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命萬歲 第15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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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藻見狀,撐地站起,低頭行了一禮后,默默退步離開。 林業綏望見案上漆碗中所盛的玄褐色湯藥,收回手去取湯藥,親自喂至女子唇邊,而后不經意看到幾案之上散落的物品。 史游的《急救篇》[1]、熟絹所縫制的可愛瑞獸幼崽與菱紋的襁褓,都是孩子所用所玩之物。 他劍眉微擰:“為何不好好休息?!?/br> 湯藥不再滾熱,剛好溫熱。 謝寶因張嘴含住木匕,將上面所盛的湯藥慢慢吞入喉中,從案下伸手去捏男子的寬袖,輕輕一晃:“我獨自一人在此疾養,既不能出去,阿兕與阿慧也不能來,若不如此,我已經抑郁?!?/br> 林業綏憂她受傷,身體不經心的傾過去,望著妻子有孕五月的腹部,又想到從前,而十月以來,他就極少歸家,憂心詢問:“醫師可有按時前來為你診治?腹中孩子有沒有鬧?” 聽及孩子,謝寶因微微一笑,先是頷首,然后再搖頭。 她握住男子的大掌,欲要讓他親手觸摸此時在動的胎兒,但眼眸在抬起的瞬間又一怔,她看著男子執木匕的手,指節愈益削瘦,眼下也泛著數日未曾好眠的淡青色。 他們都在小心翼翼的維持往昔靜好,似乎只要都不去言及已經發生的事情就可以掩目捕雀。 謝寶因松開手,手心無聲落在股骨上,長睫輕扇:“衛隺他..如何?” 林業綏微滯,然后繼續喂她湯藥,不露辭色:“京邑四周的河道及郡縣皆已搜尋,流入長江及入海的地方也已搜尋,而失蹤百姓的尸骸全部找到,都沒有他?!?/br> 謝寶因眸光微動,欣喜看他:“那就是無事?” 此次水患中失去蹤跡的百姓都是陽渠建造不力所致,而林衛隺也是因此而不見,倘若與百姓一同罹難,尸骸也應一同被找到。 林業綏半斂著黑眸,沒有說話。 少焉,謝寶因心中也逐漸明白,此次工部所遣出去的官吏已經悉數歸都,幾乎不可能是無事。 兩人寡言之際,童官從甬道走來,在外言明工部侍郎請求與男子會面。 林業綏放下湯藥,直接站起身,而后彎腰俯身,以指腹揩去女子唇上的水光,再拿佩巾擦手之后,溫聲與妻子言道:“乖乖喝完,我去去就來?!?/br> 謝寶因乖順頷首。 堂上,已到知命之年的工部侍郎跪坐在席上,久等不來男子以后,內心漸漸躁動,他一收到云陽郡太守的文書,騎馬而來長樂巷,惟恐延誤。 數日來,林仆射雖然從未因林長丞的失蹤而憤怒難過,或是嚴令治下郡縣先不顧百姓而去搜尋家弟,然各郡太守依然不敢怠嫚。 陽渠一事,天子聞之震怒。 以渭城謝氏、郁夷王氏等為首的士族皆被殃及,將來最有可能重新掌權而凌駕皇權之上的就是博陵林氏、河東裴氏二族。 他已經看清天下時勢。 而林衛隺一是博陵林氏的郎君,二是尚書仆射的幼弟。 林業綏忍著頭顱隱隱傳來的脹痛之感,緩步從西面上堂:“侍郎有何要事,居然躬身來到我家中?!?/br> 男子還未去北面跽坐,工部侍郎迅疾從席上站起,面向其行禮:“云陽郡來書,是林長丞的消息?!?/br> 林業綏頓住,凌厲抬眼。 見男子離去,玉藻如常入內在女子身側侍坐,而案上的漆碗中仍還有湯藥遺留。 她不解詢問:“女君為何不飲,湯藥若變冷就會苦?!?/br> 女子最懼苦。 謝寶因已無心與此,輕輕搖頭,隨后恍然記起男子也命令其監督自己飲用湯藥,于是出言威脅:“不準去與他說?!?/br> 疾養多日而不能出去,女子的心性常常如孩童。 玉藻將漆碗放至案下,笑道:“我是女君的媵婢,以女君的命令為先?!?/br> 忽然又有奴僕來至室內,肅立行禮以后,恭敬告之:“家主已經乘車離家,已遣人來見告今日大約不會歸家,要女君安心?!?/br> 謝寶因低頭默然。 趨近黃昏。 謝寶因從浴室沐身出來,站在北壁更中衣。 侍立在室外的奴僕則突然行禮高呼:“六女郎?!?/br> 穿著千金裘與中衣的林卻意急切的直奔居室,朝女子的方向疾步而去,然后伸手抱住其手臂:“長嫂?!?/br> 謝寶因見她身體已無恙,唇邊蕩開笑:“此時怎么來了?” 已經將要安寢。 林卻意用腦袋蹭了下她手臂,低聲哀求:“我今夜能不能留在這里與長嫂同睡?!?/br> 謝寶因唇角的笑意漸漸收起:“出了何事?!?/br> 林卻意搖了搖頭:“無事,我只是不想獨自一人?!?/br> 謝寶因不再逼問,輕輕頷首。 因為聽其隨侍所言,在她五兄林衛隺失蹤的一月里,林卻意的身體始終未能痊愈,并且常常嘔出湯藥,被夢所困。 見況,玉藻去取來香枕。 然夜半時,寒風忽起。 林卻意被驚醒。 十月以來,謝寶因也常不能熟寐,身側稍有微動,她就會醒寤,當下睜眼就看見林卻意喘著粗氣,被衾翻開。 她伸手去掖:“只是風,不必驚怕?!?/br> 林卻意沉默少頃,而后開始喃喃自語:“昔年四兄離家的時候,他曾言..四兄將書簡兵器都用筐篋帶走,是不是以后都不會再歸家,雖然當下我就斥他,但五兄見此狀,還笑言不是四兄不會再歸家,而是他..但如今四兄就要回到家中了,他卻還沒回?!?/br> 她開始哭,開始翻身躲進女子的懷抱之中,開始無力質問:“長嫂,五兄為何還不愿歸家,明明五嫂在等他,我們都在等他?!?/br> 兄妹二人的年歲相近,就如林圓韞與林真愨姊弟一樣,常常都在一起嬉戲,雖然平日不管何物何事都要相互爭執,但手足之間,愈就是如此,感情才會比別人更加深厚。 謝寶因默默聽著她的哀訴,手心輕輕撫其背。 翌日清晨,晨曦初出。 長樂巷已有車馬之音。 在其寬二十四余尺的大道之上,豪奴部曲驅著轊車而來。 而此車寬大無比,四周皆有白色帷裳,行動而起的風使其時落時起,恍然可見車上有棺槨。 驅車至某家門前后,豪奴聽命停車,迅速低頭退避。 而即使如此,大道依然寬廣。 不過須臾,馬蹄聲響起。 林業綏右手往后一拉,勒緊韁繩以后,迅速翻身下馬,望向車上兩側寬大的黑棺,凜然令道:“命人速來開家門,迎郎君歸家?!?/br> 在后騎馬而來的童官剛下馬,又疾步去命令。 寂靜的空氣中,家門被打開的聲音都顯得如此沉重,而穿孝的豪奴部曲則合力將靈柩抬入貴戚室第。 博陵林氏的奴僕聞見,皆伏拜哀哭。 林業綏一身玄色直裾深衣于寒風傲立,漆眸帶著還未干的濕潤,眉骨染塵卻又堅毅,血絲也還沒有從眼中完全消散,衣襟處所露出的白色中衣緣邊之上,依然能見到幾滴暗紅色的血跡。 童官望見男子嵬然不動,低頭嘆息。 家弟早逝,心中又怎會毫無悲傷。 他們黃昏馳馬到云陽郡的時候,涿光山已經崩裂,黃土與巖石使道路堵塞,太守遂召集百姓清除,十刻以后就看見少年的尸骸,身上只有中衣,直裾袍在十丈之外找到。 男子親眼目睹幼弟的尸骸,因為時日太久,相貌已經全非,他壓抑一月的情緒終于在那刻沖破禁制,于眾人身前吐血。 童官憂心男子會繼續內傷,出言勸解:“五郎君已經回來,家主要注意身體?!?/br> 林業綏看著黑棺漸漸消失在家門后,邁步歸家,而氣息卻變得虛弱:“遣人將衛鉚、兩位叔父與裴夫人請至堂上?!?/br> 童官在身后拱手稟命。 有轊車停在長樂巷,很快傳播。 林卻意本來在室內跪坐著盥洗,恍然認出庭中奴僕的唇語,在惶恐之下,起身將漆盆打翻在地,水在地板上一路流淌,猶如眼淚在她的臉頰上滾落。 頃刻,她便疾奔出去。 謝寶因在更衣,聞見器皿碰撞的聲音,迅疾轉身望去,內心憂慮會出事,下意識追出去,然后差點顛撲。 侍立在外的媵婢看見,迅速用手來扶持,最后隨侍女子從甬道去往家中各處。 然行走間,見家中已經懸起白幡,眾人穿孝。 有男子所豢養的西北豪奴從遠處走來。 謝寶因艱難開口:“為何有孝?!?/br> 被家中女君詢問,豪奴鎮靜行禮:“五郎君已經歸家,棺槨在堂上?!?/br> 在驚懼下,謝寶因喉嚨似有野莽在拂,從此咳嗽再也不能停止。 她也終于明白男子昨日為何沒有歸家。 而家中西方的廳堂之上,清風肅穆。 林益、林勤、林衛鉚三人以長幼之分,列席在西面。 裴靈筠跪坐在東面,神色平靜。 黑發中只插著雙股白玉釵。 林業綏身姿挺直的跽坐在北面尊位,雙手分別撐在腿上,始終都不言語,眼皮半耷,不知道心中在想何事。 見裴夫人等人到此入席,他才不徐不疾的出聲:“昨日云陽郡太守召集百姓在清道的時候,發現一男子尸骸,工部侍郎來家中見告于我,我已確認是衛隺?!?/br> 裴靈筠聽到身體繃直,嘴唇用力抿著,細長的手指撐著身側的漆幾,聲音已經如被沙礫摩擦過般的嘶啞,一句話因哽咽而期期艾艾數次:“長..長兄是否知道他..他是怎么喪命的?!?/br> 林業綏沉默良久,再次開口的時候,已能從其嗓音中聽到被他極力按捺下去的微弱起伏:“云陽郡的百姓說夜半暴雨速降,客居在百姓屋舍衛隺聽到聲音,披衣起身,四處奔走去疏散四周百姓?!?/br> “那夜,方圓九里都聽到涿光山的長鳴?!?/br> 林益、林勤身為叔父,聞言皆哀嘆。 而林勤心中更為自責:“是我讓他因此喪命的?!?/br> 往昔是他常對林衛隺談治水之事。 比起長兄,與幼弟相處時日更久的林衛鉚雖然始終緘默,但眼睛已經難以控制的流起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