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隋玉也餓得心慌,到了后半夜手腳發軟,她時不時捏一撮雪喂嘴里,含熱了再咽下去,就這樣,一直熬到天明。 哨聲響起,所有人鉆出雪洞,衣褲鞋襪里都塞了蒲絨,又加塞了干草,個個看起來一夜之間“壯”了許多。 押送官開始清點人數,來回數了兩遍,發現少了二十余人,他們又挨個檢查雪洞,推開門口堵的雪球,躺在里面的人沒熬過這個冬夜,徹底睡過去了,也永久地留在了這個山腳下。 “也好,也好,解脫了?!彼寤@氣,說罷聽到身后響起一聲冷嗤,他頭也不回,問:“覺得我說得不對?這一路走來,你不覺得還不如死了?” “螻蟻尚且偷生?!彼逵翊?。 “螻蟻不是人,它沒腦子?!?/br> “你有腦子,你怎么從牢里出來了?”隋玉不屑,又嗤道:“你挺擅長替別人決定生死的?!?/br> 隋虎笑笑,繼而嘆氣,若是沒拖累,他也早解脫了。 晌午抵達山中驛站,押送官讓役卒煮一鍋稠粥,所有人飽食一頓倒頭就睡,后半夜凍都沒凍醒。 天明又出發,這次動身時,押送官從驛站帶走了一袋干糧一袋干菜,以防再走錯路要在野外露宿,另外還特意給了隋玉六張熱豆餅,算是對她前夜出謀劃策的獎賞。 接下來的日子里,朝西北行進的腳步沒停過,走出大山越過丘陵,就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平原了。 熬過最冷的寒冬,白日里太陽有了溫度,光芒落在雪地里行走的人群身上,熱烘烘的溫度躥上耳朵和臉頰,蟄伏了一冬的凍瘡開始潰爛。皮下硬包如扎根在凍土下的春苗,肆意往外生長,結了硬痂的皮膚被刺得又疼又癢。 “我要死了?!彼逵窦钡么蚰?,太癢了,她恨不得把那塊兒rou給剜了。 “癢了就撓,別怕留疤,丑點好?!彼寤⒄f。 隋慧跟隋靈聞言腳步一頓,手伸到半空了又縮出去,見隋玉附身抓雪摁臉上,她倆也照做。 她們的動作落入隋虎眼里,他看了隋文安一眼,再次問:“你爹娘是打算如何安置慧姐兒和靈姐兒?找舊識托關系,尋兩個清白人家嫁了?” 隋文安沉默了片刻,他不好意思再扯謊隱瞞,只好點頭應了,末了又補充說:“不知舊識肯不肯搭救,只有去了才知道情況?!?/br> 隋虎點了點頭,他看向隋玉什么都沒說。 隋文安也沒說話。 隋虎頓時冷了臉,之后的路程,他的態度就變了許多。 隋慧察覺了,她私下悄悄問哥哥:“你跟三叔鬧分歧了?” “沒事,你不要管?!彼逦陌膊豢隙嗾f。 隋玉也察覺了,但她當做什么都不知道,不去插手他們叔侄的事??斓介L安了,她盤算著要些買什么東西。 “官爺,我們到了長安能留個幾天?”傍晚到了驛站,隋玉悄悄地問。 “短則一兩天,長則三五天?!毖核凸贈]隱瞞。 晚飯后,她跟另外幾人說了這事,計劃道:“到了長安,我們看能不能找機會躲出去,買只雞燉湯補補,身上一把骨頭架子,睡覺我都嫌硌的慌?!?/br> 隋虎不說二話,他掏出一角碎銀子遞給隋文安,說:“最難的路已經走過來了,我們不拖累你們了,到了長安你們買個罐,以后各走各的,各吃各的?!?/br> 隋慧跟隋靈臉上的笑凝固了,兩人無措地左看看右看看,隋慧扭著手問:“三叔,你怎么說這話?要說拖累,也是我們拖累你?!?/br> “好端端的,干嘛要各走各的?”隋靈難得有點眼色,她撞隋文安一下,說:“大哥,是不是你得罪三叔了?快道歉?!?/br> 隋文安臉紅,他沒接那角碎銀子,壓低了聲音解釋:“我爹的那位舊識只是我爹舊年的一個同窗,兩人還有過口角爭執,據說鬧得不是很愉快,我不知對方肯不肯搭救,或許還會遷怒我們兄妹三人。所以我不敢承諾攬下玉meimei的事,三叔,你別見怪?!?/br> 隋玉聽明白了,她推回隋虎的手,緩和氣氛說:“原來是為了我的事?看不出來,爹你還挺關心我?!?/br> 隋虎沒理她,搓著銀子沉思。 “路還很長,琢磨這些為時尚早,西北有高山,說不定我們都爬不過去?!彼逵裼终f,她奪過銀子放自己手心里,說:“睡了,明早還要趕路?!?/br> 她一躺下,隋良就自覺地坐過去,乖順地貼著她睡。 隋玉摸了摸他的頭,一摸一手油,她反手抓干草搓手,心里不住犯嘀咕,隋虎這個人做事總是讓人摸不著頭腦。相處近兩個月了,她都沒法確定他是個什么性子,愛兒子,這個不用多說,也關切女兒,但她沒想到他為了她竟然能跟侄子翻臉。最讓她忌諱的是原主和姨娘的死可以說是他一手促成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是個狠人。她能感覺到他對她有了懷疑,這點讓她很忌憚,生怕他謀劃著什么,哪天夜里就給她勒死了。 “嘆什么氣?還不睡?”隋虎坐了過來。 隋玉沒答,裝作睡著了,她不敢跟他多聊,也怕他多問。 天明又行一日就進了長安城,穿過重兵把守的城門,押送官領著人貼著墻根走,生怕這些人臟了貴人的眼。 隋玉悄悄用余光偷瞄西漢的都城,墻根下的力工也都穿著烏色的麻衣,少有姑娘婦人的身影,低矮的房屋是黃泥所砌,一眼望去,到處都是灰撲撲的。 不知走了多久,拐了許多的彎,一行人從后門進了驛站,都城驛站蓄養的有馬和牛,她們這些人連馬廄都睡不上,分散開擠進兩個柴房。 “柴房里不準生火,不準生事,你們除了柴房哪兒也不許去,犯事者拖去打板子?!币粋€眼睛長到頭頂的役卒捂著鼻子高聲說。 準備生火煮飯的人無不唏噓,更多的人是無所謂,鋪了草鋪躺下就睡。 隋玉跟著安分了一天,她睡了一整天,精神頭養回了一點就琢磨著要用銀子換rou吃,再不吃點葷的,她這副形銷骨立的身架子就撐不下去了。 她借著曬太陽的功夫像賊一樣踩點,發現每逢做飯的時候,少有人往這邊來。隋玉生了膽,她用水捋順了頭發,讓隋慧給她扎個矮髻,去茅廁的時候抽了身上扎的、揣的干草,還想洗臉的時候被隋虎攔住了。 “臉上的rou都瘦沒了,比鬼還嚇人,哪個男人看見我會生歪心思?”隋玉覺得他高估她現在的長相了,硬是洗干凈臉才溜走。 耽擱了這一會兒,隋慧跟隋靈忙回柴房,兩人躺草鋪里做掩飾,留隋虎牽著隋良在外邊等著。 隋玉一路避著人循著說笑聲傳來的方向走,實在遇見人躲不過去,她就低著頭,姿態大方的跟在人后慢步移動。有驚無險的出了驛站,她飛速瞄了兩眼,選了個方向快步離開。 天色偏昏,路旁的食肆里溢出誘人的rou香,隋玉打量了眼自己的穿著,她沒敢進去,選了個胡餅攤子走過去,也不敢吱聲,只能裝作啞巴,比出十根手指,遞出最小的一角銀子。 烤餅的男人覷她一眼,手腳麻利地烤十張餅遞過去,然后低頭忙活著,壓根不提找錢的事。 隋玉無奈,她抱著餅離開,這次她長記性了,多走一段路去買麻布,揣著一捧銅板又想方設法托人去食肆買蒸rou。 蒸rou夾在餅里吃,隋玉蹲在一墩泥墻后,像叫花子似的盯著路上的人,這次她總算看見了烏麻黑之外的顏色,年輕的婦人穿著綢緞制的曲裾,一走一動頗有韻味。 最后一口胡餅干噎下肚,隋玉用新買的布里三層外三層裹住夾了蒸rou的餅子,腳步匆匆原路返回,卻在靠近驛站時慢了腳步。 天快黑了,寒氣又下來了,驛站矗立在夜色里,墻上掛的兩盞燈籠像是巨獸的眼睛,她瞅著晃動的光影,突然生起逃跑的心思,不往牢籠里鉆了吧。 寒風呼嘯而過,隋良打個哆嗦,他踮起腳往隋玉離開的方向瞅,當有腳步聲響起的時候,他丟開隋虎的手跑過去。 “我還以為你跑了?!彼寤⒄f。 “是有這個打算,這不是怕連累你們?!彼逵癜腴_玩笑,她掏出一張揣著懷里捂著的餅遞給隋良,說:“快吃,還是熱的?!?/br> 這次是她自己走了進來,隋玉心底還殘留著不知是遺憾還是后悔之類的感覺。 夜里被凍醒,她干睜著眼蹭腳上的凍瘡,聽著柴房里的呼嚕聲和咳嗽聲,她心里是踏實的。 算了,就這樣吧,隋玉心想。 第9章 肚腹素了太久,猛然沾葷,剛入夜,隋玉就急奔出門沖進茅房,在她之后,隋良哇的一聲吐了。隋虎朝隋文安招呼一下,讓他提隋良出去,他則是忙著刨土埋蓋污糟物,怕被人發現他們吃了rou。 兩家六口人都跑出了柴房,聽到動靜的人紛紛坐起身,有人擔心道:“莫不是粥食里有毒?” “一條賤命,值得誰下毒害你?我看是他們一家大爺小姐不知道偷吃了什么東西?!蹦腥死湫?,他跟隋虎是同族,鋪蓋距離隋虎睡的地方不遠,傍晚的時候一個個進進出出他都看在眼里,嘴巴擦的再干凈,他還是聞到了rou香味和油香味。 “都出不了后院,到哪兒偷吃東西去,怕是你想岔了?!贝捍竽镩_口替隋玉一家辯解兩句,她攬著孫子又躺下,說:“這一路走來,也受了人家的好,都是苦難人,該死的也死了,何苦再仇恨人?!?/br> “你一沒女兒,二沒孫女,你又是個老菜梆子了,不愁被男人看上,自然說得輕松。我家孫女跟媳婦子去了就遭人作賤,你說我恨不恨?”男人聽不了別人說隋文安他們一點好。 春大娘不吭聲了。 柴房另一端的人聽不見他們嚷著什么,只嫌吵,大聲斥道:“嚷嚷什么?讓不讓人睡覺?” 柴房里立馬安靜下來。 隋玉捂著肚子回來的時候發現大家都睡了,她踮著腳慢步走進來,剛躺下,一個人頭探了過來,老奶壓著聲音問:“你吃什么了?” “你吃了什么我就吃了什么?!彼逵裾f。 “我不信,我聞到你身上有rou味?!?/br> “你怕是做夢了?!彼逵癯读烁刹萆w身上,揮手說:“去去去,別靠近我,我不知道是喝了不干凈的水,還是得了病,拉肚子躥得厲害,別傳染給你?!?/br> 老奶半信半疑,又深吸一口氣才嘟囔著縮回去。 隋玉側身躺下,等隋虎抱著隋良回來了,她才敢閉眼睡覺。睡意剛來,腹中又是幾聲轟鳴,她二話沒說,抓起一把干草就跑出門。 隋良掐了隋虎一下,他也跟著抱著兒子跑出去。 “別往屋里跑了,在外面看看月亮吧?!彼屐`抱著肚子蹲在茅廁外,說:“真是遭罪,還白折騰一通,好不容易吃點葷,一點沒留,全拉了?!?/br> 天上零星有些許星星,隋玉從茅房出來走到墻根下蹲著,一墻之隔的地方就是馬廄,老馬嚼食、耕牛倒嚼的聲音清晰入耳。 “接下來還要走多少天?”隋靈又問。 “兩三個月,三四個月,都有可能,我聽爹說過,西北多山,最是難走?!彼逦陌矝]去過西域,他也說不準。 “開春了,越往西越暖,蛇快出洞了,高山草原上蟲蟻多,狼也多……反正不能松懈,別丟了警惕心?!彼寤⒊雎?。 隋慧跟隋靈齊齊哀嚎一聲,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不知誰的肚子又咕嚕幾聲,其他人受其影響,一股腦都往茅房鉆。 一直到月上中天,肚子排空了,六個人這才軟著腿進柴房睡覺。 隋玉剛坐下就摸了一手水,剛要說話就聞到了一股尿sao味,她立馬彈了起來,說:“有人在我們草鋪上尿尿?!?/br> 周遭安靜無聲,這一瞬似乎呼嚕聲都止了,不會有人承認,也不會有人揭發,得罪人的事沒人肯做。 “洗手去,我來收拾?!彼寤崔嘧∨瓪?,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他摸索著揭開尿濕的稻草,發現草下的土也是濕的。 “我這兒也是濕的?!彼寤坌÷曊f。 “王八羔子?!彼逦陌驳土R一聲。 不大的窗口有月光灑進來,透過幾縷螢光,隋靈咬牙切齒盯著躺在地上的人,恨不得撲上去打一架。 “不能睡了嗎?”隋玉進來問。 “都濕了?!彼寤壅f。 “那、那……”隋玉說不下去,她身上再臟,這時候也無法勉強自己在sao氣沖天的尿窩里睡一夜。 隋虎摟起一捆稻草抱去門后,交代了一聲出門了,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就在隋玉打算出去找的時候,他抱了一捆干草回來了。 “哪來的?”隋文安問。 “夜深了,先睡,天亮了再說?!彼寤⑴擦藗€位置,挨著左手邊的人鋪上干草鋪,給隋良脫了草鞋,喊隋玉抱著他過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