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生理痛
“你總還會來找我的?!?/br> 瞿深臨上飛機前的話,猶如緊箍咒般,深深釘入她的眉心,揪住不安的心臟,在擰爆她神經的邊緣試探。 方舟一路上都眉頭緊鎖,不停地偷瞄她的表情,安撫著曦悅,他想說些什么,話到嘴邊又止住。 小腹突然一陣劇痛,接著是一陣尖銳的耳鳴,瞿清緊緊抓住裙擺,牙關咬得死死,額頭也冒出了冷汗。她的身體冰冷得幾乎沒有知覺,但她依舊強裝鎮定。 “清清,是不是不舒服?” 方舟側頭看著她蒼白如紙的臉色,大手想摸上她的手背,卻被她條件反射似得躲開。 “我帶你去醫院?!?/br> “不——” 瞿清掙扎著攔住了他想轉動方向盤的手,語氣里帶著一絲飄忽,“回家……我帶曦悅回家?!?/br> “清清,”方舟不顧她的反對,強行抓住她冰涼的手,倒吸了口氣,“你這樣不行,是不是胃又開始不舒服了?我們去……” “不是胃,”瞿清打斷他,語氣冷淡,“我說了回家。如果你不聽,我現在就下車?!?/br> “……好,臨楓苑最近,我們去那?!?/br> 心里焦急得像團亂麻,既害怕她排斥,又擔心她的身體出了問題。他一路開得飛快,直到車穩穩停在小區停車場,他才讓阿姨牽著曦悅,小心翼翼地單臂抱起瞿清,飛奔上樓。 可當他抱起掙扎的女人時,手臂上濕黏溫熱的觸感,卻讓他愣了愣。 鼻尖籠罩著濃重的血腥味,方舟看了眼座椅上暗紅的印記,將她擁得更緊。 “我給你洗澡?!?/br> “出去?!?/br> 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瞿清背對著他,毫不避諱地開始脫下沾滿血跡的外衣。 “你去客房收拾一下吧,衣服我會讓周鈺送去干洗,然后還給你?!?/br> 瞿清赤著身體走進淋浴間,手臂撐在金屬水龍頭上,溫暖的水流從頭頂灑下。 “方舟,”她的聲音在水流和蒸汽中消散,輕得幾乎聽不見,“謝謝你送我和曦悅回來,你可以走了?!?/br> 淋浴間的玻璃門被拉開,方舟看著地板上蜿蜒的血跡,一路從她白皙的腿上滑落,他從后緊緊抱住瞿清的身體,手掌落在女人發脹的小腹上。 “是不是很痛?你臉色好差?!?/br> 他置若罔聞,自顧自地說,看著水龍頭的金屬面上映照出瞿清冷淡的眉眼,蒼白地笑了笑。 “對不起,是我讓你不開心了。但我想留下來陪你,可以嗎?” “不可以?!?/br> 瞿清的身體僵硬,忍著不斷加劇的疼痛,手緊握著淋浴間的門把,仿佛握著唯一支撐她的力量。 “清清,”方舟急切地轉過她的身體,抓住她瘦弱的肩膀,話說得又急又快,“我知道現在解釋已經太晚了,但我還是想說,我不想就這樣結束?!?/br> “我媽是嫁給關振海,但我之前跟你說過,關家不喜歡我,覺得我是拖油瓶,所以她結婚之后,我就一個人出來住了,剛開始過得很不好,后來四處做兼職,還發過傳單,才勉強生活下來?!?/br> “我18歲就把戶口遷出來,至今戶口本上都只有我一個人。我一年都未必回去見我媽一次,更不要說關雨柔和關振海?!?/br> 水蒸氣漸漸上涌,他隔著濕潤的空氣看著瞿清毫無波瀾的眼睛,心口酸澀:“是我沒跟你說清楚,對不起?!?/br> “我來找你,確實不是巧合。支教那次,我去打聽過,知道你是瞿謙和的女兒、瞿深的meimei,我才去看了關雨柔的朋友圈年夜飯的合照?!?/br> “那段時間我兼職還遇見了瞿深,但他是特地來找我的。他知道我和關雨柔的關系,他想把我送給你,但我拒絕了?!?/br> “我還在照片里,看到了瞿溪姐?!?/br> “那次在健身房碰到她,其實是我早就計劃好的。她那段時間身邊的男伴是我學長,學長告訴我她在找新戲男主角的替身……” 方舟看著她忽然搖了搖頭,止住了話語,呼吸凌亂,他低頭,想要親吻她干裂的唇。 瞿清側臉躲開,嘴唇靠近他的耳畔,“方舟,瞿溪知不知道這些?” “知道,”方舟埋頭在她濕潤的肩頸,“我告訴她了,她也查過我?!?/br> 瞿清閉上了眼,心底涌上一股說不清的復雜情緒。 瞿溪知道,甚至還送他來到她身邊,話語間說得都是他的好話,引導自己接受他。那封過期的檔案資料依舊保存在她們的聊天記錄里,原來是自己太輕率,兩個多月來,都沒有再問過一次真相。 所以,他們倆之間,有共同的秘密在瞞著她。 所有人都騙她。 瞿深說的沒錯。 小腹的劇痛仍在繼續,她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抱著她的男人調整水溫,利落地為她清理血跡,細心地替她更換干凈的衣物和衛生巾。 他喂完她止痛藥后,簡單洗了個澡,整理好浴室,輕手輕腳地靠近床,想躺在她身邊陪她休息。 “你出去,”瞿清閉上眼,“我讓關雨柔過來接曦悅了,她要晚些過來,你陪孩子玩一會兒吧?!?/br> 年輕男人抿了抿唇,替她掖好了被角,塞好暖水袋,順從地離開了她的房間。 “舅舅?!?/br> 曦悅坐在客廳畫畫,抬頭看了眼穿著白色浴袍的方舟,嘴角揚起笑,“我是不是不用去美國了?” 方舟嘆了口氣,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額頭,“你不想去嗎?” 小朋友想了一會兒,“也不是,我只是想mama和姑姑陪我一起去?!?/br> 方舟摟了摟她小小的身體,“暫時先不去了,曦悅,但這段時間你呆在mama和姑姑身邊,要乖乖的,好嗎?” “暫時先不要見你爸爸了,可以嗎?” 曦悅歪頭想了想,放下手里的彩鉛,看著方舟復雜的表情,直白地問:“可是我平時也很少見他。他好像總是很忙,也不太關心我和mama?!?/br> 方舟輕輕抱起她,幫她描繪恐龍的線條,“那你喜歡姑姑嗎?” “喜歡!兩個姑姑都很好!” 方舟輕笑,“嗯,她們都很好?!?/br> 瞿曦悅低頭認真給自己的霸王龍涂上粉色,方舟看了眼她的創作,無奈地笑笑:“怎么畫粉色的霸王龍?” “霸王龍為什么不能是粉色?”曦悅瞪了他一眼,“姑姑說了,這個是刻板印象?!?/br> 想到瞿清一本正經地把勇氣和獨立教給曦悅,方舟輕輕笑了笑,摸著小女孩的羊角辮,“你先自己玩一會,有需要叫阿姨,我進去看看你姑姑,乖一點,嗯?” 小朋友點了點頭,低頭專心畫起自己喜歡的顏色。 方舟輕手輕腳地擰開臥室門,床頭燈早已熄滅,窗簾緊閉的臥室有些昏暗,可他還是一眼就看見,凌亂卻空無一人的床鋪。 他站在簡潔安靜的臥室里,呼吸放緩了些,指尖顫了顫。 方舟走到衣帽間門口站定,屏住呼吸,悄悄推開了那扇木門。 正對著門的那間衣柜大門只是被輕輕拉上,長長的黑發從沒關緊的縫隙中散落出來,女人呼吸聲微弱卻均勻。 他在她身旁的瓷磚地面上坐定,背靠著衣柜門,閉上了眼。 又是衣柜。 時間錯位的相遇,忽然歪打正著地重合,方舟摸著那段綢緞似的發,苦笑了聲。 頭發好像在被人撫摸著,瞿清又開始做那些斷斷續續的夢。 身體在一汩汩向外涌著溫熱的血液,她能感覺到,那股身體里的自然潮汐,再一次伴隨著劇痛的懲罰到來。 她又夢到那個賭徒——她的親生父親,有一天忽然側頭觀察著她漸漸發育的身體,瞟見她褲子上的血跡,露出了猙獰的笑。 于是,他對母親說,是時候,送自己去創造更大的價值。他聽說,h市有個酒店,叫龍庭,里面有很多和她歲數相仿的女孩——14歲。 他說,只要她能給那些權貴生下孩子,那才是真的前途無量。 她凝視著水里浸泡的血跡,憎惡地盯著初潮帶來的血紅,眼淚一滴滴砸落。 母親嚴厲地拒絕了,換來的是毒打和威脅。因為美麗,她從成年開始,為了錢,給不同的人做過情婦,被人玩弄感情和身體,換取生存。 原本打定主意好好生活,待在康和的流水線上,靠雙手吃飯,卻命運使然,她被瞿謙和偶然間看中,斷斷續續讓她陪過自己幾年。 那個冬天太冷,冷到瞿清以為自己會像賣火柴的女孩一樣,凍死在雪天??赡穷w注定結不出果實的命運樹苗,卻發了芽。 她聽到父母打架的動靜,帶著瞿溪蹲在門口,姐妹牽著手,不停地流淚??伤犚姼赣H大聲咒罵母親,他說不要以為他不知道,瞿溪根本不是他的種,是瞿謙和的。 她想到自己打工的滑冰場,組織了h市有名的冰球比賽。她記得瞿深,那個時候她低下頭默默清理著地面,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經理說,他是瞿謙和的獨子。 于是她開始一遍遍在冰上練習,破舊的棉衣根本無法御寒,刺骨的冷順著空氣鉆進她的骨髓。 冰雪給了富人新的生活體驗。 給了她什么呢? 給了她一場又一場高燒,愈發劇烈的生理痛,和反復潰爛的凍瘡。還給了她買不起一件像樣的冬衣的窘迫和自卑。 她跌落在冰面,被路過的瞿深扶起,他眼神閃爍了下,嘴角慢慢上揚。 瞿深當著教練的面,要求她做自己的陪練,那天她知道自己計劃的第一步已經成功了。她看著瞿深驕傲的臉,說的話是假的,可淚水卻是真的。 夜晚,她盯著干凈的衛生巾,月經似乎突然停了,她含著淚笑了出來。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永遠不會再有月經,這樣是不是,她永遠都不會和母親一樣,被當作已經成熟的“玩具”,供人踐踏。 如果沒有月經,生育價值和性別價值是否就不再凌駕于自我價值之上了? 年輕時,她極端地以為答案是肯定的。她一意孤行地憎恨自己身體的規律,摧殘自己的生理健康。生理周期越來越不規律,每一次來臨都像是一場重創。 等她終于忍耐不了疼痛,去看私人醫生時,黑人女醫生嚴肅地告訴她,她將無法再懷孕。 她卻如釋重負。 她含著淚笑,就像在嚼帶著玻璃渣的水果糖。 至少病歷本上寫的名字是瞿清,不再是沉卓。 所有人都在騙她,可她也在騙所有人。 有人摟住自己,擦掉眼角的淚,理智漸漸歸位,她睫毛翕動了下,睜開眼,對上方舟著急又懊惱的眼睛,從荒原中帶回來的花環早已干枯在手邊。 天還是亮的,她還是得做回冷靜的瞿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