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投羅網
隨著七月的到來,屋頂殘留的少量污水逐漸蒸發,熱氣透過塑料薄膜,侵占屋內的所有空氣。屋內熱氣翻滾,污水則再次從杜珞和杜閣的毛孔里排出。 白日里氣溫高,家里還只有一臺老舊的電風扇,暖風呼哧呼哧地吹在杜珞身上,既消不了暑,心頭反倒添了幾分躁熱。 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杜珞立刻動身,前去開門。來人正是劉姨,她神情夸張,探頭環顧四周,悄悄問道:“杜閣在家嗎?” 模樣頗像偷吃零食怕被家長抓住的孩童,杜珞見狀輕笑一聲,回答道:“您放心吧,他不在?!?/br> “我剛剛給招生辦那邊打電話,我們小珞要成為大學生咯!”劉姨這才恢復她尋常的大嗓門兒,激動地攬緊杜珞,熱情的懷抱讓杜珞更覺燥熱,背后很快冒出一層薄汗。 “外頭熱,您先進來坐坐?!彼唤浺忾g推開劉姨的雙臂,領著劉姨進門,在沙發落座,“原是我麻煩您的事情,沒想到還要您親自走過來告訴我,我應該主動去問您的?!?/br> “我過來也是一樣的,這么客氣做什么,”劉姨又握緊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輕拍幾下,眼尾的紋理如花一般綻放,“太好了,太好了,我替你高興,”她嘴唇蠕動,最后輕聲又道,“也替杜娟?!?/br> 一年過去,杜珞偶爾聽到杜娟這個名字,還是會惝恍,她抿唇,悶悶地應了聲??蓜⒁趟坪鯖]察覺到她的低落,繼續道:“轉眼間你就長得這么大了,我剛見到你媽時,她就同你一般大?!?/br> “是嗎?”對于杜娟年少時的經歷,杜珞知之甚少。她不是凡事都要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性子,可杜娟走了之后,她竟會感到好奇,到底沒有打斷劉姨。 “我和她認識都快二十年了,”劉姨輕嘆一聲,嘴角微微下垂,神色里流露幾絲哀傷,“不知道王志文給她灌了什么迷魂湯,讓這么個年輕姑娘在這個小鎮替他守了那么久?!?/br> “她剛來的時候,因為懷著肚子找不到活干,我看她可憐,就讓她幫我照顧攤子,你也知道我就是一殺雞鴨的,我那的活又累又臟錢還少,可她從沒有抱怨過半句。即便后來她生下杜閣后進了廠,還念著我腰不好,空閑時間跑來我這幫忙?!?/br> “我看她就是個傻的,嘴里一口一個劉姐地喊我,真就把自己當我meimei了,上趕著幫人白干活?!眲⒁套炖镫m是批評著杜娟,可眼尾的紋理如花一般綻放,“可是我在家里是大姐,下面還有叁個弟弟,哪里缺她這一個便宜meimei?!?/br> “不過我那叁個弟弟實在沒用,沒本事還好吃懶做,我那個時候也是個拎不清的,想著一家人就應該互相幫襯,平時沒少給他們錢?!?/br> “我記得有次他們又來找我討錢,正巧被你媽碰見了,她極力攔著我,臉都急紅了,可我還是耐不住心軟把所剩不多的積蓄都給了他們?!?/br> 杜珞顰眉問道:“然后呢?” “然后啊,她就和我鬧了好久的脾氣?!甭端鬟^劉姨眼尾的花紋,“但是當時我生活拮據,每天只能吃些賣不掉的雞屁股和雞皮,哪有臉和時間去找她?!?/br> “等我賺了些錢,拎著雞去找她賠罪,發現你們家廚房里放了十來只雞,我才知道她隔叁差五就托人來照顧我生意?!眲⒁讨钢妥赖?,眼神柔柔的,似是回想到了曾經,“那天她就坐在那啃著雞腿,她那副鮮活的模樣,我現在還印象深刻?!?/br> “可是她的生活也才剛剛步入正軌,也不知道她哪省下來的錢。我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她只是告訴我,當時我是唯一一個收留她的人,”劉姨的聲線已然有些哽咽,“盡管我只是付給她勞動之后該有的酬勞,可她真誠得好像我是救世主一樣。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成為了jiejie?!?/br> “這些年她的苦累我都看在眼里,”劉姨的手撫上杜珞的發絲,直勾勾盯著她的眼睛,可她感覺劉姨看的并不是她,“本以為你們兄妹倆長大了,她就能輕松下來了,沒想到——”劉姨擺擺頭,“我的錯,我不該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br> 怪不得劉姨平日里對她們照顧有加,杜珞終于知道了原因。她淡淡道:“我愿意聽的?!?/br> “杜娟和我說過最多的話,就是盼著你健康長大,不要同她一樣一輩子就耗在這個小鎮里?,F在好了,她可以安心了,我也就安心了。小珞啊,我希望你能過得比——”劉姨頓了頓,輕聲道,“我meimei更幸福?!?/br> “我會的?!倍喷蠡卮鸬?,又在心里肯定默認,她一定會的。 她們嘮了很久,久到天都暗了下來。杜珞將劉姨送到門口時影子在地上模模糊糊的,隨時要消失的樣子。 臨走之前,劉姨從兜里掏出個迭得發皺的紅包,眼疾手快地塞到杜珞手里,“外面物價高,需要用錢的地方多。這些錢你收好,不要讓你哥看見了?!?/br> 這句話杜娟以前也時常對杜珞說起過,仔細想來,她身邊的人出于各種原因,確實都更偏愛于她??伤钔春薜木褪沁@些原因,讓偏愛像艷麗的菌類,吃下去是美味還是幻覺,其中滋味只有她自己才懂。 杜珞轉身回到屋內,目光劃過客廳,窗口的樹影蓋在餐桌邊緣,令她有些恍惚,不知不覺走到了旁邊的椅子就坐。 跨過時間的長河,她與懷著杜閣的杜娟首次同桌。同樣的十八歲,兩人的未來卻被陰陽相隔,走向不同的道路。 天完全黑了,影子融在黑暗中,不見蹤跡,她緩過神來,杜閣竟然還沒回來。 這些日子,他回來得愈發晚了,但天黑了也沒回來倒也是頭一遭。巷子里窄,空氣不流通,此時屋里沒了杜閣做菜時的油煙味掩護,窗戶縫滲進來別家的飯菜香,就尤其勾她胃口。 她不再像之前那般傻傻地等待,而是徑直走進了廚房。 菜籃里堆積著泛黃的菜葉,杜珞顰眉,責怪起杜閣的浪費。翻找一番,她看著手上丑陋的番茄和土雞蛋,心中已然定好了菜譜。 備菜難不倒她,只是在“炒”這個環節犯了愁。她鄭重地點起灶火,將油倒入洗凈的鍋中。沒等一會兒,薄煙升起,她轉身端起切得稀碎的番茄塊。再轉過來時,鍋里的油活躍起來,砸在她裸露的肌膚上。星星點點的刺痛感讓她沒能端穩菜板,在手中傾斜,汁水流入她的指縫中,番茄摔在地上成了泥,她快速遠離灶臺。 油還在不停地往外飆,從未遇過這種場面的杜珞卻不敢再靠近,一時間有些愣住。 這時一只手伸過來替她關了灶火,又一只手替她端走了菜板。 到底是杜閣更懂得這些生活常識,他雙手從杜珞腋下穿過,舉起杜珞至水槽前,打開水龍頭,握著她的小臂前伸。 涼水沖洗小臂,肌膚上的灼燒感慢慢退卻。她的背后又貼上來一團火,大概是他跑回來的緣故,鼻間呼出的熱氣沖向她的頸側,他說話時也是不穩的:“還有哪里被濺到了嗎?” 可這冷熱交織的感覺叫杜珞難忍,她將手臂抽回,卻被他牢牢握住。 “還得再沖一會兒,別動?!?/br> “不用你管!”他的控制讓杜珞動得更劇烈了,濕潤的肌膚得以在他掌心溜走,手肘往后退時擊中他的腹部,耳邊立刻響起一聲悶哼,她當不聞不問,轉身推開他走了。 地上的番茄泥被她踩成番茄汁,汁液隨著她的腳步,消失在臥室門外。關門聲比她的音量更響,仿佛整間屋子都為之一振。 她無力地靠在門背上,面對突發狀況的無措遠遠比不上杜閣在她面前展現的游刃有余要來得挫敗。 可她知道造成這局面的不僅有杜閣的溺愛,還有她的自投羅網。也是在這一刻,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想要離開他的是她,離不開他的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