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命萬歲 第10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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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 中書舍人徑直來到殿上,遞出手中的羽書。 黃門侍郎伸手接過,再交由天子。 李璋拿在手上后,緩緩展開,逐字逐句的看著。 立在謝賢身邊的林業綏也不動聲色的抬眼審視著, 這位天子的神情由憤怒轉為悲痛,然后再是掩藏不住的誅戮之心。 “一群豎子!”不能承受的李璋緊皺眉頭, 隨即用拿著羽書的手緊緊抓著胸口,縑帛與衣袍一并出現同樣的褶皺,共同承擔著帝王的悲憤。 這一聲怒斥也迫使謝賢立即停下,即使賀年駢文已經只剩下最后幾句沒念。 殿內官員都紛紛看向天子。 林業綏亦在心中計算著這位帝王接下來的舉動。 等緩過來后, 李璋一句話都沒有說,緩緩從坐榻站起,走下幾級殿階, 與朝臣對面而立, 然后喚來外面的殿衛,再抽走殿衛隨身所佩戴的儀刀, 開口陳說:“我性情容易燥怒,因此還死過不少人, 但即位以來, 為做君主表率, 已經很久不再碰刀, 把自己寄身于翰墨之中?!?/br> 他手腕轉動, 似乎是在提前試試這把刀用來殺人稱手與否,語氣也越來越冰冷和痛切:“沒想到你們竟然就真的把吾當成是善良之士?!?/br> 進退疑懼的鄭彧連忙拱手寬慰:“陛下孝慈仁愛,使民如子弟,臣等始終都敬重陛下?!?/br> 王宣心里也想不明白天子怎么會突然如此說,遂看向林業綏,只是男子對此卻是置之不理的態度,一眼都沒有望他。 李璋勃然發怒:“究竟是敬重!還是愚弄!” 鄭彧出身昭國鄭氏,這些年與渭城謝氏、郁夷王氏cao天下權柄,他一人就足以代表世家數百年對皇權與天子的駕馭,此時出來說敬重二字,只會讓天子覺得自己被羞辱。 但天子一反常態的平靜開口:“西南匪患剛起來的時候,你與謝賢二人向我請求命三郡守軍共同御敵,但是不過半載時間,三軍兩萬守兵都難以解決區區幾千人,竟然還敢對戰況隱瞞不報,后來又是你們二人要我再給兩族子弟一些時日,我也答應寬限他們到雪融之日,可結果...” 最后李璋高仰頭顱,閉上雙目,刀尖抵在殿堂所鋪的杉木之上,像天地起風那般萬竅怒呺:“巴、蜀兩郡都已經被人給奪走了!守軍絲毫不抵御,將領逃走,為了不讓戰況傳至建鄴,竟然還敢追殺張衣樸!倘若不是有人救下他,是不是還預備把建鄴也拱手相讓!” 丟失天下城邑是一個持盈守成的帝王的莫大恥辱,自開國之日起就從沒有發生過此事,但現在卻在他手里丟失。 天子也被內心的悲憤所役使,他直接揮刀向人砍去。 就近的鄭氏子弟趕緊沖上前幫鄭彧擋刀,隨即一抹鮮血從他頸處涌出,悶響倒地的同時,性命也就這么沒了。 鄭彧沒有殺成,李璋胸口的悸痛變得更加嚴重,把染血的刀落在地上才勉強穩住身形不倒。 內侍想要上前去攙扶,但是卻被呵叱。 其余官員也都屏息,不敢出聲。 緊接著,李璋再次雙手揮刀,可這次是謝賢的門生前來阻擋,鋒利的刀刃所帶出的熱血也全部灑在旁邊的男子臉上。 林業綏眨了眨眼,黑眸更冷下幾分,似乎是憎惡于這血的腥臊。 只不過這人卻沒死,一次次被忤逆的李璋直接把怒火發泄在他身上,開始揮刀亂砍,濺出來的血就像是桃花在綻放。 可是人卻堪比六畜,倒在殿上的時候,身上沒有一處好的地方。 站在后面的謝賢身體右半邊都是鮮紅。 旁邊林業綏的冠服也被血所污。 天子在宮殿要殺朝臣,還是三公九卿之二,內侍急忙跪地,死死抱住李璋的腿,其余官員也接連跪地懇求。 只有林業綏、王宣、謝賢三人仍還站立著。 便連鄭彧都難以承受天子之怒,伏倒在地。 李璋掃過殿內的人,視線落在其中一人身上,然后踢開內侍,扔掉手中的刀,抓著胸口,嘔出一口血來,蔑視一笑:“愚蠢之人,不足多誅?!?/br> 最后便昏倒在地。 內侍和殿衛急忙把天子抬到燕寢,又去命醫工速來診治。 百官則還等在含元殿。 兩刻后,殿衛趕來這里急切稟告:“各地官員、附屬藩國和羈縻府州的使者都已經入蘭臺宮,要來朝賀陛下?!?/br> 謝賢、鄭彧一心在燕寢,王宣也不打算管這些政務。 林業綏只好走上前去處理,哪怕臉頰與身上都是血,仍面不改色的淡定命令:“派遣內侍去把他們阻擋在中書省官署,便說謝司徒仍未朝賀完,奉帝命率他們去官署短暫休息?!?/br> 隨后他抬目,冷言:“殿內發生的事情,誰要是敢傳到殿外,全都割舌刺目?!?/br> 殿衛拱手作揖,馬上領命離開。 沒多久,天子醒來,遣散官員離開,唯獨留下一人。 內侍上前道:“陛下要見林仆射?!?/br> 林業綏只好又去了天子燕寢。 已經快到知命之年的李璋病臥在睡榻上,發間竄出了幾縷白發,胸口起伏也極其不正常。 胸痹之癥加重的天子艱難吐息:“張衣樸是被你救下的吧?!?/br> 林業綏眸光微閃,緩緩吐出一字:“是?!?/br> 身為一國君主,就算是功績如天地,但只要失去城邑,后世都會把這位皇帝歸為無能,功績減半,而在連失兩座城邑的恥辱之下,天子對他的戒心必會消減。 天子要殺人,所怒的也不僅只是城邑一事,而是內心對于三族的憤恨加深,動了氣疾。 這次是他要拉天子入局。 “不愧是林從安,用一顆計算之心就算盡天下事?!崩铊靶睦锸冀K都在想西南三郡的事情,已經無力生氣,贊賞一句后,又無奈笑出兩聲,“真是可惜啊,剛剛沒有能夠殺了他們,鄭彧也就算了,畢竟是他族內的子弟,理應護家主,但是沒想到謝賢的門生也有如此忠義之舉?!?/br> 林業綏半垂眼皮,將淡淡笑意斂在眸中:“陛下今日要是真的殺了他們,天下士族便可鳴鼓而攻之,所以陛下能夠對他們治罪誅殺,但不能在未治罪前動手,屆時無論有罪與否,士族都會認為是陛下已經難容世家,惶恐之下,將會滋生動亂?!?/br> “那就治罪?!崩铊皫缀跏且а勒f出這一句話,往日三族雖然凌駕皇權,但是子弟才能足以治天下、守天下,可今日皆是糞土之墻,“西南三郡那邊由你來治理,等這場大雪消融,便重新從其他郡調兵,讓王烹過去領兵?!?/br> “但也要明白,要是王烹收不回來巴、蜀兩郡?!?/br> “我也可以殺了你林從安?!?/br> 走出燕寢,來到含元殿外,男子聞著里面彌久不散的血腥味,受不住的彎腰猛烈咳嗽起來,但他任由咳疾發作,沒有半分要去克制的意思,連帶著前兩年所受的內傷也跟著一起發疼。 內侍立馬上前,遞過手帕:“陛下命我給林仆射,要望林樸射多注意身體?!?/br> 林業綏直起腰背,頓首謝恩,然后緩步下殿階,看著天地之間的一片縞素,咳聲仍然還止不住,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他從隋郡重回到建鄴,在緲山提劍殺梁槐的時候。 只是這一次,執劍人卻不再是他,成了殿內的天子。 男子沿著甬道離開的時候,風雪的聲音掩蓋住咳聲,黑底金紋的鶴氅裘把衣服上的血跡覆住。 等在闕門外的童官看到男子臉上的血,嚇得失色。 登車歸家后,林業綏也直接去了書齋。 童官捧著大氅,想起家主身上的血,恭敬詢問家主可要去請醫工來,但是室內毫無回應。 倉惶之中,他命仆從立即去稟告家中女君。 身側的炭火在崩裂出聲的時候,謝寶因也松開緊握的左掌,她垂頭望著腹部,在內心默默消化著。 隨即手撐憑幾,在跪直身體后,緩緩從席上站起。 侍奉在旁的侍女不徐不疾拿來絲履。 謝寶因抬足穿好,雙手交疊在身前,然后走出居室。 侍女也持著羅傘隨侍而去。 走到書齋,還未上階,童官已經拱手行禮,急切稟告:“女君,家主的衣服與臉上都是血?!?/br> 謝寶因鎮靜命道:“先奉匜沃盥?!?/br> 然后進到室內。 家中居室、廳堂與書齋的四壁都是以將花椒搗碎混泥,涂抹而成,能夠使得室內溫暖如春。 林業綏跽坐在幾案東面,幾案之上有翰墨與一根竹簡,他視線微垂,始終都沉默不言,蜿蜒在眉眼上的血跡雖然已經干涸,但抬眼的瞬息,冷意乍現。 她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林從安,眼中雜糅了無數的情緒。 決絕,凄愴,悲切,殺伐還有...放棄。 他想要放棄什么。 她倉猝開口:“郎君?” 發現女子在蹙眉憂心,林業綏唇角扯出一抹淡笑:“這血不是我的?!?/br> 謝寶因走到他身旁,屈膝跽坐下去。 林業綏伸手繞到女子身后,托著她腰身。 室外的侍女也進來奉匜,謝寶因在看向案上的那根竹簡后,才從侍女那里接過巾帕,一點點擦去男子臉上的血跡,小聲哀求:“我們回去吧?!?/br> 林業綏溫和一笑:“好?!?/br> 浴室內,侍女魚貫而進。 旁邊的居室中,謝寶因站在東壁,給男子緩帶脫衣。 等林業綏離開去沐浴,她命人喚來男子身邊的仆從,而后問道:“蘭臺宮里發生了什么事情?!?/br> 童官先行揖禮,再如實稟告:“今日朝賀的時候,醫工被詔令去含元殿,外來使臣全都未能朝覲,而謝司徒和鄭令公的身上也全是血?!?/br> 謝寶因噫氣:“他們身上可有損傷?” 童官搖頭:“應該沒有,并未被醫工診治過?!?/br> 詢問完男子的仆從,謝寶因回到室內,她緩緩走到幾案南面,在坐席旁脫履,然后跪坐下去,即使身側有炭火,心神也變得凝滯。 等聽到木屐的聲音時,漏刻箭標處已經上浮三刻,謝寶因循聲抬頭,往東面看去,男子沐過的墨發散開而來,發梢還有水珠低落。 大袖交衽袍,黑色金繡的大氅。 她那年在緲山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便是這樣。 不同的是,那時的林業綏與自己相錯而行,各自沿著山階上下,如今卻朝她一步步走來。 林業綏走到女子身邊,蹲跪在席面,用冰涼的掌心撫摩她發頂,腦中還充斥著前面仆從所稟的話。 他半垂眸,看著隆起的腹部:“四個月,好像可以了?!?/br> 謝寶因側過身體,目光停留在男子眉心,點了點頭。 相同的是他眉目間還是那么疏離,毫無感情。 林業綏問:“要嗎?” 謝寶因沒有直接回答,只說:“不能太用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