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陸饒：“所以，談得怎么樣？”

    有了前幾次的經驗，陸饒知道這個時候越是繞彎子死得越慘，索性硬著頭皮講了實情：“和平臺的主編見了兩次面，談得……大概能算是‘不好不壞’，好的部分是那兩部漫畫可以不用被砍掉，不好的部分是，平臺開出的條件是要求咱們退出，刪掉后續的公司署名，也不參與之后的分成?！?/br>
    他說完這些立刻縮起脖子等待暴風雨的來襲，然而陸楓卻只是淡淡地說了一聲：“哦?！?/br>
    “哦？”陸饒愣了一下：“你不生氣？”

    “有什么可生氣的？”陸楓聳聳肩，她見陸饒瞪大眼睛死死盯著自己，只好解釋到：“雖然沒有料到具體的結果，但談到最后，拿到的是這個程度的交換條件，其實算是預期之內?！?/br>
    陸楓笑著看向陸饒：“如果是你自己去談的話，我的預期會是你傻乎乎地把人全都得罪完，平臺表示再也不愿意與我們合作。但漫畫部不是還去了幾個人么，喬琳那姑娘其實還挺能干的，和你綜合一下，基本也就是現在的結果?！?/br>
    陸饒嘀咕了一句：“怎么把我想得這么差?！眳s又馬上意識到這時不該糾結這些不重要的東西，他連忙趁熱打鐵，說反正無論怎么選，公司都會丟掉這兩部漫畫，還不如賣給作者一個人情。

    “我們主動退出，至少保護了我們和作者之間的情誼?！?/br>
    陸楓說也有道理，抬頭就撞到陸饒熱切的目光。

    “你同意了？”陸饒問她。

    陸楓問：“這頓飯你請么？”

    “我請我請?！标戰堖B連點頭，“再請十頓都行?！?/br>
    “一頓就行啦，十頓也是拿我給你的錢?！彼擦似沧?，說，“可以，畢竟是我們惹出來的麻煩，而且都是合作很多年的作者。重做合同，對他們也有個交代?！?/br>
    事情解決得如此順利，這完全出乎了陸饒的預料，欣喜若狂的他開始賣力吹噓起陸楓的英明，甚至把她抬高到“喬布斯再世”的等級。

    陸楓懶得理他，無奈地搖頭。

    沒過一會兒兩人的前菜就到了，陸饒一臉諂媚地拿過陸楓的刀叉餐勺，用熱水細細燙過，陸楓拄著腮看他折騰了一會兒，忽然說：“其實這幾年漫畫產業一直在走下坡路，咱們公司的漫畫部門還算干得不錯的了，至少有幾部流水不錯的漫畫撐著，能做到自負盈虧，不需要別的部門輸血。只不過公司啊部門啊都是這樣，一旦掙不到錢了，員工就開始內耗，搞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你看看，周年慶這么開心的事，讓他們搞成什么樣子?！?/br>
    把老姐的餐具燙好擦凈后，陸饒坐回自己的座位，他隨意應和了幾句，說部門內耗，主要還是因為有李波和周佩璇這兩只臭魚。

    “其他的員工都挺好的。我這段時間在漫畫部實習，深有體會?！?/br>
    陸楓卻笑了笑，說她倒是覺得換了別人坐在那個位置，差別也不大。

    “總之漫畫部門的業務，無論是從金錢還是精力來看，投入和產出都不成正比?！?/br>
    陸饒不置可否地點頭，他拿起餐勺喝了口湯，忽然想到老姐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歡抱怨的人，更很少隨意地提起任何事情。

    他抬起頭看向陸楓：“姐，你的意思是……”

    陸楓點頭：“對，我正在考慮，裁掉整個漫畫部門?！?/br>
    第85章 弱小

    按照陸饒對老姐的了解，所謂的“正在考慮”，其實就是指她已經做過完整評估，有全面的可行性計劃，隨時都可以實施。

    他想勸老姐打消這個念頭，卻完全找不到合適的論點，干巴巴地說了句“這么大個部門，直接裁掉多可惜啊”，就被陸楓擺擺手制止：

    “我有我自己的考慮，這事你就不要摻和了。反正即使要裁撤，也不是這一兩天的事情，你該在那邊實習就在那邊實習，也不耽誤?！?/br>
    到這時陸饒算是明白了，老姐同意重做合同，不僅是因為這樣可以給作者畫手一個交代，也是因為她已經下定決心裁撤漫畫部門，所以無論陸饒想怎么折騰，她都沒什么所謂。

    這段晚飯的后半程，陸饒吃得憂心忡忡，并且他的憂心從這頓飯開始向后延伸，一連幾天都沒有消退。

    陸饒并沒把公司即將裁撤漫畫部門的消息告訴喬琳等人，一是的確不好開口，二是他也沒有傻到偷偷去拆老姐的臺。他竭力把這些負面情緒藏好，或者說，悶在心里，然后裝作什么都沒發生一樣，陪著喬琳她們重做合同，聯系作者和平臺。

    得知漫畫不會被砍，作者和畫手全都高興得不行，甚至反而感謝起喬琳他們，仿佛完全都不記得最初害得他們被砍的其實也是她們同一伙兒人。

    做好的補充合同郵寄到平臺，主編浮力卻忽然變了卦。最初聽到這個消息時，陸饒他們嚇了一跳，好在最后只是虛驚一場，浮力的確是改了主意，但新給出的方案比之前更加友好——合同不用重做，漫畫繼續更新，唯一的要求是，聯動部分的那五話漫畫全部改成免費，上架之后，給一周的時間讓讀者看完，之后全部刪除。

    浮力在電話里的原話是：“我們作為平臺方，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作者利益受損，之前說是要砍掉漫畫，其實就是為了倒逼你們給我們一個幾方都能接受的答復，現在看來，你們又是來公司和我們見面，又是修改合同，能做的努力也都做了，我們本來就是想要一個態度，現在態度有了，也就沒必要搞到那么僵。但這種事情，只能有一次，下不為例，平臺的規矩你們要好遵守，不要存著僥幸心理，在背后搞東搞西?！?/br>
    浮力的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但包括陸饒在內的所有人其實也都明白，浮力也是嫌改合同麻煩，畢竟平臺方走起合同三審五閱，涉及的部門和人力也要更多。

    不過，管他到底是因為什么呢，作者的利益沒有受損，公司也保有了原來的版權，終歸是件好事。只不過陸饒也說不清，這樣的好事對于即將被裁撤的漫畫部，究竟還有什么意義。

    李波倒是挺高興的，事情被順利解決的第二天，李總就把大家聚到一起開了個會，會議的主題很簡單，就是表彰喬琳等人這次北京之行的出色表現。

    “說實話，這件事情能順利解決，我是完全有沒想到的，浮力那個人我也見過幾回，年紀不大，毛毛躁躁的，又不穩重又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性格，你就像這回的周年慶，咱們也不是就在他一個平臺做了聯動，人家快看愛奇藝都沒事，就他非得挑毛病，上綱上線的，還要把咱們的漫畫砍掉。好在事情是順利解決了，喬琳他們這次算是為咱們漫畫部化解了一個重大挑戰?！?/br>
    李總夸獎喬琳她們時，周佩璇始終陰沉著臉，但今時不同往日，麻煩是她惹出來的，喬琳她們等于是為她收拾了殘局，她就是有天大的不爽也只能忍著。

    夸得差不多了，李總也象征性地談到下一階段的工作，除了陸續上線的周年慶聯動漫畫外，他也說起接下來即將上項目會進行討論的幾部作品，其中就有孫易鑫他們在做的《廢堡》。

    “七月八月，暑假的這兩個月，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上新期，即將上會的這幾部作品，一定要做好充足前期的準備，你們也要拿出最好的狀態來，爭取一次通過……”

    會議很快結束，李總走后，大家陸陸續續離開會議室，這幾天陸饒忙著和喬琳做合同，聯系平臺，《廢堡》的進度都由孫易鑫盯著，他中途聽孫易鑫交代過兩次，但也沒太上心，直到今天李總在會上提到，他才忽然想起孫易鑫的確是和自己說過，《廢堡》的首話成稿，二至五話的精草都已經做好了，已經向李總提了上會的申請，也通過了，時間就定在6月的最后一天。

    現在想想，李總這么利落地同意上會，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他們這一趟成功的北京之行。本來是件讓人高興的事，可陸饒卻死活都打不起精神，從會議室出來，他甚至都沒想起去給孫易鑫鼓鼓勁，就不自覺地放慢腳步，墜在人群的后面。

    走在前面的喬琳回頭看了他幾眼，隨后轉身走了過來，問他：“你最近怎么了？從北京回來后你就一直不大對勁?！?/br>
    陸饒連忙打起精神裝傻：“沒事啊，我看起來不對勁么？可能是這兩天晚上打游戲打得太晚了，沒有睡好?！?/br>
    喬琳知道他在撒謊，但也找不到理由去拆穿，這時前面傳來尖銳的人聲，喬琳和陸饒往前看，發現周佩璇正情緒激動地朝孫易鑫說著什么。

    ——會議結束、李總離開后，周佩璇第一個走出會議室，她的本意是不想讓下面的員工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可她走得太過著急，居然把手機落在了會議室里。

    按說落了也就落了，等所有人離開后再回來取也就行了，都是同一個公司的員工，桌上放支筆會丟，但手機肯定是丟不了的?？芍芘彖膊恢朗窃趺聪氲?，或者干脆就沒想，發現手機沒在身邊后她就直接轉身，折返回會議室。

    她是第一個離開的，所有的下屬都在她身后，于是等她轉過身來，就變成了一場展覽。沈大海，丁鵬，小滿，蔣婷婷，孟茹，大家排成排地與她錯身而過，又趁她不注意時，偷看她的臉，試圖看出一點兒懊喪或狼狽。

    周佩璇板起臉挺直背，她憑白覺得自己是只受傷的猛獸，不能露出一點頹勢或怯意，否則就會被群狼撕咬得干凈。然后她就看到了孫易鑫。

    兩人隔著幾米的距離對視到一起，孫易鑫朝周佩璇禮貌地點頭，可就是這樣再正常不過的反應，卻讓周佩璇一下子炸了毛。

    ——他的眼里，居然已經沒有對她的恐懼。

    周佩璇擋在孫易鑫的面前，她看到他下意識地側過身，想要從一側的縫隙擠過，于是伸出手一把將他拉?。骸澳阋詾槟懔瞬黄鹆耸敲?？保下那兩部漫畫我就得感謝你了是么？”

    “你別太得意了?！敝芘彖瘞缀跏且а狼旋X地說，“月底你不是要上會么，你看著吧，你那破漫畫要是能通過，我就不姓周?！?/br>
    余光看到喬琳和陸饒往這邊快步走來，周佩璇甩開孫易鑫的手，扔下一句：“你的保姆來了?！本屠渲鴱埬?，繼續往會議室走了。

    喬琳和陸饒來到孫易鑫的身邊，陸饒皺著眉問孫易鑫：“那瘋婆子又和你說什么了？”

    孫易鑫搖搖頭說：“沒說什么?！敝缶统芘彖x開的方向看。

    陸饒見他默默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問他：“你沒事吧？”

    “沒事?！睂O易鑫的目光仍舊沒有收回，“就是突然發現，她原來這么弱小?！?/br>
    第86章 絕學

    喬琳察覺到陸饒的憂心忡忡，可問了他幾次到底怎么了，陸饒卻始終沒說。

    他很不喜歡這種藏著掖著的感覺，甚至覺得自己像是個叛變組織的臥底，惡人。周末家里聚餐，陳其鴻也受邀過來，陸饒趁機找他倒起了苦水，說老姐即將裁撤掉整個漫畫部門，還特意強調：

    “你還說你寫《廢堡》是想告訴我姐你懂她的事業呢，你懂什么，人家都不準備做漫畫了?！?/br>
    然而舔狗陳其鴻還是如陸饒意料般的那樣，堅定地站在陸楓那邊，說什么漫畫不掙錢，你姐動了裁掉的心思也是有情可原。

    “壯士斷腕，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魄力?！?/br>
    一如既往地“舔”，反正陸楓做什么都是對的。陸饒聽得心煩：

    “行行行，我姐有魄力。裁吧，都裁掉才好呢，我也不知道咱們這兩個月都在忙什么。月末還說要上項目會，呵呵，部門都要沒了，上項目會有什么用？”

    陳其鴻也有些郁悶，但還是告訴陸饒先不要多想，好好上會，把自己能控制的事情做到最好，也許就會有新的轉機。

    陳其鴻說這些話時，陸饒表現得嗤之以鼻，甚至埋怨他就會拿心靈雞湯糊弄別人，但冷靜下來后，陸饒也覺得這的確是他現階段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甚至有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希望《廢堡》的初稿送到老姐面前，她會被《廢堡》高質量的內容所打動，拍著大腿說：“哎呀，你們的作品一下子讓我想到我入行的初心，別說咱們公司了，這些年的國漫市場就是在等著你們這部如同驚雷一般的作品。哪怕是單單為了這部作品，我也要把漫畫部保住，一直干到天荒地老?！?/br>
    周末兩天的時間，陸饒不停地給自己做心理暗示，到周一上班，他已經篤定漫畫部的“絕境重生”就只有靠《廢堡》這部漫畫了。于是到了公司，他就找到正在做上會ppt的孫易鑫，要來《廢堡》的全部資料，仔細研讀。

    對于此刻的陸饒來講，《廢堡》這部漫畫已經不單單是一部傾注心血的作品，更是他們“更改命運的賭注”，他帶著全新的視角和需求審視這部作品，可得出的結論卻多多少少讓他感覺一絲失望。

    ——《廢堡》是一部很好的作品，但還不夠用它當做武器，與命運為敵。

    孫易鑫見他的神情似乎是有些失望，忙問他是怎么了。陸饒搖搖頭，有些喪氣地說：“沒什么，其實挺好的，可能是我的要求太高?！?/br>
    他以為孫易鑫會為他們的作品鳴不平，舉出一兩三四五六七八個亮點證明陸饒的挑剔其實可以歸類為“尋釁滋事”，然而孫易鑫卻皺著眉說：

    “其實我也覺得做出來的成品不夠好……”

    陸饒問他：“你覺得哪里不好？”

    孫易鑫咬著嘴唇說自己也講不好：“就是……你單獨看的話，劇情也不錯，畫風也很符合設定，甚至分鏡也很有張力，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作品都已經夠好了……但我還是覺得差那么一點兒意思?！?/br>
    陸饒連連點頭，說自己也是這種感覺，兩人像是找到知己一般，互相肯定彼此的看法，可肯定之后他們又陷入了深深困惑——

    “哪兒哪兒都好，但還是不夠好，所以……究竟是哪里不夠好?！?/br>
    兩人坐在電腦前念了半個多小時的“繞口令”，還是沒找到問題在哪兒，陸饒去隔壁組找喬琳尋求幫助，她卻不在，聽沈大海說是出去見作者去了。

    于是陸饒就把陳其鴻叫了過來，希望他能提供一些不同的視角。

    臨近中午，陳其鴻到達公司，為了躲避陸楓，他從地下停車場進來，直達孫易鑫的辦公室后，他拿著孫易鑫遞來的平板翻看了一會兒。

    最后他給這樣的結論：

    “不錯是不錯，但總覺得差了一點兒意思?！?/br>
    不謀而合。

    陸饒和孫易鑫同時拍手，異口同聲地說：“我倆也這么想，你是不是覺得差點兒意思，但又不知道……”

    陳其鴻也開口，和他倆組成了刺耳的“三重奏”：“又不知道差在哪里?。?！”

    三人目光相觸，生出一股惺惺相惜的奇妙感覺，可“英雄惜英雄”的情感共鳴并未持續太久，他們就不得不滿面憂愁地面對現實。

    “所以……到底是他么差在了哪里了呢……”

    …………

    喬琳出去見了大半天的作者，回到公司時都已經快下班了，在工位上忙乎了一小會兒，沈大海忽然想起早上陸饒來過，于是問她：“早上陸饒來辦公室找你來著，你們后面見到了么？”

    喬琳說沒有呀，她給陸饒打了個電話，卻無人接通，蔣婷婷說下午路過幻想組的時候，好像看到陸饒和孫易鑫在辦公室里，于是喬琳就起身去了幻想組的辦公室。

    走到幻想組的門口時，喬琳發現里面的燈黑著，她以為孫易鑫他們都沒在，可順手推了下門，卻發現孫易鑫陸饒陳其鴻都在——他們拉來三把椅子肩并肩地坐成一排，面前的白墻被當做投影儀的幕布，投影在墻面上的是《廢堡》第一話。

    喬琳問向滿臉苦澀的三人：“你們在干嘛？”

    三人像是遇到救星一樣，沖過來抓住喬琳把她按在最中間的椅子上，讓她仔細去看《廢堡》的第一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