他才能給你幸福?！彼南氲绞裁凑f什么，話已經變得語無倫次了。

    原來他一直在患得患失，心疼淚水從美玉的眼眶中流出，美玉捂住了嘴，看著呆呆看著自己的李驁，心疼的感覺慢慢褪去，一股荒唐的感覺涌上心頭。

    美玉隨意擦掉臉上的眼淚，看著李驁問：“你憑什么覺得他才是能給我幸福的人？”

    “他……我……”那只是一種感覺，李驁說不出口。

    但是最重要的是，她只有過這兩個男人，所以他會覺得不是他就是陳鐸吧。美玉想到這一層，忍不住笑了一聲，“也許能給我幸福的人，不姓陳也不姓李，姓個什么別的?！?/br>
    李驁一窒，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美玉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見，還是湊到他面前，直視他的雙眸逼視著他，“李驁，你看起來是自卑，其實是在小看我。你覺得你自己瞎了就會成為我的負擔，所以一定要離開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說我愿意照顧你不僅是真心話，更是我深思熟慮之后覺得自己可以做到的事?！?/br>
    “你在小瞧我的決心、我的能力，還有……我對你的心?！?/br>
    最后的一句已經帶了哭腔，李驁想要伸手觸碰美玉，被她拂開手，李驁叫道：“美玉！美玉！”

    美玉已經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