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6節
站一旁的張氏看得她這大兒子的神情,便問起,“怎得這會子回來了?” “拿個東西,”陳庚望皺眉看了一眼宋慧娟的臉色,也不欲多說,朝幾位長輩擺擺手,便抬腳進了西屋。 那朱二嬸見狀,更是好像贏得一場辯論賽一樣,占據了上風,對趙學清道:“你啊,還沒成家哩,哪知道這男娃女娃不一樣哩?!?/br> 趙學清微微紅了臉,嘴上卻還是堅持道:“這不關成不成家的事,男女平等可是咱們國家的政策哩,男娃女娃都一樣?!?/br> 朱二嬸自覺已經占了上風,便松了口,感慨道:“哎,你還是年輕啊,還是成了家的人看得明白?!?/br> 沒得多久,那成了家的人便從屋內出來了,走到宋慧娟身邊,看了一眼被那只大手放過的小臂,又與張氏交代兩句,才看向趙學清。 趙學清比他低半個頭,只得微仰著頭,但脊背仍舊直直的對上那冷冰冰的目光,毫不示弱,仿佛非要對那生男生女的話題斗個輸贏來,以此證明他們全部都是錯誤的一般。 宋慧娟見狀,便對趙學清淡淡笑了笑,“去忙吧,等回頭得了閑再來?!?/br> “好,”趙學清見她這般委曲求全,想起她在這家里的小輩身份,也不欲逞了一時之快,反倒拖累了她。 陳庚望見得這二人當著自己的面膽敢如此,心里便是一絲一毫也忍不住了,深深地看了一眼宋慧娟,撂下一句“眼下還是生男娃的好,”抬起步子便踏出了門。 宋慧娟聞言,只微微閉了閉眼,她應該對他以及他的話是毫不在意的,待她看得趙學清也出了陳家的門,便任由自己被這些人折騰了。 按著他們這兒的規矩,男主人若是離了家,滿院子里只剩下些婦人們時,那男客人也不便多待,眼下只留下她一個人面對這些,從前如此,如今更是如此了。 老輩人似乎有一種法子,問得幾句,看上幾眼,便能斷定婦人肚里的孩子究竟是男還是女,至于陳家的這幾位長輩看的能不能準,宋慧娟便不知曉了。 好在,上輩子她也是見過這情形的,如今也還是能接受的,只是時間太長了,她險些都忘記了。 宋慧娟照著他們的話,進了屋內,挪著身子緩緩走上幾步,又解開小襖,由著他們打量,又看他們一個個的搖頭嘆氣的離開,從始至終一句話也不多問,只靜靜地看完這一場鬧劇。 待到晚間眾人都下了工,陳如英做好了飯,又給宋慧娟送來,宋慧娟低頭一瞧,便徹底明白了陳家那幾位長輩下的定論。 這晚的飯便是一個菜卷子,一碗玉米糊糊了。 雖說宋慧娟早已知曉了她這肚里的孩子到底是男是女,也早就明白張氏的態度,但眼下再遭上一回,心里還是有些怨氣的。 即使重男輕女的觀念已然深入骨髓了,但同樣都是孫子,那孫子與孫子待遇也是不一樣的,好比那愛屋及烏吧。 張氏對老三的兒子與她的兒子終究是不一樣的,就連老三的孫子和她的孫子也是不一樣的,那些個偏心的事情她都見過好些回了,甚至連陳庚望他自己也親眼看見過,但他是不會說什么的,更不會準她去說什么的。 不止是自己,連孩子們也只能聽了陳庚望的話,對張氏孝順至極,那時宋慧娟的心里還是很怨張氏的,她的幾個孩子內里和張氏也不大親近,畢竟他們才是被人忽視的當事人。 但即使陳庚望樣樣聽了張氏的話,順了張氏的意,他的孩子孫子也沒得張氏多好的優待,臨了等到張氏百年走后,也是陳庚望一手cao辦的。反倒是她那心尖尖上的老三卻是百般推脫,倒沒見他對他這親娘有多孝順。 想起這些往事,宋慧娟還是免不了會生氣,有些事情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逝的,那些疤痕終究還是留在了心里的。 至于對這輩子的陳庚望,宋慧娟如今也已然明白了,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他都是眾人口中的孝子,是不會駁了張氏的意的。 —— 待陳庚望回到陳家時,天已經大黑了,透過那扇小窗看,西屋仍舊是黑漆漆一片,他想,那盞煤油燈的煤油許是用完了罷。 這些日子,他特意攬了兩份活,外加上大隊里的事,每日都是早出晚歸,望著那扇小窗,他不曉得自己到底是為什么會這么做。 是怕見到她那樣冷漠的眼神,還是厭煩那屋里長久的沉默,他鬧不明白。 宋慧娟聽得門外的動靜,微微轉了個身,輕輕摸著溫熱的小腹,只有這樣,她才能想起上輩子她也經歷過的那些日子,有孩子陪著的日子就沒那么難過了。 陳庚望吃過飯,稍稍洗漱后,便推開了小門,褪了衣裳,大步跨上了床,還未躺實,便聽得外側的婦人出了聲。 “咱們離婚吧?!?/br> 這樣冷淡的聲音仿佛是從寒氣逼進了人心里散發出來的,陳庚望頓了下,猛地回過頭怔怔的看著宋慧娟,下意識地駁斥,“你說甚?” 漆黑的夜里,一層夜霜薄薄籠罩在床間,陳庚望緊緊盯著那外側的婦人,無聲無息,她太安靜了,或者說是他沒看出她的情緒。 “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你應該也厭煩了,倒不如現在就好聚好散,趁著年輕你再娶也來得及,彩禮我全數退給你,其余別的什么我都不要,只一條,孩子歸我?!?/br> 宋慧娟睜開了眼,看著從那扇小窗透到地面上的月光,冷靜地說完,靜靜等著陳庚望的回答。 陳庚望聽了好一會兒都沒說話,身側這具瘦弱的身體說出的話不容他忽視,這話不是她頭一回說了,但她是思慮了周全的。 無須多想,他便知道又是為了她那竹馬,眼下便是一日都等不得了嗎?或許今日那趙學清來此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這樣的事他都忍下了,他們又如何敢明目張膽的在陳家商議這樣的事?竟然還想奪走他的孩子,她倒是極信任他,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大度,連這孩子也能毫無芥蒂的當做親生的看待。 陳庚望越想越怒,心中便是一刻也忍不得了,冷笑一聲,“怎么?你算得甚?他又算得甚?哪里還由得你們挑日子,既然你們商量好了非要離婚,也不是不成,只待這孩子生下來,我絕不阻攔?!?/br> 待陳庚望說完,宋慧娟微微抬起了頭,翻過身,冷冷的看著面前的男人,竟覺得可笑至極,“我們?難不成你是說學清哥?這事和他一點也不知道,是我自己做的主,和他有什么關系?” 看著朝他瞪眼的婦人,聽著那親切的“學清哥”,陳庚望心中的熊熊怒火更是愈演愈烈,“沒關系?你是當我是個瞎子不成,那衣裳不是給他做的嗎?白日里他才來,這會兒你就要離婚,你說和他沒關系?” “你——” 宋慧娟被他氣極,一時竟反駁不得,過了好一會兒,待頭腦冷靜下來,便嘆了口氣,“不管你信不信,這事都和學清哥沒一毛錢的關系,是我自己做的主,你好好想想,我還是那一條,孩子歸我,其余的我都不要?!?/br> “你做的主?” 陳庚望自上而下睨了她一眼,眼中盡是嘲諷。 宋慧娟見他一幅硬頂頂的模樣,便軟了語氣換個法子,“孩子跟著你,日后會耽誤你的,以后你要是再娶,人家見你帶著個孩子不大會愿意?!?/br> 看著這好像一心為他想的婦人,陳庚望冷哼一聲,仍舊不松口,“我也只一條,等孩子生下來其余的都隨你,你還是先把這孩子生了再說?!?/br> 說完,陳庚望便一腳挑開了被子,惹得身下的木床發出極大的聲響,翻來覆去,來回的調整動作。 宋慧娟見他沒一點商量的余地,又是這般模樣,便轉回了身子朝著外側,心神疲怠的閉了閉眼。 還是這樣…… 陳庚望依舊是這樣,只他眼下這般的反應,她再不明白便是個真傻子了。 聽得身后發出的動靜,宋慧娟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這屋里滿眼滿耳都是他的動靜,如何能避了過去? 宋慧娟兩手撐在身后,披上小襖便下了床,還未離得幾步,便聽得身后那人也跟著穿起了衣裳。 “你還是仔細想想,我是想好了的,誰也攔不住的,”宋慧娟轉過身淡淡地對他說,顧不上身后那人到底是何反應,便推開門走了出去。 陳庚望緊緊盯著門外的那道身影,面帶寒霜,眸中凜冽。 她休想! 第27章 深夜寒霜,漸漸凝結,待宋慧娟再回到屋中時,陳庚望已經闔上了眼。 宋慧娟收拾妥當,靜靜躺了回去。 眼下這局太難解,她不知道還能有什么法子,只希望如今他能早些想開罷。 大約是明月漸暗,透到地面上的月光漸漸失了光輝,蒙上一層灰紗,也一齊籠罩在兩人的心頭上。 這時,陳庚望驀的睜開了眼,定定瞧著身旁的婦人,那道淺淺的呼吸聲緩緩傳入了他的耳中,竟覺出一絲愁緒來。 伴著這淺淺的呼吸聲,陳庚望也闔上了眼睛。 灰蒙蒙的夜里,幾絲細雨紛紛淋淋的向大地飄灑著,那座青瓦灰墻的院子里,匆匆趕來了幾道人影,好像有什么大事要發生一般。 陳庚望看著這座枯寂的院子,心下竟生出幾分凄涼,腳下不自覺的走上前去,想看個究竟,這些人似乎都老了,比上次看著老了許多了,但也比上次多了許多人。 院子里立著幾個婦人并少年人,而在那屋內,此時的他們仍舊是跪在地上圍著一人,他看不清楚。 可下一瞬,他就看得清楚了,原來竟是那老同志。 陳庚望看著那躺在床上的人已然是瘦骨嶙峋一般了,他半闔著雙眼,對跪在身邊的其中一人說道,“待我走后,不用再開你娘的棺,就按著老禮兒分蓋葬罷?!?/br> 那地上的中年男人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雖有感傷之情,卻不同于上次那樣悲愴。 等那老同志歇了一會兒,緩過勁兒來,又對一旁的中年婦人說,“你娘做的壽衣在里間的那口樟木箱子里,去拿來我看看?!?/br> 那中年婦人已經哭得泣不成聲了,抹了抹臉上的淚,便轉身進了里間。 陳庚望見狀,塞了個空,仔細打量著這老同志,此時他正緊閉著雙眼,兩手搭在腹前,若有若無的念叨著什么。 還不等他看出什么,那中年婦人便捧著一摞的疊好的壽衣放到老同志面前,他睜開雙眼,慢慢抬起手,摸著光滑軟和的料子,渾濁的雙眼透出幾分懷念,半晌,又開口問道:“鞋呢?” “箱子里那鞋還沒做好,我去給您……”那中年婦人再也忍不住了,跪倒在床邊,小聲地嗚咽著。 那老同志有氣無力的頓了手,嘆了一口氣,悵然道:“是啊,那還是個不成型的鞋底子,沒做好哩?!?/br> 一旁站著的中年男人見狀,嘴角勾起,露出一絲嗤笑,“您還稀罕她做的這一雙鞋不成,從前她給您做的那么多的衣裳,也沒見您對她露個笑模樣,如今只需大姐再給您買一雙就行了?!?/br> 跪著的中年男人壓低了聲音,喊道:“明實!” 那被喚作明實的中年男人挑了挑眉,轉身出了堂屋,待他一走,這屋里堪堪只余下三人了。 那躺在床上的老同志似乎并沒有生氣,閉著眼輕輕說道:“只怕你們心里也是怨我哩?!?/br> 聞言,那跪在地上哭泣的婦人也倏地安靜下來,搖著頭,給出了他們的答案,“這些都過去了?!?/br> 那老同志似乎沒有聽見這句話,仍舊自顧自地說著話,“你娘的那口箱子里還有些錢,不多了,就都給老大吧?” 那跪在地上的婦人點了點頭,沒有反對。 那老同志繼續說著,“你們商量著,回頭找個日子把明寧的墳也遷到西地吧?!?/br> 屋里又是一陣安靜,但那跪在地上的二人已經驚訝的抬起了頭,看著那早已遲暮的老人。 這件事他們不是沒有提過,但都被他嚴詞拒絕了,明實也為此鬧過一場,但終究都是不了了之了。 那老同志無力的朝他們擺了擺手,“以后這日子還是由你們自己過,多說無益,都走吧?!?/br> 跪在地上的二人,依言起身出了門,只有那中年婦人走到門外,不舍得往屋內看了幾眼,但終究都走了出去。 待這屋里重新恢復安靜后,陳庚望就見得這老同志竟似乎是回光返照一般,緩緩撐著身子起了床,抱著懷里深藍色的壽衣走進了里間。 陳庚望不曉得怎么回事,竟也跟著踏進了里屋,緊接著就看得那老同志走向了一張破舊的木床。 那木床上放著一口掉了漆的樟木箱子,陳庚望盯著看了一會兒,驀的,急忙后退一步,心下竟有些緩不過氣來。 不待他走上前去細細打量,那老同志輕飄飄一句話便落在了他心頭上。 “慧娟,終究是我陳庚望食了言,對不住你,你要是有怨氣,就等我去了,再賠給你罷?!?/br> 陳庚望聽得這話,才恍然大悟。 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