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過去?!贝捍竽锿扑话?。 隋慧漲紅了臉,一聲沒吭,她抖開羊皮蓋住梗著脖子的小子。 隋文安扭頭,見族人那邊躍躍欲試地準備搶,他忙說:“靈兒,你那張羊皮給大娘,你跟你姐合用一個?!?/br> “我……”隋靈不想給,但見她大哥瞪眼了,她不情不愿地甩過黑羊皮,鉆進隋慧的另一側。 春大娘撿起羊皮看了隋文安一眼,她抱著羊皮回到人堆里,在一道道復雜的目光下,將羊皮蓋在她兩個兒子身上,她家有兩個壯勞力,不擔心被族人針對。 山道上行進的人已經成了雪人,跟皚皚白雪融為一色。 當天色近晚,落雪蓋住了腳印,地履平坦,路兩側的雪堆卻越積越高,雪堆下掩蓋的都是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的人。 山腰下的驛站里燃起了火堆,柴房里挖了三個坑,火坑里燒著牛糞,火堆邊圍著一圈又一圈的人。 “姜水送來了,都多喝點?!贝瞪诘墓俦圩渥哌M柴房。 “我去分湯?!彼逦陌蔡崞鸸拮舆^去,不出所料,他挨了一頓打才從人堆里擠出來。 到了分粥食的時候,他又挨了一頓揍。 “老天都見不過我們一路順利抵達流放地?!彼麩o奈嘆氣。 “再堅持堅持?!彼逵裾f。 “也只能這樣了,我今晚守夜?!彼逦陌舱f。 “有人找茬就喊,把所有人都鬧醒,最好引來官兵?!彼逵駠诟?。 “好?!?/br> 蓋上黑羊皮,又有火堆散出來的余溫取暖,隋玉摟著隋良很快就睡著了。 夜半,驛站養的雞打鳴了,在人睡得最沉的時候,柴房里打起來了。官兵趕過去的時候,隋文安被打得不像樣,隋慧姐妹倆手里的黑羊皮被扔進火堆里燒了,火苗飆了一人高。 “是罪民鬧事,他們害得我們家破人亡,我們受凍,他們豈能蓋著羊皮安睡?!币粋€佝僂著背的老頭站了出來,不等官兵開口,他先認了罪。 其他鬧事的人不作聲,顯然他們已經商量好了,推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出來頂包。 官兵明知道他在扯謊,但也懶得追究,他將人拖出去幾棒子打死。 “怎么回事?”蓄著胡須的官兵趕來。 “尋仇滋事,我已經處理了,老大,你回屋睡就是了?!蹦贻p的官兵說。 蓄著胡須的官兵沒理他,他徑直走到隋姓族人面前,平靜的目光掃過他們,心虛的人低了頭。 “你來說?!彼噶怂屐`,這是個沒腦子又沖動的,不會撒謊。 隋靈站了出來,借著火光,她看清了一張張驚恐的臉,原來他們也是怕死的,她心里生起快意。 隋文安突然咳得喘不過氣,試圖阻止隋靈說話。 “不止那老頭一人作亂,但天太黑,我沒看清是誰?!彼屐`開口了。 隋玉詫異地看過去,她還以為又要多死幾個人,兩方的仇恨要越結越深。 蓄著胡須的官兵聽到幾道松氣聲,他冷笑一聲,說:“下次可看清了?!?/br> 官兵走了,柴房里聚集的人散開,隋家族人安靜的各回各位,隋靈跟隋慧也扶著隋文安躺下了。 “你今天聰明了一次?!彼逵窭辶急е谘蚱ぷ^去,羊皮展開五個人蓋,蓋不嚴實就埋上稻草。 “再有下一次我就不放過他們了?!彼屐`扭頭看過去,大聲喊:“一命抵一命,我今晚放過你們,你們也放過我們兄妹三個,我們互不相欠?!?/br> 黑暗里響起幾道冷哼。 第15章 一場雪凍病了許多人,官兵在商議后,決定原地休息兩日。 兩日后是個大晴天,哨聲一響,柴房里的人陸續走出驛站。山上積雪未化盡,尤其是走到背陰坡,風一吹,雪粒子像霧一般將人籠罩進去。 待風停雪落,隋玉抖抖身上披的黑羊皮,看了眼鉆在羊皮下的隋良,羊皮擋風又擋寒,他捂在里面熱出了汗。 “不能掀羊皮透風,吃了寒要生病?!彼谝痪?。 隋良乖順地點頭。 隋玉攏緊羊皮,一手垂下去拉住他,免得他看不清路走摔了。這小孩不言不語的,還挺能吃苦,從隋虎死后,他跟著她一走就是一天,不哭也不鬧。 風里又帶來了駝鈴聲,然久聞鈴聲不見人,走了半天爬到山頂時,在重兵把守的關隘處看見了遞交路證的商旅。在雪里啃草的駱駝和馬騾喘著粗氣,嘴里冒出的熱氣化成一團團白霧。 “官爺,打聽一下,洪池嶺上下雪了?”一個胡人面貌的商旅走近了問,一口官話還有些生硬。 官兵點頭,說:“下了一天一夜,已經晴兩日了?!?/br> “往年倒是沒聽說過六月還下雪的,真是古怪?!?/br> “驛站的役卒說了,六月飛雪不常有,但也說不上古怪?!弊咧?,官兵特意問過驛站的人。 商隊通關,官兵上前遞交文書,蓋上官印后,他一招手,大部隊徑直往前。 “過了這道關,下山再走兩三日就到武威郡了?!鳖I頭的官兵說。 “到河西了?那豈不是就快到了?”聽到的人無不欣喜。 “趕著夏天過去,分了地還能種兩茬菜,聽說每人二十畝,這下不愁餓肚子了?!?/br> “我還能養群羊羔子,到了冬天留一只宰了過年,剩下的全給賣了買糧?!?/br> “那我們也養群羊羔子,大兒大女天天給羊割草,入冬了給你們一人做件羊皮襖?!?/br> “什么什么?快到了?”隊伍后邊的人問。 好日子就在眼前,神色麻木的應募士一瞬間像是變了個人,各個激動得能打死一只狼。 趕路的速度一下子拉快了。 翻越洪池嶺一路向西,沿著松峽水河谷再一路向下就進了武威郡。 穿過沙土所砌的城墻,隋玉拉著隋良站在城門內,城內正逢大集,人聲鼎沸。推車賣菜的小販、撅著腚燒旺火的包子娘、扛著獵物問價的壯漢、牽駱駝趕路的商人、挎著筐步履匆匆的買菜女……久違的鼎盛人煙,隋玉行走在其中覺得眩暈,爬山過河曠野逃難的日子過久了,她像野人闖進了人類居住的城池,渾身布滿不自在。 “花女,今兒買的rou不少,家里來客了?買兩碗豆腐?”豆腐娘子敞著嗓門喊。 “行,給我打兩塊兒,家里種的黍子淹著了,我叔我伯帶我兄弟們來幫忙排水?!?/br> “那可要燉幾道好菜招待,都不是外人,再沽二兩酒?!辟u酒女吆喝。 “可不敢,我娘要揪我耳朵的?!辟I豆腐的姑娘笑著跑了。 這只是集市上一番尋常的對話,蹲在城墻根下的應募士卻紛紛紅了眼,有屋有地有安穩的日子,這是他們一輩子所追求的。 “當家的,我們來對了?!币粋€婦人抹著眼淚,說:“一人二十畝地,咱家三個人,六十畝地嘞,可要好好干?!?/br> “可惜爹娘死路上了,上百畝地呢,咱們村的李地主也才一百來畝地?!蹦腥诉z憾。 “官爺來了?!毖奂獾娜撕耙宦?,官兵還帶來了兩個本地官。 墻根下蹲的人紛紛站了起來,一個個面色激動,像狼看見rou似的眼冒綠光。 “官爺,我力氣大,會趕牛會犁地,一天能犁三畝地?!币粋€男人大聲自薦,他就想留在這里不走了。 “官爺,我……咳咳咳……” “官爺,我身體好,我們一家這一路沒生過病?!?/br> “官爺……” “官爺……” “……” “閉嘴?!贝瞪谌藫P起鞭子,威嚇道:“再鬧發配去修烽燧?!?/br> 這下安靜了,蓄著胡須的官兵跟來人說:“應募士六百余三十七人,免刑罪人三百余八人,你們看著選?!?/br> “人還不少?!贝髦竟诘闹鞑緵_身側的農官打個眼色,說:“只要三十戶應募士,優先選會種田的?!?/br> 論起種田,輿縣地處江南,來自輿縣的應募士比來自長安的更有優勢,隋玉想到這一點,大聲喊:“官爺,輿縣地處江南,田多地少,我們這兒的人生來就會種稻?!?/br> 農官朝官兵看一眼,對方點頭,他走過去挑選,發現這些人的個頭都比較矮,他很是嫌棄。走到隋玉面前,他看中了隋文安的大個頭,問:“你一家幾口人?成年男丁幾個?” “官爺,罪民是免刑罪人,還有個不滿七歲的小兄弟?!?/br> 逃難的路太長,穿了近六個月的囚衣早臟得看不出原色了,隋文安扯了扯破破爛爛的囚衣,垂下頭后退一步。 農官一聽是犯人,收回視線去挑選下一個人。 挑走的三十戶人里有一半是遭了水災的流民,隋玉看了一圈,對她們有敵意的流民不剩幾戶,她琢磨著在接下來的路上盡可能將他們分散在各個城池中。她清楚河西走廊東西跨度有多長,分散開后,大多數人余生都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再多的恨意也禁不住歲月的消耗。 出了武威郡,沿途的綠洲穿插著奔騰不息的河川,牛羊在山坡上啃草,孩童挎著筐在草叢里撿牛羊的糞便,干牛糞撿回去燒火,稀牛糞和羊屎蛋鏟回去堆肥肥地。 “你們打哪兒來的?”一個淌著大鼻涕的小子站矮山上大聲喊,“我家是二十年前從關中來的,你們知道關中嗎?” 隋良扭頭看過去,過了一會兒又扭頭看隋玉。 “關中在關山以東,出了長安,走了好久我們就進山了對吧,沒進山之前的地方就是關中?!彼逵裾f。 “他聽得懂嗎?”隋靈懷疑。 “他又不傻?!彼逵竦伤谎?。 隋靈撇嘴,不言不語還不傻?若是聽得懂話,他爹死的時候就該開口了。 “良哥兒只是嚇到了,長大了就能開口說話?!彼逵耦^一次提及隋良說話的事。 隋良眼睛大睜,清澈的眼睛裝著明晃晃的心思,僅憑這雙眼睛也能看出他不是個傻孩子。 “真的,我保證,你信我?!彼逵裆熘缸龀霭l誓狀。 隋良連連點頭,他相信。 隋靈只當她是在哄孩子,也不戳破,誰又能斷定隋良長大后會不會還是孩童心性。 出了武威又走半個月抵達張掖,張掖有廣袤的草場,這里水草豐美,是皇家養馬場,駿馬奔騰時,大地都跟著震動。 綠草如茵的草原、墨綠色的矮山包、禿黃的戈壁、白雪皚皚的高山,四者由低往高依次傳遞,夏、春、秋、冬四個季節的景色竟然同時出現了。 傍晚時分,夕陽柔和的光芒灑在雪峰上,綿延的雪坡,一半白雪一半霞光,美極了。 落日西墜,霞光化作流水滾滾落入冰湖里,夜幕降臨,群馬休憩,遠行的旅人也安然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