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香撥 第6節
皇甫佶跳下馬,轉身來接阿姹。阿姹丟了一只鞋,隨便用布包的腳?;矢ツ桓谒砗?,看見她一瘸一拐地走過去,蹲下來攪了攪水,愛不釋手的樣子,皇甫佶忍不住說:“翁師傅,到劍川了,咱們雇一輛車走吧?!?/br> “坐車?”翁公孺嗤之以鼻,“牛拉得怕慢,馬拉得嫌顛,咱們幾時能到京師呢?” 阿姹拽住皇甫佶的袖子,她的手沁涼,隔著衣裳,讓人覺得很舒服。山峰的翠寒迸射,她的兩眼清澈得像潭水,臉頰泛紅又像桃花瓣。阿姹善解人意道:“阿兄,咱們快趕路,不要耽誤了翁師傅的事情?!?/br> “是不要耽誤了薛相公的事?!蔽坦媛掏痰丶m正她,“軍令如山吶?!?/br> 皇甫佶不傻,早就察覺出翁公孺不耐煩,他還能微笑以對,“薛相公的鈞旨,并沒有限定咱們何時回鄯州。劍南蠻漢雜居,常受西番人侵擾,咱們一路走過去,探一探敵情,相公不會怪罪的吧?” 翁公孺心想:你已鬼迷心竅,嘴上恐怕能說出花來!但要強逼他們趕路,又顯得自己這大人苛刻。背手環顧著蒼山十九峰,殘陽下龍形蜿蜒,靜臥無聲。翁公孺心念一動,自言自語道:“到了蜀地,豈敢不謁見蜀王?灰頭土臉的,又怎好見貴人?”他轉向皇甫佶,大發慈悲地將頭一點,“那就雇輛車,咱們經劍川入蜀?!?/br> 皇甫佶先去瞧阿姹臉色。阿姹不做聲,眼里霎時亮了,皇甫佶心里也不覺有幾分雀躍,甩著濕手,從石頭上一躍而起,“我去雇車!” 阿姹忙起身跟上,皇甫佶把阿姹攔住了。翁公孺灼灼的目光盯著,皇甫佶背過身去,聲音也低了,“表妹,你在這里等著,別攬韁繩……你的手心都磨紅了?!?/br> 翁公孺豎起耳朵,把皇甫佶的話聽了個清楚,他暗嗤一聲:愣小子! 第8章 銀蒼碧洱(八) 翁公孺弓著腰,被黃衣內侍領進殿。 蜀王府從外頭看是素簡的,內里深邃廣闊,翁公孺穿過一重重殿宇,拎起衣擺,踏上玉階,望見涼殿里的蜀王,他遠遠地俯身叩首,“殿下?!?nbsp;蜀王倒很隨意,徑自歪在石榻上,招手叫翁公孺進來,一名內侍鋪了坐墊,另一名用托盤奉了茶,便無聲地退下去了。 “謝殿下?!边B著騎了多日的馬,翁公孺胯下疼得厲害,動作有些遲緩地坐下來。他來時特意沐浴過,換了襕袍,系了襆頭,還薰了香,大腿隔著坐墊碰到冰涼的地面,翁公孺不禁渾身一個激靈,險些打個噴嚏出來。他捂著鼻子,環顧四周,笑道:“殿下這里,讓臣想到了蒼山,六月山頭猶帶雪,罡風誤送到蓬萊呀?!?nbsp;蜀王面白體豐,只穿著素紗中單,一笑起來,還是年輕時風流倜儻的模樣?!澳阍趺粗牢疫@里沒有雪呢?”他故意賣個關子,見翁公孺詫異,吳王拍一拍手,幾名內侍上來,將涼殿一周的竹簾卷起,三面軒敞,有水霧自檐角緩緩飄灑,被陽光一照,真如瓊雪玉屑。 “這殿后鑿了石渠,引得是西嶺融化的雪水,用一架水車把雪水源源不斷地車到殿頂,正是為了取那點清涼之意?!笔裢跏诌呥€擺著冰盤,他很愜意地笑,“你覺得是罡風么?我倒覺得是柔風?!?nbsp;引西嶺雪水到蜀王府,好大的手筆!竟也沒怎么聽到民怨。翁公孺贊道:“殿下的巧思,妙呀?!睕]忍住張嘴打了個噴嚏,他鼻子有點發齉,“在下,咳,這兩天趕路,大概是中了暑氣了?!?nbsp;蜀王說他不像暑氣,倒像是風寒,叫人仍把竹簾放下,又親手把自己的外袍給翁公孺披上,翁公孺推辭一番,也就受了。 蜀王對他頗關切,“你路上該帶兩個伺候的人?!?nbsp;翁公孺說:“有兩個僮仆?!?nbsp;皇甫佶和阿姹兩個,被攔在了廊下。翁公孺對阿姹的身份尚有顧慮,叫她也挽起發髻,穿起袍衫,做個男孩打扮?;矢ハ騺硎侵Y節的,只怕那個段小娘子會作妖……翁公孺趁端起茶盅的功夫,余光往廊下掃去,見阿姹端正肅然地跪坐著,絲毫不顯嬌嬈,儼然是個略小一號的皇甫佶。翁公孺暗自有些驚訝。 他這才一眼… 翁公孺弓著腰,被黃衣內侍領進殿。 蜀王府從外頭看是素簡的,內里深邃廣闊,翁公孺穿過一重重殿宇,拎起衣擺,踏上玉階,望見涼殿里的蜀王,他遠遠地俯身叩首,“殿下?!?/br> 蜀王倒很隨意,徑自歪在石榻上,招手叫翁公孺進來,一名內侍鋪了坐墊,另一名用托盤奉了茶,便無聲地退下去了。 “謝殿下?!边B著騎了多日的馬,翁公孺胯下疼得厲害,動作有些遲緩地坐下來。他來時特意沐浴過,換了襕袍,系了襆頭,還薰了香,大腿隔著坐墊碰到冰涼的地面,翁公孺不禁渾身一個激靈,險些打個噴嚏出來。他捂著鼻子,環顧四周,笑道:“殿下這里,讓臣想到了蒼山,六月山頭猶帶雪,罡風誤送到蓬萊呀?!?/br> 蜀王面白體豐,只穿著素紗中單,一笑起來,還是年輕時風流倜儻的模樣?!澳阍趺粗牢疫@里沒有雪呢?”他故意賣個關子,見翁公孺詫異,吳王拍一拍手,幾名內侍上來,將涼殿一周的竹簾卷起,三面軒敞,有水霧自檐角緩緩飄灑,被陽光一照,真如瓊雪玉屑。 “這殿后鑿了石渠,引得是西嶺融化的雪水,用一架水車把雪水源源不斷地車到殿頂,正是為了取那點清涼之意?!笔裢跏诌呥€擺著冰盤,他很愜意地笑,“你覺得是罡風么?我倒覺得是柔風?!?/br> 引西嶺雪水到蜀王府,好大的手筆!竟也沒怎么聽到民怨。翁公孺贊道:“殿下的巧思,妙呀?!睕]忍住張嘴打了個噴嚏,他鼻子有點發齉,“在下,咳,這兩天趕路,大概是中了暑氣了?!?/br> 蜀王說他不像暑氣,倒像是風寒,叫人仍把竹簾放下,又親手把自己的外袍給翁公孺披上,翁公孺推辭一番,也就受了。 蜀王對他頗關切,“你路上該帶兩個伺候的人?!?/br> 翁公孺說:“有兩個僮仆?!?/br> 皇甫佶和阿姹兩個,被攔在了廊下。翁公孺對阿姹的身份尚有顧慮,叫她也挽起發髻,穿起袍衫,做個男孩打扮?;矢ハ騺硎侵Y節的,只怕那個段小娘子會作妖……翁公孺趁端起茶盅的功夫,余光往廊下掃去,見阿姹端正肅然地跪坐著,絲毫不顯嬌嬈,儼然是個略小一號的皇甫佶。翁公孺暗自有些驚訝。 他這才一眼,蜀王便留意到了。這人足不出戶,卻仿佛無所不知?!盎矢Ω男±删?,怎么成了你的僮仆?” 翁公孺尷尬了,自知瞞不過,只好道:“殿下慧眼?!眲偘巡杷偷阶爝?,耳畔隱約風動,茶盅猝然碎裂。見有箭簇深深嵌入廊柱,尾羽還在微微顫動。 翁公孺雖然在軍中,卻是個純粹的文人,他先一愣,驀地變色,身體往后一跌,待要高呼“殿下小心”,見蜀王穩穩地坐在石榻上,面上猶有微笑,廊下把守的侍衛更是若無其事,翁公孺心頭頓悟,理了理袖子,笑道:“在下沒拿穩茶盅,失儀了?!?/br> 蜀王眼里閃著贊賞的光,朗聲笑道:“強將手下無弱兵,翁參軍,你這份鎮定,也是少見?!?/br> “我只是見殿下府上嚴謹有序,應當不會鬧刺客吧?” 這句恭維剛說完,有個窄袖圓領袍的少年走進涼殿,手上還拎著角弓,他目不斜視到廊柱前,握住箭桿,用力拔了下來。 “靈鈞,不要胡鬧了?!笔裢踝焐鲜呛浅?,不見得真有多少怒氣,“跟翁參軍賠禮?!?/br> 少年沒做聲,只冷冷將翁公孺一瞥。他和蜀王相貌不很像,是一雙鳳眼,鼻直唇薄,這種長相的人,難免要心高氣傲。他是蜀王寵愛的三兒子。 翁公孺哪能真坐著等他來賠禮,趁內侍上來收拾碎茶盅,他拎著濕衣擺后退一步,躲過李靈鈞帶著敵意的目光,笑著說“不要緊”,“郎君好準頭,臣先……” “別急著跑,翁參軍,”李靈鈞將翁公孺的手按住了,他年紀不大,目光逼視時,也頗具威勢。翁公孺慌亂地“啊”一聲,李靈鈞故意把箭簇對著他的鼻尖,晃來晃去,“敢問,以我現在的箭法,夠格在薛相公帳下做個小卒嗎?” 翁公孺用力往后仰著脖子,求助地看向蜀王。蜀王竟也不阻止,只淡淡笑道:“少年人,不服教?!?/br> 翁公孺聽出蜀王話音里的一絲不滿。 去年蜀王手書一封到鄯州,想要送李靈鈞到薛厚麾下做個小校,歷練幾年,語氣不可謂不誠懇,薛厚卻婉言謝絕了,只留了皇甫佶在身邊。今天他帶著皇甫佶來謁見,不是上門來打人家的臉嗎?恐怕李靈鈞心里正攢著勁呢。 翁公孺沒法回答李靈鈞的問題。說不夠格,是得罪人,說夠格,怕他當場就要跟他去鄯州。一個皇甫佶,已經夠讓他頭疼了。沉吟片刻,翁公孺搖頭道:“我是一個文人,箭法好壞,也看不明白,郎君何不找人比一比?”他揚聲道:“皇甫佶,進來拜見殿下?!?/br> 皇甫佶從廊下走進殿來,拜見了蜀王,他好奇地看一眼李靈鈞。 蜀王和氣地說:“你不必管他是誰,你和他出去比一場射箭,如果贏了,我有賞?!?/br> 皇甫佶目光移動,見翁公孺微微點頭,他恭敬地答聲“是”。李靈鈞這人心細如發,雖然迫不及待要比試,才一轉身,瞥見皇甫佶穿的下擺不開叉的錦袍,他說:“你的衣服不方便,去換過了再比?!?/br> 皇甫佶只把袖子挽了起來,說:“不用換了。在軍營里,有時候光著身子就得起來迎敵?!?/br> 翁公孺暗笑:這是老實話,怕聽在李靈鈞耳朵里,皇甫佶有自夸之嫌。 果然,李靈鈞冷哼一聲,抬腳往外走了?;矢ゾo隨其后。翁公孺剛要起身,見蜀王安坐不動,他不禁問:“殿下不去看一眼嗎?” 蜀王搖頭微笑,“小孩子置氣的玩意,沒有什么好看的?!笨此臉幼?,對李靈鈞的輸贏也不甚在意。翁公孺探究地看了一眼蜀王,恰逢蜀王的目光看過來,他忙垂眸,將茶盅端了起來。 “翁參軍,你是連鄂國公都倚重的人,我想請教你一事?!?/br> 翁公孺陡然聽到這話,心弦立時繃緊了, “殿下言重?!?/br> “我想要請旨回京,在鄂國公看來,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四周靜了,才聽見水車轉動時的吒吒聲,檐角的水滴砸在臺基上,嗒嗒輕響。翁公孺頓了頓,放下茶盅,故作疑惑地問道:“殿下當年是奉旨出藩的,如今陛下沒有降旨,殿下想以什么理由回京呢?” 蜀王凝視了一會竹簾外飛翹的檐角,喃喃道:“你知道我是哪一年奉旨出藩的嗎?” 當朝為官的人,恐怕沒有一個不對那一年印象深刻。翁公孺說:“是圣武朝最后一年?!?/br> “我上路時,靈鈞還在他母親的肚子里。十四年了,靈鈞沒有見過陛下的面?!笔裢踵皣@一聲,“聽說這一年來,陛下常發夢魘,又患了頭痛之癥,我做兒子的,每每想起來,總是夜難安枕?!彼聪蛭坦?,是質問的語氣,“骨rou之情,人之天性,我想要回去看視陛下,還需要什么理由么?” “話雖這么說……”翁公孺扯著嘴角,蜀王的話他沒法接下去,只好用托詞擋了,“殿下要回去看視陛下,如果陛下和殿下覺得是好事,那就是好事。說到骨rou人情,鄂國公只是外臣,就不便于說話了?!?/br> 蜀王失笑,“jian佞已經統統伏誅了,鄂國公還在怕什么,還要繼續明哲保身嗎?” 翁公孺無奈道:“正是這個時候,鄂國公才格外要明哲保身?!彼?,這樣打啞謎,要到什么時候?索性近乎直白地提醒了他一句,“記掛陛下的,可不止殿下一個人呀?!?/br> “原來在鄂國公眼里,我和別人也沒什么不同,所以寧愿誰也不親近,誰也不得罪啰?”蜀王開玩笑的語氣,話音有點酸,大概是想到了薛厚婉拒李靈鈞的事。 翁公孺不以為然,“前車之鑒,相公不能不小心啊?!?/br> 蜀王的目光落在了翁公孺的身上。這時才顯現出李靈鈞和蜀王父子的相似之處——那種威逼的目光,讓人手心攥汗?!岸鯂谀莻€位置上,小心是對的。在翁參軍你看……”蜀王矜持地后仰,抬起一張氣定神閑的臉,“我也是不值得以性命和前程相托的人嗎?” 翁公孺沉默片刻,說:“如果在下是這樣想,就不會特意繞道來拜見殿下了?!?/br> 蜀王眼里猛然閃過一絲喜色,他將大腿一拍,笑道:“不錯,我是太過心切,身在局中而不知了?!彼形坦嫔鲜絹碜?,言語間已經十分密切坦率了,“這個時候,從上至下,都在伺機而動,我若不動,怕落為后手呀?!?/br> 翁公孺搖頭:“不動,正是為動。其他人動,難道不會落入陛下眼里嗎?現在陛下的心情,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恐怕幾年內,都不會再有立東宮的心思了?!?/br> “可我……”蜀王摸著胡子,還是不甘心。 “殿下不動,是為避嫌,讓陛下釋疑,但父母圣體違和,做兒女的不為所動,也非情理所在。我看這位三郎頗有膽識,殿下何不請旨,送王妃和郎君回京為皇后殿下侍疾?一個女人,一個孩童,帶幾名侍從,別人能說什么呢?” “此計可行,”蜀王拍手,轉念一想,又無奈笑起來,“只是這個靈鈞……” 腳步聲在殿前響起來,二人噤聲,對視一眼,前后迎出了涼殿,見李靈鈞和皇甫佶走了回來,廊下的阿姹也忍不住,扶著廊柱起身,目光緊緊地追著皇甫佶。 李靈鈞沒有大發脾氣,準是他仗勢欺人,贏了皇甫佶。她忿忿地咬住了嘴唇。 “我該賞你們哪一個呢?”蜀王負手,目光在兩人臉上來回打量,面帶笑容。 皇甫佶面色如常,李靈鈞的臉略微地紅了。 翁公孺心下明了,笑道:“我看,還是皇甫佶年紀略長,因此技藝也稍勝一籌吧?”他剛同蜀王議完事,看向李靈鈞的目光,自然又有不同,有了種勸導的意味,“郎君,這位皇甫佶,可是梁國公皇甫相公家的虎子,到鄯州不到一年,已經被薛相公授了七品云騎尉,”他搖頭,“你輸給他,不冤?!?/br> 本以為這話是大大傷了李靈鈞的面子,誰知他竟很平靜地接受了,“翁先生說的是?!彼暱涕g斂起了鋒芒,對翁公孺恭謹地施了一禮。 第9章 銀蒼碧洱(九) 蜀王要留翁公孺住一晚。 侍婢早將屋子收拾好了,翁公孺住一間,兩個僮仆住一間。案上擺了冰盤鮮果,繡帷低低地垂著,婢女掌了燈,悄悄退下去。 餐風露宿多日,著實是累了。翁公孺坐在榻邊脫靴,撩起眼皮,見皇甫佶還立在案前,一會摸摸硯臺,一會碰碰筆山,磨磨蹭蹭,扭扭捏捏。翁公孺知道他的心思,故意伸個懶腰,“我要歇了?!?nbsp;皇甫佶得救了似的,忙把那個價值連城的犀角筆洗隨便地撂在案上,說:“翁師傅,我在你榻下打地鋪吧,我還有事要請教你?!?nbsp;翁公孺忍耐地看他一眼?;矢ツ樕线€帶稚嫩,身量已經是個大人了,錦袍烏靴,寶劍鸞鞭,挺拔的像一株青松。就算不是沖著皇甫達奚的面子,薛厚對皇甫佶也頗有愛重之心。 不得不承認,今天皇甫佶不動聲色,射箭贏了李靈鈞,翁公孺是有幾分得意的。 “你去關上門?!蔽坦鎯墒址旁谙ヮ^,是要跟皇甫佶說正事的意味,“把燈移過來?!?nbsp;“是?!被矢トザ鴱头?,用捻子挑了挑燈芯,又把翁公孺的靴子挪到一旁。他一個王孫公子,做起這些侍候人的事,臉上也絲毫沒有不平之氣。 翁公孺卻故意沉了臉,說:“這些日子急著趕路,我還沒來得及質問你:段小娘子明明是姚州都督段平的女兒,段平和各羅蘇兩家的婚事,也是他們親口締結,彼此情愿的,為什么你那天晚上要跟我隱瞞段氏的身份,還胡扯說什么她是被各羅蘇擄到烏蠻來的漢人女兒?” 皇甫佶臉上露出愧色,他低下頭,“翁師傅,我錯了?!?nbsp;翁公孺見他認錯這樣爽快,越發冷笑起來,“你年紀不大,倒是會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換做下次,你肯定還會這么膽大妄為,是不是?” 皇甫佶躑躅了一會,實在沒法抵賴,他不甘心地說:“翁師傅,表妹并不愿意……” “她愿不愿意,要緊嗎?”翁公孺不耐煩地截斷他的話,“我問你,各羅蘇是什么人?” “是烏爨國主,陛下親封的云南王,越國公,開府儀同三司,節制西南諸蠻州軍事?!?nbsp;“段小娘子已經被許給了各羅蘇的兒子,以后就是云南王世子的正妻,卻被你拐走……只為了… 蜀王要留翁公孺住一晚。 侍婢早將屋子收拾好了,翁公孺住一間,兩個僮仆住一間。案上擺了冰盤鮮果,繡帷低低地垂著,婢女掌了燈,悄悄退下去。 餐風露宿多日,著實是累了。翁公孺坐在榻邊脫靴,撩起眼皮,見皇甫佶還立在案前,一會摸摸硯臺,一會碰碰筆山,磨磨蹭蹭,扭扭捏捏。翁公孺知道他的心思,故意伸個懶腰,“我要歇了?!?/br> 皇甫佶得救了似的,忙把那個價值連城的犀角筆洗隨便地撂在案上,說:“翁師傅,我在你榻下打地鋪吧,我還有事要請教你?!?/br> 翁公孺忍耐地看他一眼?;矢ツ樕线€帶稚嫩,身量已經是個大人了,錦袍烏靴,寶劍鸞鞭,挺拔的像一株青松。就算不是沖著皇甫達奚的面子,薛厚對皇甫佶也頗有愛重之心。 不得不承認,今天皇甫佶不動聲色,射箭贏了李靈鈞,翁公孺是有幾分得意的。 “你去關上門?!蔽坦鎯墒址旁谙ヮ^,是要跟皇甫佶說正事的意味,“把燈移過來?!?/br> “是?!被矢トザ鴱头?,用捻子挑了挑燈芯,又把翁公孺的靴子挪到一旁。他一個王孫公子,做起這些侍候人的事,臉上也絲毫沒有不平之氣。 翁公孺卻故意沉了臉,說:“這些日子急著趕路,我還沒來得及質問你:段小娘子明明是姚州都督段平的女兒,段平和各羅蘇兩家的婚事,也是他們親口締結,彼此情愿的,為什么你那天晚上要跟我隱瞞段氏的身份,還胡扯說什么她是被各羅蘇擄到烏蠻來的漢人女兒?” 皇甫佶臉上露出愧色,他低下頭,“翁師傅,我錯了?!?/br> 翁公孺見他認錯這樣爽快,越發冷笑起來,“你年紀不大,倒是會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換做下次,你肯定還會這么膽大妄為,是不是?” 皇甫佶躑躅了一會,實在沒法抵賴,他不甘心地說:“翁師傅,表妹并不愿意……” “她愿不愿意,要緊嗎?”翁公孺不耐煩地截斷他的話,“我問你,各羅蘇是什么人?” “是烏爨國主,陛下親封的云南王,越國公,開府儀同三司,節制西南諸蠻州軍事?!?/br> “段小娘子已經被許給了各羅蘇的兒子,以后就是云南王世子的正妻,卻被你拐走……只為了兒時的一句戲言?朝廷和西番正在交戰,萬一事情敗露,各羅蘇生出反叛之意,真跟西番人勾結在一起,”翁公孺閉上眼,想到在西南陣前見的那些斷臂殘肢、白骨累累,他咬牙打個寒噤,聲音也低了,“你和我,在薛相公面前,在陛下面前,就算萬死也難辭其咎!” 皇甫佶怔怔地,把拳頭握了又握,“翁師傅,我……” 翁公孺看著他,語氣雖溫和,眼里卻有詰責,“再說段小娘子,段家是回不去了,你叫她以后在哪里,以什么身份立足?你這不是自作聰明,反而誤人誤己嗎?” 翁公孺的責備皇甫佶都默默受了,只是想到段家,他心里很難受,“翁師傅,如果真的不管表妹,我覺得對不起她。表妹她……太可憐了?!?/br> “你的心地,太純厚了?!蔽坦鏌o奈地微笑,他摸清了皇甫佶的性情,臉色好了些,將懷里的信拿出來,在燈下展開,叫皇甫佶看,“我說過,軍令如山,這話可不是蒙你。你看,相公的信已經來了,叫我們速回鄯州。我繞道來拜見蜀王,是想把段小娘子托付給蜀王妃,叫她們同路回京,咱們好去跟相公覆命?!?/br> 皇甫佶還在猶豫,翁公孺睨他一眼,“跟著王妃,風吹不著,日曬不著,況且都是女眷,難道不比跟著咱們便宜?還是你跟段小娘子又許下了什么諾言,非要從早到晚黏在一起?” 皇甫佶少年臉皮薄,被翁公孺一揶揄,忙紅著臉搖頭,“沒有?!弊焐想m然被迫答應了翁公孺,心里卻想:也不知道蜀王妃是否跟李靈鈞一樣盛氣凌人,表妹跟著他們走,會受許多委屈? 他的心思,翁公孺一眼就能看穿。他嗤一聲,悻悻的,“擔心表妹,不如在回鄯州的路上好好想想,怎么跟皇甫相公解釋你闖的這么一個大禍?!彼⑽u頭,一個男人,如此心軟,豈不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見皇甫佶還在望著燈花發呆,翁公孺恨不得用劍鞘敲他一記,“我不慣跟人睡一個榻,你在這里歇吧?!敝匦碌派涎プ?,丟下皇甫佶走了。 反手把門扇帶上,翁公孺警覺的雙眼先左右一脧,阿姹房里的窗紗也透著光,翁公孺放輕腳步,走到窗畔,垂首聆聽,隔墻的仆役把井轱轆搖得吱呀響,雜蛙“呱兒咕兒”的,房里鴉雀無聲。翁公孺暗暗點頭,抬起腳。 “翁師傅?”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翁公孺嚇一跳。他找了一圈,殘月帶著淡淡的光暈,山間的浮嵐彌漫,庭前枇杷樹上有團黑影子動了動,翁公孺下死眼看去,是阿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