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呈律沒料到這醫生，會突然給自己來這么棘手的一句人生建議，但仍舊以很隨和平靜的態度面對他，溫和的詢問道：“徐大夫，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徐醫生示意護士給他倒杯水，女醫護拿起一次性紙杯，去往角落飲水機接白開水。guntang冒白煙的熱水，嘩啦清透的從直飲口流出，中和了科室內凝固冷淡的談話氛圍。

    護士將那杯水放置他面前，徐醫師意味深長的提醒他：“RH陰性血型是熊貓稀有血，在漢族比例中占比不到百分之一，那么多人里，偏偏就你和她血型相符，你不覺得太巧了么？”

    他勉為其難笑說：“……說不定這可以證明，我和她有緣分?！?/br>
    徐主任聽聞嘆氣：“有時緣分不盡然是好事，造化也會弄人?！?/br>
    這句大實話一說，宋呈律明顯臉色不太好。

    護士打破凝重僵局，調笑說：“那什么，你倆別是失散多年的親姐弟，那不就親上加親了？”

    徐醫生蹙眉悄悄瞪她一眼，提醒她別添油加醋，她輕咳一嗓子趕緊閉嘴。

    宋呈律把那女醫護的胡言，當個笑話聽，“我現在也把她叫姐?！?/br>
    他起身，將座椅推回原位，淡聲道：“不好意思，失陪了?！?/br>
    走出科室，他腦子昏沉頭暈眼花，一時不知自己該往哪里去，好像這個世界，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他和魏砡的容身之所，他兀自重復念叨著：“魏砡，魏砡……”

    沒錯，他要去找魏砡，找他的家。

    宋呈律撐住墻艱難逼仄的呼吸，一扇扇房門，從他身邊跌撞著擦肩而過，叁樓病房外，他雙手按住眼前這道房門，慢慢滑落至地板寒冷孤獨的坐著，終是沒有勇氣踏進去。

    冷，好冷。

    他感覺自己快要溺水了。

    無人能拯救他。

    就這么暈厥著坐了會兒，他慢慢起身，擰開門把手，走進去，踱步來到魏砡病床前。

    她在那里寧靜而美麗的闔住眼，那么安詳，眼前這位年輕女人，是他的心尖血。

    宋呈律彎下腰，伸手柔情蜜意的撫摸她的臉頰，手掌略微施力壓住白色床單，低頭，吻住了她蒼白干燥的嘴唇。

    她手臂插著的那根鹽水針頭，管里液體四溢，使她的皮膚因長時間的扎針，素白又非常病態。他為她拉起被褥，蓋住裸露在外的手腕，忽看到她手臂內側流動的藏青色血管。

    和他一樣，是藍綠色的，從手臂內側那條線，一直延伸到腕骨內動脈，溫柔婉顏的朝基線斜著彎垂下來。

    他挽起衣裳袖子，賞自己的手臂脈搏，兩人竟如此相像。他有氣無力地輕笑一聲，迅速把袖子放下，坐在魏砡病床旁，瞧著她發愣，眉目間蘊意悲涼。

    黃昏時分的醫院走廊內，夕陽余暉西斜。

    宋呈律單手抄兜背靠墻，長身玉立站那兒，頹廢抬頭遠觀窗外，整副身體沉悶倦怠。方才那些頭暈乏力的勁兒過去，此時此刻，他腦子里翻來覆去的亂想，那醫生給他說的那番話。

    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將其拋在腦后。

    有些煩心事，不去想，它就消失的快，想多了，便會苦了自己。

    魏砡醒來時，是第二日晚上。費勁睜開眼，視線模糊渾濁，朦朦朧朧的撞見了面前病房內，純白色的天花板，她抬起手腕，看到自己正掛著點滴，想必自己早已住院了。

    “阿律……”

    眼神流轉，忽瞅見身旁枕臂趴著休息的那人，她沙啞著嗓子念了一聲，伸手去撫摸他的發頂。

    宋呈律驚醒，和她對上雙眼。一時間，驚喜，辛辣，悲歡，各種情緒猶如零度暴雨席卷大地的沖入腦海。他滾了滾喉結，咽咽口水，立即起身，寬大的手掌攏住她的秀發，吻她的臉頰。

    “醒了？頭還疼不疼？”

    魏砡用那只可以活動的手腕，掌心貼住他瘦削的臉來回摩挲，眼神悲憫，“不疼了，一切安好，就是阿律你……怎么突然變瘦了？”

    宋呈律怔了怔，慢慢直起身，怔忡著坐回椅子上握住她手，執起貼近臉頰輕嘆道：“你一天不醒，我就一整天沒胃口吃飯，純餓瘦的?！?/br>
    魏砡心疼壞了，“快來讓我仔細瞧瞧?！?/br>
    他聽話的俯身過去，垂下眼簾寂靜看她。

    她一筆一畫的觸摸他的五官。

    “眉弓，臉頰rou，鼻梁，嘴唇，下巴?！?/br>
    “脖子，鎖骨，肩膀?！?/br>
    “還有這雙眼睛?！?/br>
    “總覺得，沒有以前那么清朗，而是多了些許憂郁……是我的錯，我不該生病瞞著你，真的對不起，阿律，讓你內心煎熬那么久?！彼韲禂y著哭音。

    “……沒關系，你健康就好?！?/br>
    第叁天醫生給魏砡做了全身檢查，好在那些血液和她的身體能很完整的融合，甚至不會出現任何的并發癥，因此，她屬于比較幸運的那類人。

    主治醫生囑咐了她一些注意事項，開了些養氣血安神的藥，便可以出院回家。

    夜晚魏砡躺宋呈律懷里入睡，他抱住她，大腦格外清醒。凌晨五六點清早空氣霧氣蒙蒙，白茫茫成片，他瞥到窗外遠山乍暖還寒，青山隱隱，有冬季要來的冷意，心里頓萌生一個想法。

    她掀開被褥去了趟洗手間，枕頭上余留一根她漆黑溫涼的長發，他拾起，擱在手心里，保存下來，她的頭發很黑，發質也柔順。

    這個癢麻，像是折斷了一根茉莉山茶花。

    還是白山茶香氣的，潮濕見水侵襲又痛。

    周岸自從前些天給好兄弟請了病假，就一直沒見他的人，發消息寒暄也不回，終于在時隔第四天的大白天，他來了學校，并把魏砡生病的情況告訴于他。

    下課以后，宋呈律雙手撐著廊外圍欄，眺望遠處教學樓，“岸子，我最近心里很矛盾，也很痛苦?！?/br>
    周岸按住他的肩，“正常，發泄出來就好了，誰女朋友生病不得難受幾天?！?/br>
    他沒懂他的意思，他憋在心里也沒說。

    時間長逝，放在魏砡檀木桌上的那本泛黃日歷，再次游行翻頁了兩周，宋呈律收到那封DNA檢驗報告單，已經差不多半月已過期。

    這天下午兩節計算機課上完，他恰好沒課，傍晚乘車回公寓的途中，他去醫院取回單子，沒著急回寓所，而是坐在離家很近的公園木椅上，沉寂無言的拆開了這份報告。

    鑒定結果顯示兩人血樣基因相同，是直系親屬關系。

    只見白紙黑字的檢驗報告單上寫道：

    上述基因座均遵循孟德爾規律遺傳，聯合應用可進行親緣關系鑒定。綜上述19個STR基因座的檢驗結果分析可知。

    被檢測對象遺傳基因，符合親生母親的遺傳基因條件，兩人之間的親子關系概率值經計算為99.9999%。

    在排除同卵多胞、近親和外源干擾的情況下，依據DNA分析結果，支持魏姓女子為該宋姓男子的生物學母親，俗稱生母。

    親眼看到這個結果，他震痛的哭笑出聲。

    他果然猜的沒錯。他想念，盼望，找尋了那么多年的mama，原來就在自己身邊，還成為了自己的愛人。

    捏著報告單，宋呈律坐長椅上捂面崩潰痛哭，眼淚順著指縫流淌出來。

    他和她，是戀人，是情人，亦是床伴。

    那個魏默，是否就是他的父親……

    這么漠然毫不關心的想著，他起身，低頭捂住煙卷尾點燃一根煙，隨意抽了小半根，找到一塊兒空地，一把火將化驗單燒了。他跟著這簇赤紅色火苗蹲下來，歪頭，眉眼頹靡。

    捏著那根煙，他彈了彈煙灰，再次遞進嘴里。

    親眼目睹著它燃為灰燼，變成白紙黑字紙張的遺骸，他才悄然離去，仿佛剛才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惟有空氣中飄蕩著燒焦的味道，留有余溫。

    魏砡如往常一樣，做好兩菜一湯等待宋呈律歸來，可是鐘表上時針顯示晚八點，他都沒回來。如若以前，這個時間點他不回家，肯定會打電話告知她，他今晚上晚自習，讓她放心。

    但是這次，他一聲沒吭。

    她心里不由得忐忑難安。

    想拿起手機給他打個電話，問問他是不是在忙，門把手那邊，驟然響起鑰匙插入鎖孔旋轉的聲響，咔嚓一聲，門縫輕啟。她頓時喜從中來，過去迎接他，房門打開，溫俊熟悉的高大身軀映入眼簾。

    “小宋，今天怎么回來那么晚？”

    他的身上漾著一抹，獨屬于尼古丁的煙草氣息，聞了之后讓她心煩意亂，神經緊繃。這孩子在她面前向來安穩，很少抽香煙，真數起來，次數寥寥無幾，怎么這次，破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