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文興武廢和文流武滯
閻應元剛才說出那番話,其實心中也是頗為忐忑。 他怎么會不知道自己這個議論,驚世駭俗的程度。 這等于是徹底顛覆現在大明的權力體制,徹底抄了文官的老家。 如果宣揚出去,他甚至可能成為天下文人的仇敵,死無葬身之地都有可能。 他也不知道皇上聽了自己的話,會有什么反應。 如果認為自己說的是奇談怪論,那不僅徹底斷送前途,而且性命也未必能保全。 但現在看皇上雙目發光的神情,還有稱呼自己為閻愛卿,分明不但是理解了自己的話,而且還非常欣賞。 在這一瞬間,閻應元只覺得一股洶涌澎湃的熱流沖上心頭,回蕩振刷。 自己終于遇上了知己。 而且這個知己還是當今皇上。 閻應元感覺自己的眼眶都有些濕潤,眼淚似乎都要掉下來了。 閻應元連忙克制住自己洶涌的感情,平復了一下情緒,才沉聲道: “世人紛紛埋怨,當今無名將,更無軍事天才,以至連占據彈丸之地的建虜都不如。其實以我大明承平兩百多年,人口繁庶,人才濟濟,豈真無大才?” “只是我朝取士,第一等出身便是文人科舉?!?/br> “只有進士出身才能做最大的官,才能到地方上主政?!?/br> “一成進士,便萬眾敬慕欽仰?!?/br> “所以第一等聰明練達之人,便都是去考文舉了?!?/br> 高文彩插嘴道: “這么說,從軍當武官的,雖然不是第一等聰明,但也有第二等聰明?” 閻應元搖搖頭。 “第二等聰明人,也不會去從軍。第二等聰明就算考不中進士,也有希望考中舉人??疾恢信e人,還可以考中秀才。中了秀才當了廩膳生員,生活有保障,在地方上也很體面,地方官對秀才也要禮敬三分。還可以做私塾先生,束修也不菲?!?/br> “閻愛卿說得有理?!敝煊珊喓呛切Φ?,“你這么一說,還真是。我朝第二等,第三等聰明,甚至第四等聰明的大多去考科舉了。那能去應武舉的,豈不是大部分都屬于第五第六等了?” “圣上明斷。其實不止是考科舉。那第二等,第三等聰明的,也有大量去經商,去做工匠?!?/br> “我朝商人稅負極低,做了商人成了巨富,再與名流賢達交往,又沒有許多束縛,尊貴舒服程度比高官勛貴有過之而無不及?!?/br> “況且如今走海獲利巨大,那一二等聰明的,又肯冒險的,便是去做海商,甚至做海盜,都比應武舉要強得多?!?/br> “從軍,官職最高也不過當總兵,而做了總兵在文官面前,依舊要屈聲下氣,巴結迎合。有幾個豪杰,肯忍受這等恥辱?” “即便有一兩個才能卓越者,因為志趣,研習武事,從戎效力。朝中掌握實權的文官,卻又大多對軍事似懂非懂。百般掣肘之下,就是有一二才能卓越的武將,也難以充分發揮作用?!?/br> 朱由簡聽到這里,深有同感的點頭。 事實上,熊廷弼、毛文龍就是如此。他們自己的軍事才能算得上卓越,可擋不住朝廷里一大幫豬隊友搗亂掣肘啊。 “如此狀況,豈不是文興武廢?”閻應元一口氣說到這里,停了下來。 “那文流武滯又怎么說?”朱由簡問。 閻應元緩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我大明文官皆是流官,無世襲之說,全憑科舉考試?!?/br> “以文論文,選拔出來的人在文史典籍的學問上,雖有濫竽充數者,有真才實學的也數不勝數。 “只是武官和衛所士兵卻是世襲,年深日久,就成了空耗錢糧的弊病。 “世襲日久,不但武官子弟耽于富貴,紈绔無用?!?/br> “而且國初這屯田養衛所兵。這屯田所出,原本也都是國家錢糧?!?/br> “如今衛所廢弛,衛所兵大多和農夫無異。這屯田也大多化為私田。等于國家近千萬軍餉都被民間侵吞,化為烏有?!?/br> “為今之計,要振作武備,必須徹底廢除武職世襲,衛所兵制,徹底實行定期兵役制?!?/br> “如此,天下豪杰皆可為兵為將。退役之后,又可回輸地方,助力地方武備?!?/br>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如此死水化為活水,天下事方可有為?!?/br> “不過若要實施徹底,需對天下戶口人數做一徹底清查?!?/br> 閻應元一口氣說了許多,說到興奮處,揮手比劃。 顯然他心中積蓄了許多意見,到如今才第一次有人如此認真聽他講述。 朱由簡連連點頭,補充道: “對,依照愛卿剛才說的以武舉代科舉。武舉選拔出來者,再于邊軍中實際歷練,才有為官資格。 “這一來,地方官便是一方大將,可主持當地武備,調查人口,抽取壯丁,訓練成兵。朝廷再從各地軍兵里,優中選優,調集京師。如此何愁外患?又何愁不得名將?” 閻應元兩眼發出興奮的光芒,拍手贊嘆道: “陛下所言,簡直和臣想得完全一樣?!?/br> 這時高文彩忽然拱手道:“陛下,文彩卻有一個顧慮,不知當不當說?” 朱由簡瞥了他一眼:“哦,但說無妨!” 高文彩皺眉道:“按方才閻總旗和陛下所言,確實能振興武備。只是如此一來,地方官都能練兵帶兵,只怕釀成軍閥割據之禍!” 朱由簡微微一笑,把視線投向閻應元,看看他如何回答。 閻應元胸有成竹,沉穩回答道: “這個問題,微臣也早已想過。只要官是流官,就不愁割據。流官的父母親屬都在異地,若是反叛割據,則無異坑害家人。 “再者實行如此制度,以縣為基礎。一個知縣所掌握者不過一縣之人力物力,縱使真有野心,又哪來的實力造反或割據?此與前代節度使之類統轄地域甚大又是不同。便是知府、巡撫、總督之類可以暫時管制更大地域的官員,也必須是奉朝廷號令才行。因為是不斷輪換更替的流官,和下屬地方官并無深厚密切的私人關系。若是作亂反叛,則地方必不聽命于其人。 “再再者,若是天下皆弱,而一地武力獨強,或可以擔心此地坐大,割據成患。但若是天下各地皆強,即便某地叛亂,又何足為患。一地之力又何足以與天下相抗? “與其使天下皆弱,不如使天下皆強!此正如眾人皆跪,一人獨立。顯出此人高大。若是眾人皆立,則方才這一人,在眾人之中,也泯然而已!” 朱由簡撫掌拍手道:“閻愛卿說得好!好一個‘與其使天下皆弱,不如使天下皆強!’” 高文彩低下頭,沉思片刻,也覺得閻應元所說的話,無可辯駁。 閻應元神采飛揚,繼續說道: “臣還想過在京師和地方分別設立武校,系統培育將帥之才,教師不僅需有熟讀兵書者,也需有經歷實戰的老兵。比起如今將帥,大多自學成才,豈非遠勝?” 說到這里他遺憾的長嘆了一口氣: “臣最欽佩昔日抗倭名帥戚少保。戚少保真乃文武雙全,陣法器械都精通的奇才。 “當年若有武校制度,戚帥一身本領能傳授年輕學子,若能再培育出百多個年輕將帥,代代相傳,則如今我大明何至于如此窘迫,缺將可用?” 朱由簡知道閻應元說的武校就相當于后世的軍校。 這閻應元說的每一件事情,幾乎都說到自己心坎里去。 也不由遺憾地嘆了一口氣: “以閻愛卿如此大才,朕恨不能馬上讓你當兵部尚書,至少也是錦衣衛指揮使,可惜可惜?!?/br> 閻應元苦笑一下,說道: “若是那樣,臣只怕立刻成為眾矢之的,反倒還不如現在當一個錦衣衛總旗自在?!?/br> 朱由簡點點頭,隨即面色嚴肅道: “朕讓你當這個總旗,你卻不可真將自己視為一個區區總旗?!?/br> “按制,總旗可領兵五十人。朕特許你領百人。并且這百人許你自行招募各方豪杰。你把這一百人若能訓成和你一般的將才,每人再帶百人,愛卿這百人就可相當于一支萬人的精銳之師?!?/br> 閻應元聽了,心潮起伏,他明白皇帝的意思。 只要自己能訓練出這樣一支隊伍。 以這個實力做基礎,陛下自然可以鎮住反對意見,繼續往上提拔自己。 到那時候自己所設想的種種變革,能全部實施都有可能。 他想到這里,彎腰恭敬行禮道: “臣閻應元,謝皇上的知遇之恩?!?/br> 朱由簡又沉吟片刻: “你明天起,以錦衣衛總旗身份移駐昌平州,免得在此地受親屬鄉黨干擾?!?/br> “朕明日就從內帑里撥給你五萬兩白銀,爾后裁削錦衣衛,裁減太監宮女,至少也可省下十五萬兩,也會陸續轉撥給你?!?/br> “這二十萬銀兩用途,全由卿自定,旁人不得干涉?!?/br> “總之,朕要你先在兩個月內,訓練出百人精銳。兩個月后朕就要用。你可能答應?” 閻應元目光沉凝,略微思索后答道: “練兵最好從少年開始,不過陛下若是要急用,應元也可先招募已具備成熟技藝,精通技擊的百多名壯士。 “不瞞陛下,臣幼時曾隨父闖蕩四方,也結交了不少民間豪杰。燕趙之地,草野之間多有壯士。只是官府不取。 “陛下給臣以自擇之權,莫說百人,就是千人也能得?!?/br> “臣嚴加訓練。散則各為萬人敵,合則可成所向披靡之鐵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