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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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廊檐下的燈光照著她的眉眼,如開在冰塊中的牡丹花,寒意凜然。 何員外咽了口口水,氣勢弱了下去,道:“給她,給她!” 管事忙不迭回去正院,將賬房里的現銀都收刮一空。大通錢莊的百兩銀票加上碎銀,兩匹青壯騾子,帶輜車一并送了出來,交到了文素素的手上。 文素素只接了銀子,上下打量著管事,問道:“你趕一趟車,給你十個大錢?!?/br> 管事懵了下,他們兩人,兩架車,兩匹青壯騾子,一頭驢,是需要人手幫忙。 瘦猴子興奮得直抽抽,像是猴子一樣,在青壯騾子與車之間蕩來蕩去。拍拍騾子的脖子,摸摸車廂的木頭,嘴都裂到了腦后跟:“氣派!真是氣派!” 文娘子,不,以后要叫她文老大! 女戶,路引,銀子,騾子....... 老天爺?。?! 管事瞥著他們的舊桐木車,鄙夷得嘴角都快撇到了地下。 他們何氏的車,都雕花,精美絕倫! 十個大錢,瘦猴子哪舍得讓管事賺了去,嗖地沖到文素素面前,身子快彎到了地上,恭敬無比地道:“老大,小的先趕騾車送老大回去,等下讓貴子跟小的一道來取,暫時先留在這里,諒他們也不敢動?!?/br> 管事見瘦猴子一邊說,一邊不屑瞧他,氣得七竅生煙。 十個大錢!瞧不起誰呢! 管事一甩衣袖,怒氣沖沖進了門。 文素素說也是,上了騾車。瘦猴子指著看得呆住的門房,挺胸昂著下巴,撫摸著稀疏的鼠須,趾高氣揚地下令:“仔細看好了,等下我來替老大??!” 門房氣得捋衣袖,瘦猴子拿出比他們百倍足的氣勢,不屑一顧跳上車轅。 文素素下令:“從仙客來過一趟?!?/br> 借勢,借順手了,債多不愁。 從仙客來過,比瘦猴子的威脅要管用萬倍。順道讓殷知晦過目,她真沒殺人,省得他再辛苦派人盯著她。 瘦猴子高興得臉都笑爛了,響亮地摔了個鞭花,趕著大青壯騾車,駛向了仙客來。 仗勢欺人的滋味,真是太爽了! 到了仙客來的后巷,文素素讓瘦猴子停下車。 瘦猴子氣焰低了下去,守在車門邊,打量著側門下昏暗的燈籠,不安地道:“老大,接下來要做什么?” 文素素淡然地道:“等?!?/br> 等了不到半柱香功夫,側門悄然打開。 第二十三章 殷知晦負手離得兩步遠,不動聲色打量著文素素,道:“文娘子可是有事?” 文素素深深曲膝一禮,輕快地道:“我沒殺人。七少爺應當知道,我問何員外拿了銀子,騾子,車?!?/br> 她轉身一指,殷知晦抬眼看去,瘦猴子朝他點頭哈腰,笑得一臉謙卑諂媚。 殷知晦淡淡收回了視線,心情變得更加復雜。 山詢回來稟報,文素素去何宅索要銀兩車馬,何員外氣得半死,乖乖如數奉上。 她手下這幾個人,真是.....各有千秋,一言難盡。 幾個臭皮匠,將陳晉山弄進了大牢,何員外破財。 他也曾被困擾其中。 以她的心計,得知他派人盯著她,她這是來警告了? 殷知晦眉眼淡了幾分,道:“文娘子,過了?!?/br> 文素素曲膝下去,說是,“對不住?!?/br> 殷知晦對著文素素干脆利落的賠不是,難得語滯。 她沒權沒勢,只有被欺負的份。上告無門,弱小無助,奮起反抗殺人,總不能每次都殺人。 殷知晦心里說不出的滋味,親眼目睹底層婦人的艱難,比朝堂爭斗的腥風血雨,給他帶來的沖擊都要強烈。 文素素認真地道:“七少爺若有差遣,我能回報一二,自當盡心盡力,絕無二言?!?/br> 殷知晦愣了下,不置可否淡淡道:“文娘子有心了。時辰不早,你回去吧?!?/br> 文素素不再多說,極為干脆利落告辭,上了騾車離開。 殷知晦走進側門,負手立在那里,眺望天際漫天繁星,旋即失笑。 真是聰慧??! 以退為進,進退自如,言行舉止坦蕩磊落,著實讓人怪罪不起來。 文素素上了車,凝神沉思。 殷知晦是君子,也極為聰明,對她的試探并未回應。 茂苑縣肯定不能呆了,大隱隱于市,跟去府城或者京城,哪怕借不上殷知晦的關系,憑著她手上的銀子,也能站穩腳跟。 不過,殷知晦出來見她,就表明還有借勢的機會。 小巷狹窄,騾車進不去,文素素在巷子口下車,吩咐道:“你收拾一下,等下來接我,我搬去你那里暫住?!?/br> 瘦猴子一迭聲應了,嘴角都快裂到了腦門后,“是,老大放心,小的這就回去將臥房讓出來,請老大住進去?!?/br> 文素素拿了二兩銀子給他,“去買床新被褥,洗漱的用具?!?/br> 她已經好久沒好生洗漱過,睡個好覺,必須盡快恢復,保證清醒的頭腦。 瘦猴子接過銀子離去,文素素回了院子。秦娘子還在堂屋縫補衣衫,聽到動靜走出來,溫和地道:“回來了。灶膛有熱水,我去給你提?!?/br> 文素素望著堂屋豆大昏暗的燈盞,秦娘子浮腫的眼睛,忙道:“秦jiejie,你先別忙活,我有事要同你說?!?/br> 秦娘子放下針線,轉身吹滅了燈盞,陪著文素素一道進了廂房,取出火折子,點亮了油燈。 “許氏安置妥當了?”秦娘子坐下來問道。 文素素怕秦娘子擔心,借口幫忙許梨花尋住處出了門,簡單提了瘦猴子與何三貴之間的關系,“我等下也搬出去,正好同她一起結個伴?!?/br> 秦娘子怔了下,道:“許氏孤身一個婦人,有你在結個伴也好。要是合不來,你再搬回來就是。我這里前面是食鋪,那些混賬東西知道你住在我這里,一個勁地打探,想要闖到后院來。老陳是個廢物,我與方四都忙,要是錯眼沒看住,又會生出事情來?!?/br> 文素素沉吟了下,凝望著她的眼睛,問道:“秦jiejie可是遇到了難事?” 秦娘子默然片刻,心中滿腔苦水,不受控制汩汩往外冒,她抬手抹了眼角,澀然道:“你也看到了,我沒有孩子。不是我生不出來,是老陳。他年輕時在府城鏢局里趕車,出了事,手腳都廢了,鏢局賠了他一筆銀子。我爹娘貪圖銀子,將我嫁給了他。老陳上面有兩個哥哥,大哥在碼頭做苦力,二哥在夜香行賣夜香。兩個嫂嫂做些漿洗,針線活貼補家用。她們這些年,連著生了十幾個侄兒侄女,養活了八個,六個侄兒,兩個侄女。大哥二哥一直勸老陳,抱養一個侄兒到跟前,以后好給我們養老?!?/br> “哼!”秦娘子臉色一沉,冷笑連連,譏諷地道:“養老,他們是看上了我這間鋪子!我呸!都半大的小子了,養得熟才怪!能不能活到老,還難說,等真有個病痛,只怕是死得更快!我死活不答應,老陳與我置氣,說總要有個兒子延續香火。這破香火,有甚好延續的,活著的時候吃好喝好,腿一蹬,化作一抔黃土,誰需要那破香火,反正我不要!老陳再生氣也不管用,他沒本事,這宅子鋪子,都是我賺了來,他敢不答應!” 文素素沒問秦娘子為何不和離,她要是和離,便成了寡婦,與她一樣,也變成了塊上好的肥rou。 世道如此,盡管老陳是個廢物,他也是多長了幾兩rou的男人,戶主必須寫他,女人當不了一家之主。 秦娘子邊說邊抹淚,微弱的光下,眼眶通紅。 “大哥二哥經常上門來鬧,大嫂二嫂貪圖小便宜,有時連客人吃剩的湯都要倒走。都窮,我也圖個清凈,從不與他們計較。白天下午你出去了,他們聽說我收留了你,跑來鬧了一場,指責我要壞了陳家的風水,有了銀子,不給自己家的親人,偏拿出去給外人花?!?/br> 秦娘子歉意地道:“這些話瞞不住,他們說不定還會鬧到你跟前來,總會讓你聽到,我也不藏著掖著了?!?/br> 文素素搖搖頭,說沒事,取出干凈的帕子,遞給了秦娘子:“秦jiejie,你別哭,不值得?!?/br> 秦娘子接過帕子擦拭,說了句可不是,哀哀嘆息了聲。 “大哥二哥各留了一個女兒養大,棗花是大哥的女兒,前些時日媒人登門,把她說給平江縣王舉人家的幼子。王舉人幼子生了癆病,活不長了,要讓棗花嫁過去沖喜。媒人出了二十兩銀子的聘禮,大哥大嫂見到銀子,一口應了下來。我就在琢磨,說是沖喜,這喜能沖得了,就不需要大夫了。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嫁過去就是守活寡。只足足二十兩銀子,在平江府哪尋不到賣兒賣女的人。當年老陳只出了三兩銀子的聘禮,我爹娘就將我嫁了?!?/br> 文素素微微蹙眉,秦娘子難過地道:“鋪子里有個客人聽說過王舉人,說是他好面子,在平江縣頗有善名。在平江縣沒聽說過要給他兒子說親。我一琢磨,王舉人只怕不是找人給兒子沖喜,是要給兒子尋一門陰親!他要面子,在平江縣怕有人嚼舌根,離遠些到茂苑縣找。我跟大哥大嫂說了,他們說我是嫉妒,是詛咒棗花去死。陰親這種事,他們聽得難道還少了,為了二十兩銀子,攀上王舉人這門親,以后好給幾個兒子尋好處。棗花的死活,他們哪會放在心上?!?/br> 王舉人不全因為面子,他是舉人,要走官場的路,是要防止事情敗露,被人參奏。 畢竟作為官員,背地里如何且不提,名聲上定要好聽。 文素素思索了下,去床上放著的錢袋里,拿了一張十兩的銀票,十兩碎銀,一并遞給了秦娘子。 秦娘子看到這么多銀子,震驚地看著文素素,雙手亂擺,“不能,我不能拿!” 文素素按住她的手,輕聲道:“秦jiejie,你的好,我一輩子記得。這些銀子你收下,你受得起?!?/br> 秦娘子左顧右盼,急忙伸出胳膊將銀子蓋住,湊上前小聲道:“你哪來這么多銀子?” 文素素默然了下,道:“秦jiejie,我是有貴人相助,得了些銀子。你別多問,就當做什么都不知道,反正你收下就是。秦jiejie,你聽我說?!?/br> 前途未卜,秦娘子跟著離開茂苑,自己不一定護得住她?,F在她的生活雖艱辛,還算安穩,文素素希望她能平安順遂活著。 她的仗義與熱心腸,是文素素來到這個世上,感受到的一線光。 秦娘子緊張不已,接連點頭:“我不問,不問?!?/br> 文素素經常出門,有人經常來找她,她只怕是....... 唉,她能如何,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 秦娘子從害怕,變成了悲哀憐憫。 女人難吶! 文素素道:“秦jiejie,我不清楚棗花的脾性,你應該比我看得清。要是棗花身正,立得起來,你不如過繼她,仔細替她尋個上門女婿。如此一來,你能搭救她一把,以后也有人給你養老。你大哥大嫂為了兒子的前途,二十兩銀子,肯定不會答應將棗花過繼給你。這些銀子,你莫要一下拿出來,就說是向瘦猴子借的。要是棗花立不住,就將銀子你藏好。老了之后,我還在的話,你不用擔心。我不在了,你手上有銀子,比沒有銀子要好過?!?/br> 秦娘子的眼淚無聲流了一臉,她擦不干凈,干脆趴在破桌子上,壓抑著慟哭,像是要把這輩子的苦楚,一并哭出來。 燈光氤氳搖晃,文素素聽著她受傷的嗚咽,神色哀憐。 生為女人本不易,在大齊生為女人,尤其是窮困女人,生下來到老,一輩子就只是在艱難求活著,而非過日子。 秦娘子哭完,心情通透了許多,她擦了臉,道:“你的恩情,我也記得。當時我就是想著,你的遭遇太慘,我搭把手,不過舉手之勞,沒曾想你還了這么大的恩情。我沒甚出息,這間鋪子在這里,你隨時回來,我少不了你一口飯吃?!?/br> 文素素暖暖笑了起來,秦娘子從未見她笑過,這一笑,她好像看到了花兒綻放。 “你以后別這般笑了......不是,我是說,唉......” 文素素道:“秦jiejie,我懂。我就是高興,與你笑一笑。時辰不早,我今晚就搬走,秦jiejie,你早些歇息?!?/br> 秦娘子想了下,沒再多留,搶著去幫文素素收拾。她只得一兩件衣衫,很快就收拾整齊,將她送到了巷子口。 瘦猴子駕車已等在那里,秦娘子依依不舍告別,目送文素素離去,站了好一陣,方轉身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