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你說真的?” “我編也編不出來啊?!?/br> “也是?!甭犓v,隋虎難以想象她說的都是什么東西,那個畫面他想象不來,更是接受不了。 “那你的確倒霉,這一路流放,我都受不了?!彼f。 隋玉傾身往他腿上看,歡喜道:“血止住了?!?/br> “你是個好姑娘,你是真擔心我?!泵孛芨f了,還盼著他能活。隋虎動作緩慢地松開手,給兒子揉了揉耳朵,湊近了說:“你姨娘來接我了,她跟我說讓你別怕你姐,她是看你被嚇到了,又送你姐回來陪你?!?/br> 隋良急切抬頭,什么也看不見。 “我厚顏無恥一回,良哥兒托付給你了,這一路我拿你當親女兒照顧,沒虧待過你,求你帶他去西域,飽一頓餓一頓,當狗養都行,讓他長大就行?!彼寤⒛讼卵蹨I,長嘆一聲,跟兒子說:“她是你親姐,爹走了你跟著她,不準再害怕她?!?/br> “不交給隋文安?”為了讓他放心,隋玉摟過隋良,這回他沒掙扎。 “不給他,他自身難保,我也不放心他,優柔寡斷沒個狠勁,這點他不如你?!彼寤⑼?,夜幕轉青,天快亮了,不知道他還能不能看見日出。 “我死之后,他會覺得愧疚于你,到了西域若有余力必回托人給你找個清白人家。你嫁的男人若是個尋常人,沒權沒勢,你就跟老大一家撇清關系,跟隋慧隋靈都別有來往?!彼寤⒌吐暥?,他覺得口發干,勉力吞咽一下,繼續說:“躲著流放過去的犯人,跟我們這一族的人斷絕往來,像今夜這般發狂發癲的人,往后還會有?!?/br> 見隋玉不吱聲,他又說:“我們一家家破人亡是受他們拖累,你別被豬油蒙了心,若不是……若不是有求于他,這一路我也巴不得罪魁禍首死干死盡……若是能活,誰又愿意去死,我的日子過得好好的?!?/br> “你們不像我認知里的宗族關系?!彼逵裾f。 隋虎冷笑一聲,侄子可比不得親子。 “我覺得罪魁禍首是朝廷,是律法,在我……”有隋良在,隋玉含糊地一筆帶過,“在律法健全的朝代,犯人就是殺人放火屠人全家,也不會判誅連三族,坐牢的坐牢,抄家的抄家,只判涉事的人,罪不及家人?!?/br> “那不足以平民憤?!彼寤⒗斫獠涣?。 “對啊,你也說是平民憤,如今朝廷判流放三族就是為了平民憤,我們本無罪,是律法按頭我們有罪?!彼逵襁@一路反復糾結著這個問題,其他人怨怪隋文安兄妹三人她能理解,就是打人推人她也覺得沒問題。但在她的認知里,他們罪不該死。 “隋九山犯罪的確該死,但律法判三族流放就是錯了,我們最該恨的是朝廷。不過朝廷沒人能反抗,所以只能把恨傾注在隋文安兄妹三人身上,恨不得殺而快之。但在我那……律法健全的朝代,他們今夜這樣故意害人性命,他們犯罪了,他們也是惡人?!彼逵駶M腹糾結,她低頭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明白,我覺得你按我說的做最好,離所有人遠遠的,用過撂過?!痹捖?,隋虎頓了一下,又說:“你那個朝代挺好?!?/br> 隋玉點頭,“我會考慮的?!?/br> 隋良聽他們一來一往說話,聽得腦子迷糊,感受到兩人態度挺平和,他松下心,一放松下來,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 隋虎扭頭盯著他,良久沒說話,等他睡沉了,他低罵一聲:“傻子,你爹要死了?!?/br> 隋玉繃不住掉了眼淚,近四個月的父女,從一開始的排斥,到后來心甘情愿喊他一聲爹,她舍不得他死。 “我把他托付給你了?!彼寤⒂终f。 “嗯,我有一口飯吃,他就有一口飯吃?!彼逵裢犷^擦眼淚。 隋虎放心了,天邊有了亮色,今夜長了見識,日出不看也成。 “喊你堂哥過來?!彼f。 “你如果不拼命護著隋慧,就不會被狼咬?!彼逵袢滩蛔≌f一句,他話說得再狠,舉動是騙不了人的。 隋虎笑了,“我以為你是精怪,總該有神通在身?!?/br> 隋文安兄妹三人過來,見他面色青白,卻嘴角含笑,心里大感不好。 “文安,玉姐兒我就托付給你了,你給她指條清白的活路?!彼寤⑽兆〈笾蹲拥氖謶┣?。 “三叔你放心,玉meimei從今往后就是我親妹,良哥兒也是我親兄弟?!彼逦陌泊罂?,他頭一次恨起他爹,“三叔,我跟我爹對不起你們啊?!?/br> 隋虎的目光越過身上趴的人,朝隋玉輕眨下眼,搞定。 心事放下,隋虎頓感身上力氣大失,前一瞬還思緒清晰,后一瞬就變得口齒不清,目光也變得混濁渙散。 隋玉搖醒隋良,姐弟倆跪在一起送他離開。 “姨娘來接爹了,你別怕?!彼p言安撫。 隋良無聲大哭,隋虎沖他笑,眼角滑過最后一滴熱淚。 傻子,爹要死了都不知道喊一聲……傻了也好,傻了有命活。 朝霞初照東方,沉浸在青黑色夜幕里的山巒披上霞光,風和水露一點點變暖,卻絲毫暖不了隋虎的身子,他閉上眼安詳地躺在草地上,身上的血腥味吸引來了飛蟲蒼蠅。 一半的押送官去追昨夜趁亂逃走的人,其他人原地休息,沒人催著趕路,隋玉跟隋文安兄妹三人一起挖坑,盡可能往深了挖。 當日頭逼近頭頂時,兄妹四人合力抱起隋虎,將他放進土坑里,葬在草原上。 最后一捧土落下,隋玉環顧四周,她去河里搬來青石埋在土下。 “若是我來日再從此經過,就來祭拜你?!彼p聲說。 第13章 昨夜傷亡慘重,草原上隆起一個個小土包,爹娘沒了孩子,孩子沒了爹娘,一路走來的人沒了相互扶持的同伴,悲戚的人木著臉,眼神空洞地盯著遠方,抑或是腳下。 然悲喜互不相通,當剝了皮的狼支在火堆上炙烤時,昨夜幸免于難的人一掃面上的驚慌,歡欣鼓舞聲驚飛捕蠅的鳥雀。 隋靈聞聲看過去,擱在往日,她肯定也會歡欣雀躍,不像現在,肚子空空,餓得快死了卻全然沒食欲,看見鮮紅的rou甚至想吐。她看向離得老遠的族人,原來他們死了叔伯手足,沒了妻兒老娘時是這種感受。 她低下頭,不去看談笑盈盈的人群,太刺眼了。 當狼rou烤出香味,追趕逃犯的官兵回來了,捆了手的逃犯被鞭笞得衣不蔽體,烏色麻布衣被血染紅,裸露的肌膚皮開rou綻??吹竭@副慘狀的人們無不噤聲,就是相識也要裝作不認識。 哨聲突響,空中盤旋的黑鳥受驚,翅膀急扇,飛速逃離這個是非地。 “都過來,圍成一個圈?!惫俦殖直拮于s人。 隋玉拉著隋良站起來,跟在隋文安身后涌進人群里,十來個面色驚恐的犯人被踹倒在地,在棍棒威脅下跪在地上。 “都睜眼看看,昨夜大家合力驅趕打殺狼群的時候,這些人趁亂逃跑了?!闭f罷,一道黑鞭破空抽響,狠狠落在一個男犯身上,衣帛炸裂聲甚至快于慘叫。蓄著胡須的官兵臉上平靜無波,眼底的狠厲讓人通體發寒,他看向圍觀的眾人,說:“若是上了戰場,這就是逃兵,是要殺全家的。既然這樣,大老遠把人送去邊疆也是浪費食糧,不如就地打死?!?/br> “打?!?/br> 棍棒掄出殘影,慘叫聲不絕于耳,被捆了手又綁了腳的逃犯被打得像蛆一樣在地上蠕動,棍棒還是毫不留情地落在身上。 隋玉不敢再看,她低下頭捂住隋良的眼睛,然而視線被堵,聽覺卻被放大,絕望又痛苦的哀嚎慘叫聲像蛇一樣鉆進耳朵里,嚇得人渾身發抖。 所有人都跟著受了一場刑。 火堆上的狼rou烤焦了,rou的焦糊味混著風里的血腥味沖得人頭腦發暈,哀嚎聲走低,在某一個瞬間消失不見,沉悶的棍棒聲停下,遠處的馬嘯聲又回到陽光下。 “都抬起頭看看,說抬頭你聾了?抬頭!”臉沾鮮血,粗著脖子斥罵的官兵狀若癲狂。 所有人哆嗦著身子抬起頭,地上扭曲的人成了血人,只瞟一眼又慌忙垂下頭,膽小的人已經嚇哭了。 對這個效果官兵大感滿意,蓄著胡須的官兵掂著鞭子敲手心,面上帶笑地說:“多看幾眼,都長長記性,之后的路上乖順點,別鬧事惹我生氣?!?/br> 他走到哪兒,那個地方站的人如見鬼煞似的連連后退。 隋家一族的人用余光瞟著走到跟前乍然停腳的官兵,如刀鋒般的目光在身上掃過,有人因為心虛太過害怕,手抖腿軟著滑跪在地。 “要是活膩了就跟我說一聲,何須你們費力費心去找死,我費力送你們一程就是了?!弊蛞箞雒骐m亂,但引著狼群跑的人他們還是看得見的,蓄著胡須的官兵用鞭子強硬地抬起為首男人的下巴,問:“我說的你可都聽明白了?” “明白明白?!?/br> “明白就好?!?/br> 躺在地上的血人無人收撿,狼rou烤熟了,官兵招呼所有人來吃飯,前一刻他們是索命的屠夫,此時成了和善的伙夫,用挎刀削rou分給每一個人,還叮囑說吃飽點。 隋玉心里發寒,再一次認識到封建朝代的可怖。 狼rou腥臊,還沒入口,熏得眼睛疼的氣味就使人作嘔,隋玉屏氣咬一口,舌尖碰到溫熱的rou,血rou腥味激得她下意識干嘔,肚里沒水沒食,吐都吐不出來,她又憋又嗆,太過用力,眼眶子里泛出熱淚。 隋良扔了手上的rou,爬到她背后著急地拍背,受她影響,他也跟著干嘔。 “我來?!彼寤圩哌^去扶起隋玉,說:“哥,你去河邊打罐水?!?/br> 隋文安看向不遠處的族人,想到不久前的那場威懾,他提起裂了個角的罐子離開。 “好了,不用拍了?!彼逵駭r下隋慧的手,抹去眼淚,說:“餓得太狠了,一吐就止不了?!?/br> 上一頓飯還是昨天早上喝的一碗薄粥。 “待會兒再燒罐熱水吧,我去找韭菜?!彼屐`小聲說,她小心翼翼地看著隋玉,“行嗎?” “倒是頭一次見你這么低聲下氣?!彼逵癯读讼伦旖?。 她這么一說,隋靈就繃不住了,她捂著嘴嗷嗷哭,“三叔、三叔是為了救我們……” “三叔若不是護著我就不會被狼咬,玉meimei,我恨不得是我死了?!彼寤垡部蘖?,她朝隋玉和隋良跪下,“你打我罵我,我對不起三叔,對不起你跟良哥兒?!?/br> “干嘛,我死了爹還要來哄你們?”隋玉推她一把。 隋慧改了跪姿坐在地上,她擦去眼淚,說:“是我糊涂了?!?/br> 眼瞅著隋文安提著一罐水走近,隋玉說:“救你是他自己的決定,從傷到死,我沒聽他說過后悔保護你?!?/br> 三人聽明白了她的意思,隋文安放下罐子抱起隋良,說:“良哥兒往后好比我親兒?!?/br> 隋玉無心在跟他們抱頭痛哭,她軟著腿去草叢里尋韭菜,再不吃點東西她要餓死了。 烤狼rou的火堆里還有火,隋文安提著罐子過去摁進火堆里,有官兵過來,他謹慎地問:“官爺,可要喝口熱水?” “又不是大冬天,喝什么熱水?!?/br> “罪人的兄弟小,沒口福吃狼rou,我給他煮兩碗韭菜水?!?/br> 官兵點頭,說:“速度點,再有半個時辰要動身趕路?!?/br> 隋文安將這個消息告訴三個meimei,四人加快動作燒水燙菜,韭菜擇干凈就丟進沸騰的水里,燙變色就撈出喂嘴里。 半個時辰后,哨聲吹響,隋文安用草繩綁住罐子口,他拎著半罐開水涌進人群里跟著趕路。 打死的逃犯沒人挖坑掩埋,血漬已經曬成了暗紅色,上面附著密密麻麻的飛蟲蒼蠅,看著可怖又惡心,路過的人紛紛繞開。 隋玉拉著隋良也遠遠躲開,隋文安的胳膊傷了,沒人能抱他,他只能跟著下地走。 浩浩蕩蕩的人群離開了血氣沖天的地方,循著太陽落山的方向一路向西,夜半時抵達矗立在草原邊緣的一處驛站。 “若是昨晚能繼續趕路……”隋靈恨不能時間倒流。 “噓,閉嘴?!彼逵竦伤?,雖說是無心之言,但這話被有心人聽去了可不得了,添油加醋一番就是在指責官差決斷有誤。 隋靈面對她心虛,隋玉說什么就是什么,讓閉嘴,她就閉緊嘴巴不吭聲了。 進了柴房,草鋪剛鋪好,役卒就送了熱粥過來。夜已經深了,廚子估計不耐煩做飯,粥水可能在鍋里煮了幾滾就出鍋了,黍米還是硬的,咬在嘴里嚓嚓響。 沒人敢嫌棄,雖已住進了驛站,草原上的陰影還讓人心有余悸,生怕哪句話就惹得官兵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