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愛
校場上燃起了篝火,最后一個乞丐赤裸著身體出來被核驗過后,李驁終于了確認這里沒有廢太子。 一種深深的挫敗感涌上心頭。 他只能寄希望于明日是否有人提供線索。 如果最后什么都沒查到,他這樣大張旗鼓地做事,肯定得罪了當初提出一個個查人的人,真不知道他這個試百戶還能做多久。 宋君緯在醉仙樓請陳鐸吃的午飯,等他們回宋家時,天色已晚,一起用過晚餐,美玉又去了劉皓娘的屋子,纏著母親,想要晚上和母親一起睡。 “你丈夫剛來兩天,你怎么能拋下他一個人呢?!眲┠飷蹜z地看著美玉,“再說娘這么多年習慣一個人睡了,你在這睡也不安生?!?/br> “知道了?!泵烙癫淞瞬淠赣H的肩膀,最后還是回了閨房。 陳鐸早已回了房,在床邊看著綠娥在床頂掛驅蚊香爐,“綠娥,這是什么?” “是驅蚊香爐,我家小姐從小就招蚊子,所以一快到夏天,就要在床帳里掛這個?!本G娥手腳利落,很快就掛好了。 “原來如此?!标愯I一回眸見美玉回來了,臉上便帶了笑,“你回來了?!?/br> “嗯?!泵烙裎⑿Φ溃骸敖裉旌透绺缢麄兂鋈?,玩得開心嗎?” “開心,我們去了明妍閣,中午是在醉仙樓吃的飯。明妍閣金碧輝煌名不虛傳,醉仙樓有一道蜜炙黃雀十分好吃,你喜歡嗎?”陳鐸笑著問。 美玉語塞了一下,她從來沒去過明妍閣,也沒吃過醉仙樓的蜜炙黃雀。 陳鐸看出來美玉有些窘迫,拉起美玉的手,“下次我們一起去吃吧?!?/br> “好?!泵烙顸c頭。 二人洗漱完躺在床上,香爐里散發出淡淡的驅蚊香,美玉蹙了蹙眉用被子蒙住口鼻,陳鐸看在眼中,“你不喜歡這個香味?” 美玉探出頭,“每次熏起來,剛開始的幾天總是刺鼻,過兩天就適應了。你第一次聞,沒覺得不舒服嗎?”她說完,又埋進被子里。 “是梅花的味道,我很喜歡?!标愯I現在對梅花很有好感。 次日清晨,李驁在中衛所被吵醒,“報告百戶,西城門守城的士兵看見一個乞丐要出城,現在已經攔住了?!?/br> 乞丐出城?李驁蹙眉,城內無災無難,一個乞丐出城干什么? “把他帶過來?!崩铗埾铝?,不多時,乞丐就被抓到了中衛所。 因為昨日全城乞丐沐浴,所以他只是頭發凌亂,面皮倒還看得過去。 他叁十多歲的樣子,站在李驁面前,微弓著身子,害怕得有些顫抖,看起來就像一個平平無奇的小人物。 “你叫什么名字?”李驁打量著他。 “小人叫陳五?!逼蜇す怨曰卦?。 “你出城干什么?” “小人的朋友偶感風寒,小人買不起藥,只能出城去后山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采點麻黃什么的?!?/br> “你的朋友在哪呢?” “城南的破廟里?!?/br> 這理由還算正當,李驁給了馮守時一個眼神,馮守時便下去查探。 李驁見他嘴唇干裂,剛想讓人送些茶水上來,王煥已經派了小太監過來詢問。 李驁恭敬地把剛才的事說了,小太監繞著陳五看了一圈,突然桀桀怪笑,“李百戶還是太年輕了,手段少了些,既然有嫌疑,直接用刑就好了,何必和他多說呢?!?/br> 陳五聞言趕緊跪下,慌不擇言道:“小人不知做了什么?小人什么都沒做啊?!?/br> 小太監拍了拍巴掌,“來人,把他帶到獄里?!瘪R上有人上來堵住陳五的嘴,將他拖了下去,小太監走到李驁面前側目而視,“咱家今日給李百戶好好上一課,以后百戶去了京城,這些手段都用的上?!?/br> 見李驁愣在原地,小太監又補了一句,“這……都是王公公的意思?!?/br> 他只得跟在小太監身后,一起去了監獄。 來了昏暗獄中,陳五已經被赤裸地吊在刑架上,前面的桌子上擺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布包,下人上前去打開,只見琳瑯滿目的刑具在桌上鋪開。 小太監細白的手在刑具中來回輕撫,最后挑了一個長滿鋼針的鐵刷。他拿著鐵刷走到陳五面前,陳五的嘴被堵住,頭上開始冒汗,瘋狂地搖頭。 李驁蹙著眉沒有出聲,幸好馮守時來回很快,氣喘吁吁地跑到監獄,“大哥!確有此事!他說的是真的!” 李驁松了眉,正要開口,小太監的鐵刷已經扎進了陳五的腹部,鮮血一下子就涌了出來,陳五的尖叫甚至將口中堵住的布吐了出來,錐心刺骨的尖叫聲在監獄中響起,為了防止陳五咬舌,小太監十分利落地把陳五的下頜卸掉了,他的舌頭耷拉在外面,活像一只死羊。 如此驚悚的一幕,看得殘暴的衛所兵都是一愣,李驁快步上前握住了小太監的肩膀,“公公,他說的是實話,請公公手下留情?!?/br> “他說的確實是實話。但還有未說之言藏在肚子里呢?!毙√O看也不看李驁,只盯著陳五慢悠悠地說,鐵刷也隨著慢悠悠地換了個地方,又慢慢地扎了進去,“說,廢太子在哪呢?” 李驁收回手,眉頭緊鎖,只覺得小太監性情扭曲,不過是趁機行變態之事。 “我說……”此言一出,李驁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向涕淚交加的陳五。 “早說就好了,何必受這種委屈?!毙√O將鐵刷從陳五腹部抽出,他已經疼得出不了聲了。 “來人啊,把曾經的文華殿大學士陳武陳大人放下來?!毙√O揮了揮手,下人們很快上來解開繩索,“再給他找個體面的衣服穿,如此豈不是有辱斯文?!?/br> 李驁微微瞇起眼看著他們,這小太監剛才怪笑,是因為認出了舊人。 按理來說,能找到廢太子的黨羽應該是好事,但是總有種奇怪的感覺。 看著那人被穿上衣服,總覺得這一切也太巧了。 宋家的花園沒有陳家的大,也是花團錦簇內有假山流水,劉皓娘和兩個兒媳在亭子內做針線活,宋君緯和宋君盛難得閑下來,坐在亭子里下棋。 美玉拉著陳鐸喂池中錦鯉,陳家沒有錦鯉,但明澄園有,陳鐸很會撒魚食,動作瀟灑自如。 美玉在旁邊捧著魚食盒子,看著紅鯉搶食十分開心,她一會兒看看水池,一會兒看看陳鐸,一會兒回頭看看母親,足感心滿意足。 宋君盛在桌邊看向陳鐸,“妹夫,過來下兩盤啊?!?/br> 陳鐸含笑回眸剛想應答,被美玉拉住衣角,她悄聲道:“陪我?!?/br> 他只得道:“我下棋一般,就不打擾大哥、二哥的雅興了?!?/br> 兩個人又喂起了魚。 劉皓娘在亭子里看著他們笑。 這樣的日子閑適安逸,很快一天就過去了,晚上美玉和兩個嫂子陪母親說話,陳鐸和兩個大舅哥小酌。 “美玉未出閣的時候被我們寵壞了,日后若是不對的地方,還請你多多擔待?!彼尉暯o陳鐸倒酒。 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上來了,宋家大哥的態度未免有點太卑微了,陳鐸恭敬地接過酒,“大哥多慮了,美玉很好?!?/br> “還是那句話,日后美玉歸家,就不要讓她多出門了?!彼尉暫攘它c酒,老生常談。 宋君盛看著他和陳鐸,見陳鐸面露疑惑,解釋道:“女人拋頭露面終究不是好事?!?/br> 陳鐸沒有想那么多,加上他們與美玉一母同胞,對自己極好,就有什么說什么了,想起奶奶曾經說過的話道:“我倒覺得這么想有些守舊,現在美玉想要籌備一個胭脂鋪子,就如同當年的岳母大人一樣……” 話音剛落,宋君緯已經摔了酒杯,“荒唐!”陳鐸驚愕地看著他因憤怒漲得通紅的面容。 “大哥!”宋君盛趕緊叫道。 陳鐸不知自己哪句話說錯了,趕緊肅了面容,拱手道:“大哥,不知道我剛才哪句話說錯了,還請大哥原諒?!?/br> “你沒有錯,有錯的是美玉?!彼尉曆劭糸_始發紅,指著丫鬟道:“讓小姐去書房見我?!彼鹕硪?,被醒悟過來的陳鐸拉住手臂,他站起身俯視著宋君緯,“美玉何錯之有,請大哥明言?!?/br> “她就不該開這個鋪子?!彼尉暦餍涠?。 陳鐸趕緊跟在后面,宋君盛跺了跺腳緊跟其后。 到了書房門口,正好撞見莫名其妙的美玉,陳鐸趕緊拉住美玉,“我剛才和大哥說了你要開鋪子,他就突然暴怒。用不用我陪你進去?” 看著陳鐸擔憂的目光,美玉無奈一笑,言語中頗為諷刺,“別擔心,現在我是陳家婦,大哥最守規矩了,他還能動手揍我不成?” “美玉……”陳鐸終究有些不放心,卻被丫鬟攔在門外,“大少爺說只請小姐進去?!?/br> 美玉一進入書房,最先看見的就是掛在墻上的老虎風箏,心中一痛。前世被休之后,她再也沒進過大哥的書房,讓家族蒙羞之女送的風箏,還會被他留著嗎? 她站在書房中間,看向那個坐在椅子上面容有些紅的大哥,“大哥,你找我有事?” “開胭脂鋪子是怎么回事?”他的聲音沉了下來,明顯已經冷靜了些。 “就是想開一個鋪子,恰好遇見一個賣胭脂很好的小販,決定合伙開鋪子?!泵烙癯练€地解釋。 “為什么想開鋪子?”宋君緯看著美玉。 “我聽大嫂說她的嫁妝里有鋪子,所以想著有個鋪子傍身也挺好的,不用坐吃山空?!边@是胡謅的,但是確是美玉心中所想。 “大哥在你未出閣的時候,有沒有囑咐過你,錢不夠花就寫信和家里要?!彼尉暵曇粢财椒€下來。 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這么簡單的道理,她不信大哥不明白。為什么同樣的人家嫁女兒都會給鋪子,她就得等在家中等著夫君或是兄弟給錢。也許前世剛嫁過去的時候,她還會為了哥哥承諾永遠負擔自己的開銷而感動,現在只覺得他是變相地逼著自己仰人鼻息過活。 “為什么?為什么大哥不想要我開鋪子?”她抬眸凝視著一母同胞的大哥。 她的杏眸像極了母親,宋君緯觸及她的目光時閃躲了一下,“大哥只是覺得做鋪子很辛苦,拋頭露面也與婦道相悖?!?/br> “為什么母親當年能獨當一面,我就不行?!泵烙裨捯魟偮?,宋君緯已經跳了起來,大聲道:“你別和我提母親,你以為母親的行為是好的?是值得效仿的?” 美玉吃驚地看著大哥,傳承自同樣血脈的杏眸此刻全是嫌棄,她從來不知道大哥是這樣看待母親的,她的渾身都顫抖起來,眼睛蓄滿了淚水,嘴唇哆嗦著還是開口,“當年父親病逝,若是沒有母親挑起鋪子,我們都得餓死!你憑什么這么說母親?” 宋君緯本來平靜下去的雙眸又變得猩紅,“宋美玉,你知道嗎?我寧愿餓死?!别I死了就不用看見母親和賬房私通,餓死了就不用看見賬房自詡長輩插手君盛的學問,餓死了就不用看見賬房摸著美玉的頭嘆息他們父親歹命! 他哈哈大笑,狀似瘋癲,賬房想學呂不韋,他卻不是秦始皇,不,那種貨色連呂不韋都不是,只不過是嫪毐。于是連隱忍蟄伏都不必,宋君緯篡權后馬上趕走了他,囚禁母親于內院,又花重金買了殺手去暗殺他。 淚水從眼眶中掉落,美玉站在他面前,眼中滿是悲哀,她的眉眼是最像劉皓娘的,紅著眼眶看去竟有幾分母親年輕時候的模樣。 他仿若穿梭時空,看見年輕的母親悲傷地看著自己,“君緯,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你父親,君盛和美玉都是你父親的孩子,他們與你同父同母?!?/br> 但是父親死了,你的愛意漸消,轉頭投入別的男人的懷抱,還想要和他一起做生意、生兒育女,他怎能允許?他怎能咽下這口氣? “女人應該從一而終,你懂不懂?”宋君緯指著美玉的鼻子大吼。 美玉先是渾身一顫,然后冷笑道:“如果我沒有從一而終,在你眼中就是個應該死的人了,是嗎?”終于說出口了,這話在她胸中憋了多少年,今天終于能質問出來。 “是!”鏗鏘有力的話語如同石頭一樣砸在美玉的心頭。 他是口不擇言,還是言為心聲,美玉心知肚明,她仰天長笑,淚水從她眼角瘋狂流下,前世陳鐸休她,到底是因為她做錯了事,她對他有怨無恨,時至今日,她終于可以痛痛快快地承認,她最恨的人是大哥和二哥。 他們是同父同母的兄妹,身上流著一模一樣的血,世界上無論父母、夫妻、子女,都沒有比他們更親近的血緣了??稍谒钚枰獛椭臅r候,聽到的確是來自最親近之人的冷言冷語,見到的確是最親近之人的冷漠對待。 她指著宋君緯,又笑又哭,說不出話來。 如果注定只是名聲的獻祭品,何必從小到大如此寵愛她,讓她誤以為他們之間的愛意足以對抗世間的一切苦難。最后又告訴她,都是鏡花水月,她本是該死。 門外的陳鐸早已按捺不住,聽見美玉的哭聲,馬上推開守門的丫鬟,推門而入。他見了宋家兄妹痛哭對峙的模樣,怔了一下,趕緊走到美玉旁邊,美玉卻突然從他旁邊竄了出去,走到書桌后將老虎風箏摘下。 宋君緯上前阻攔,“宋美玉,你做什么?” 美玉死死抓著風箏,“宋君緯,你管不著!” 風箏就在兄妹的爭搶中撕裂開來,美玉見風箏毀了,終于松手,大笑一聲,流著淚走到陳鐸身旁,看著他,“和我走嗎?” 不走能怎么辦?陳鐸看了看陷入魔怔一般的宋君緯,默默地拉住美玉的手,被她拽走了。 宋君盛走進書房,站在書桌旁,只見宋君緯半跪在地上,愛惜地捧起美玉扔在地上的另一半風箏,“君盛、美玉,大哥就快要長大了,等大哥長大了,誰也不能欺負你們,誰也不能搶走母親,誰也不能破壞我們的家?!?/br> 他猩紅的眸子里淚水涌出,顆顆分明,滴在老虎風箏上。 宋君盛默默看著大哥,流下兩行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