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命萬歲 第2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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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海浮沉,謝寶因似被鳥雛摔下的聲音給喚醒,緩緩睜眼,見內室點著羊頭盞銅燈,屋舍外面早已經暗下來,外面也果真下起夢里的雨。 她往翠竹的方向望去,不知雛鳥活沒活下來。 林業綏沐浴出來,拿上巾帕,坐去炭盆邊的方杌上擦濕發,見女子醒來,茫然四顧,怕驚了她的心神,輕聲道:“睡一覺可有舒服些?!?/br> 男子溫潤的聲音,打斷她哀愁的多思。 謝寶因循聲去找,見到他人后,心里莫名的松懈下來。 擦干頭發后,林業綏起身去到坐床邊,伸手探向女子臉頰:“還是不舒服?” 謝寶因這才記起自己前面好像未應聲,輕輕一笑,忍著腦袋的昏感搖頭:“我沒有不舒服?!?/br> 林業綏指腹撫摩了下,放緩語氣,哄道:“那先用晚食?!?/br> 謝寶因還是搖頭。 林業綏收回手,見她倦意仍重,想著或真不愿吃,強吃下去反連累身子受苦,便也沒再繼續開口說吃晚食的事,念起那侍女說女子是心神被驚擾的不寧,又想起孫家連死三人的事,不知她都看到些什么。 只好小心試探:“今日去孫家可是被嚇著了?” 謝寶因垂眸默了片刻,撐頭扶額,孫酆三人的尸體她并未瞧真切,后來也用白幡給蓋上,嚇是說不上的,只是...玉藻說她親眼瞧見是陸側庶親手把自己的兩個孩子給推下湖中。 柳側庶已被送去京兆府,眼前人必定知曉什么。 她張了張嘴,委婉道:“郎君,要是日后你我有了孩子,可能狠得下心往死里去打?” 林業綏將孫家的事略加聯系,便知道女子所問是什么,她身在內邸,或已見慣那些陰狠的伎倆手段,卻都是使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他順著安撫:“你瞧過這么多書,可有瞧過一本叫《蜀婦人傳》的?此書所載乃是前朝秩事,貞元長安城有一蜀中來的婦人,她潛伏長安,處心積慮要報父仇,因而嫁給仇人,奈何始終沒有時機,中途為其生下兩子,心中卻始終難忘父仇,在其子長大后,終尋得好時機報仇,連同與仇人所生的兩子也一并殺死?!?/br> 外頭忽打起雷來。 認真在聽人說話,心里未有防備的謝寶因被嚇得一驚,握住男子的手,其中緣由牽扯也想明白,她問:“蜀婦人最終如何了?” 林業綏笑道:“逍遙離去,行俠仗義?!?/br> 謝寶因點頭,聰明的未再去問建鄴城中的蜀中婦人最終會如何,只是陸側庶對孫氏有殺父之仇,所以殺掉孫酆和自己所生的兩位孩子,那柳側庶呢? 她微蹙眉,細思孫家種種。 柳側庶任由被誣陷,不做任何爭辯。 陸側庶求自己帶走柳側庶,瞧中的又是什么,她的身份。 京兆府內史、林業綏妻子的身份。 謝寶因開口笑問:“柳側庶對郎君是不是有用處?” 林業綏未想瞞著眼前人,錯開視線頷首。 趙氏長女雖外嫁,但在知曉父親被殺后,征得丈夫同意,去年七月回建鄴報仇,正月他根據戶版找到人,可趙氏長女只想手刃仇人,殺心堅決。 他便順勢給出一計,既能殺孫酆,又能撬動孫泰。 月余前,趙氏長女亦尋得郭氏、陸側庶協助,其中曲折,他也不知,卻可推測出孫酆是趙女所殺,剩下兩個是陸側庶所殺,孫酆死了,父仇得報,她也不必再留下仇人之子。 趙長女既謝他,必是親自殺了孫酆。 幼福能問出殺子之事,那兩個兒郎自然是其母所殺。 郭氏又想要在死前,再見眼前女子一面,而這一計必不可少的便是她。 他同意了。 林業綏忽攏眉,起身去將手爐填上炭火,而后回來,握過女子的手,十指相握一同取暖,嗓音也猶如被雨打過般低沉:“幼福心里是如何想的?” 他一路算計之人何其多,亦不悲憫任何人。 如今他卻開始悲憫起自己來,竟去在意旁人如何想。 “郎君自己說過的,你我是夫妻?!敝x寶因不知自己該如何想,她早已料到孫家之行并不簡單,也知道男子在外面干的是什么事,卻還是止不住悶悶的說了句,“只是郎君下次該與我說才是,不然我要如何幫郎君?” 林業綏愣了半晌,眼里蕩著笑意:“好,日后我事事與你說?!?/br> 銅燈里的芯絨漸漸浸入魚脂中,雨聲漸休,只剩滴落聲,謝寶因止不住捂嘴打了個呵欠,解開外衣帶子,換上寢衣。 兩人見夜色漸晚,又顧及今日太累,便同去臥榻歇息。 謝寶因這一夜都是睡得昏昏沉沉,醒來又睡去的反復,腦子里不停地冒出郭氏與自己說的那句“五娘,舅母是將你當女兒的”,到了下半夜,林業綏察覺到女子的不安后,以為還是昨日孫家的事所害,摟人進懷里,兩人共鋪一衾被。 漸漸地,女子也熟睡了過去。 翌日天未亮,鐘鼓樓的十八聲才響過,各坊大門剛打開不久,林家便來了個穿戴喪白的奴仆,這是報喪之人,不能進去,只站在門外說了幾句,又趕往下家。 外邸管事的仆婦聽了后,命奴仆在報喪之人所站的地方撒些水,驅除晦氣,而后趕緊來西邊屋舍。 “家主,女君?!?/br> 林業綏和謝寶因皆是剛醒。 見女子還未完全清醒,他先起身問道:“何事?” “孫家二夫人昨夜里沒了!” 【作者有話說】 [1]唐朝小說《義激》里所寫的就是貞元長安里蜀中婦人為報父仇,殺子棄夫而去俠義的事。 [2]《義激》所寫的故事又源自李端言的《蜀婦人傳》(原文已佚)。 [3]文中那個故事參考上面兩個,并做了改動,原故事是嫁給不相干的人,還生了孩子,報仇后又殺了他們。 第35章 她喚從安 郭氏如此快便沒了是林業綏始料未及的事情, 他默了會兒,朝屋舍外面的仆婦囑咐了句:“先在外面等著,你們女君有話要問你?!?/br> 仆婦連忙恭恭敬敬的應下, 然后去到一旁的長廊瞧侍女做事聊天。 林業綏穿好官袍, 系好蹀躞帶,瞧見帷帳內毫無動靜,又念及郭氏生前要見她那般的急切和真情,兩人或有深重情誼,怕她積攢哀切在心, 走到吊著青紗帳幔的臥床邊,開口輕喚了聲:“幼福?” 被帳幔遮擋的床上。 謝寶因陷在還殘留著男子體溫的衾被里, 卻猶如陷入了夢魘,重復起昨夜的昏昏沉沉,眼皮子無論如何也睜不開,昨日郭氏的話與報喪一同擠壓在腦子里, 似要拉自己一起去走黃泉路,再跟著跳入輪回道去做她女兒才肯罷休。 帳幔外的呼喚,清越如山間泉水, 牽扯起她即將要跌入黃泉的神智, 使得她艱難求救般的自唇齒間擠出兩字來。 “從安?!?/br> 林業綏眉骨驚跳,除卻初行敦倫之禮那夜, 這還是成婚以來,她第二次喊自己的表字。 他將半邊青紗挑起, 隨手掛在鸞鳳帳鉤上, 而后坐在臥榻邊, 凝目瞧著昨夜與自己同睡在外邊的女子, 暗嘆一聲, 她昨日已被孫家的事驚過,心神本就不寧,夜里又不安,如今神思正是虛弱的時候,外面又突然來了報喪的,不免加重。 他伸手向女子柔軟的耳垂摸去,放輕平時的力道,兩指輕輕按捏著,低聲喚了幾句。 “幼福?!?/br> “幼福?!?/br> ... 陰沉的夢魘逐漸消散,耳垂卻被人拿捏著。 謝寶因蹙眉睜眼,正要不悅的斥責,瞧見是與自己同床共枕的男子,怔怔地喊了聲:“郎君?” 郎君? 喊了幾聲無用,林業綏便加重了些力道,發覺女子皺眉醒來,眼里清朗,聲音雖帶著久眠后的啞,卻也松快,似是忘了所夢,也不再叫他的字。 他松開手,不去提起剛才發生的事,調笑道:“我還以為幼福不愿醒了?!?/br> 謝寶因聽出男子語氣中的逗悶,知他沒有責怪之意,成婚這些日子,兩人相處愈發自然起來,倒也算是相敬如賓,如此已經很好,再瞧他已穿衣戴冠,便知又不需自己侍奉。 每日他若是先早起,必是不會叫醒她的,總會自己先收拾好后,再來床邊喊她,也只是說一聲他要去離家去官署。 初時,她以為是自己侍奉不好,可瞧他待自己與之前并無多大差別,心里也就釋然,漸漸習慣起來。 許是他在隋郡太久,習慣無人侍奉。 瞧見男子的蹀躞有些松,謝寶因半坐起身,伸手去扣緊,扣好后,她抬眸莞爾:“郎君可是有什么事?” 林業綏視線下移,嘴角噙笑,禮尚往來的為女子去系昨夜因翻來覆去而松開的寢衣帶,沉聲道:“今日京兆府將會去升平坊捉拿孫泰,你恐又要不得安寧?!?/br> 原是這事。 想起昨夜自己那句略帶抱怨他不提前與自己知會的話,謝寶因嘴角不由笑開:“郎君在外頭盡管去做要做的事,剩下的我自有辦法去應付?!?/br> 孫泰比孫酆要聰明些,也會做人些,比之弟弟孫酆的臭名昭著,他于建鄴城內卻素有好名聲,常有人可惜他被孫酆所累,雖所任官職比孫酆的要高,卻已五載未曾有過升遷。 可如今的孫氏到底也算是孫泰在支撐著,再加之昨日已死去孫酆和兩位兒郎,若孫泰再陷入京兆府,孫府就徹底塌掉,守了孫氏一輩子的孫老夫人必會來長樂坊找她這位內史夫人疏通門路,且她們還算是沾親帶故的。 昨日的花朝節,孫老夫人不正是此意?那還只是為了不成器的孫酆,更何況今日會是支撐孫氏多年的孫泰出事,為了他,只怕會更難纏。 林業綏自鼻間嗯出一聲,見女子臉色還是有些差,開口言其他:“后面我讓童官送些安神的藥來?!?/br> 謝寶因愣了會兒,有些還未反應過來:“郎君怎么突然又說到這兒了?” 剛不是還在說孫氏的事? 林業綏輕笑了聲:“這也是我要與你說的事之一?!?/br> 謝寶因赧然,不自然的移開與他對視的目光,剛成婚時,他讓奴仆送來安神的藥,卻被自己給誤會,還是守歲無聊談起才知道,尤其是那夜還發生那樣的事。 兩人溫存沒多久,童官前來稟告,已在西門備好車駕。 林業綏抬手將女子的鬢發攏向耳后,想起前面報喪的事,略帶提了句:“那仆婦還在屋舍外面,有什么想知道的,喊進來問就是?!?/br> 謝寶因點頭,在男子從內室出去后,又在床上緩了會兒神,才下榻攏木屐,隨意披了件外衣坐在坐床上,讓進來收拾臥榻的侍女去將那位仆婦叫進來。 很快,屋舍門口有腳步聲,仆婦繞過屏風,來到內室行禮:“女君?!?/br> 謝寶因微微頷首,直接了當的問道:“孫家的二夫人是何時沒的?” 仆婦在府中多年,接待此事也有過幾次,知道女君大概都會問些什么,早已事無巨細的都提前問過那報喪的,此時也應答如流:“來報喪的人說是雞鳴時分,剛好一道驚雷降下的時候,聽聞是惡疾忽然加重,昨日日入就已經瞧著不太好,嘴里開始說胡話,一個勁的要找自己女兒?!?/br> 那句話又在心頭冒起來了。 郭氏嫁到孫家第一年便懷有孩子,只是月份太小,不足三月,故未曾告訴過別人,誰知某日晨起,滿床污血,原是孫泰禁不住同床,后來再懷上,小心仔細生下個女郎后,因患上惡疾又夭折。 自那以后,再也未懷過,本就不愛說話的性子,變得更沉悶。 謝寶因吐出口夢里的渾濁氣,她不知為何郭氏要與自己說那樣的話,她已快記不起初見郭氏時的情形,只記得那時范氏的外大母病重,去探望的范氏常帶她去孫家,因病重之人的屋舍里死濁氣極重,說是小娘子待不得,容易被纏上臟物,她便被打發出去玩,可誰也不認得,亦不敢隨意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