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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靜春在線閱讀 - 第100節

第100節

    楊簡垂著眼,眼睫微微顫了顫,沒說話。

    楊策回頭看他,用肯定的語氣問道:“父親從來沒有和你說過這些話罷?”

    楊簡的沉默就是回答。

    楊策微嘆道:“你們啊,總是自覺聰明,自覺天衣無縫,煞費苦心地防備家里。如果不是為了你們這些孩子,作父母的,何必要忍著喪子之痛裝作不知,來全你們那一點算計呢?”

    十月懷胎,廿年教養,孩子們的秉性,他們清清楚楚。楊三郎就是再倔強,也不會在楊家如今這樣情形下,依舊為了六娘子的安危,不肯回來見一眼父母。

    他出了事,他們不是全然無所察覺的。

    楊策眼中醉意散去,微微傾身,問道:“三郎死在何處,埋在何處,你當真不肯說嗎?”

    楊簡垂首道:“我不知道?!?/br>
    他捏杯的手有些用力,道:“我沒有找到過他?!?/br>
    楊三郎沉默又單純,他想著,只要楊家人找不到他們,就會覺得謝愉必然還與他在一起,只要他在,楊家就不會對謝愉下手。

    所以在謝愉離開以后,他仍舊不回楊家,為的就是替謝愉圓這一個謊。

    但他堅持不了太久。

    謝愉在楊家下毒,他從不曾懷疑過她,所以體內毒素早已累積太多。逃亡的那一路上,他一直在喝藥,但始終不曾停止嘔血,同時,他亦發現自己的四肢開始僵硬顫抖。

    他知道自己也許沒救了,心中無可避免地升起畏死的情緒,而后又在想,那他死了,他的父母怎么辦呢?他的妻,又要怎么辦呢?

    在他還沒有想到更好的辦法的時候,謝愉生下了孩子,趁他不備,捅了他一刀,由薛峰青護著逃了。

    那一刀不致命,但對于楊三郎來說,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躺在床上,鮮血濡了半床,心里突然確定了一個念頭。

    在世人眼中,他不能死。

    所以即便死,也只能死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

    楊三郎一生為善,不曾做過一件惡事,只在臨死之前強撐著下了床,拔出一把從不曾飲過鮮血的君子劍,殺光了自己所有部下。

    他絕不能讓一個活口回到楊家。

    楊策點了點頭,相信了楊簡的話。

    “那就是六郎在幫他……那我便沒有辦法了。六郎他……”

    他微微頓了一下,千萬句未盡之言,最終沒有明言,只留下一句:“不如不做楊家的孩子?!?/br>
    他有些自嘲地垂首笑了笑,想要倒酒,拿起酒壺來,壺里又早已喝干。

    真不痛快啊……連酒都不能到全醉。

    他有些無力地抬了抬手,道:“去罷,八郎,去罷……”

    第100章

    楊簡站起了身,卻并沒有立刻離開。他目光落在楊策的身上,突然發現這位從來寡言沉默、站在最前的長兄,此刻唯余一身疲憊。

    他拱手,對楊策一禮。

    楊策沒有抬眼看他。

    但楊簡依舊正色道:“多謝兄長,肯將當年案卷中的紕漏之處點出,告知太子?!?/br>
    這樣大而久的案子,卷宗拉了大半天都不完,若不是楊策寫了個狀子,單等如今的官員再翻,恐怕不一定能發現,就算發現,也不一定那樣全面,又那樣快速。

    楊策扯了扯唇,以手扶額,閉上了眼。

    楊簡微頓,又道:“還要多謝兄長,當年抄家之時,放了十一娘一條活路?!?/br>
    當初謝家人是被楊策押走,他若有心追究,那么秀書與謝惜互換身份的這一出活命之計,則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

    楊策側面坐著,整張臉擋在手掌之后。楊簡看不見他的表情,也等不到他的回應,在說完這兩句話之后,他再次一禮,將桌上的東西拿起,轉身安靜地走了出去。

    酒香、魚香,都因敞開的窗戶中吹進的長風,而慢慢在空氣中消散,整個書房又恢復了從前的模樣。

    楊策在一片安靜里放下手,抬起了一張疲憊的臉,空蕩蕩地看向窗外沉沉的天色。

    他才三十五歲,正是最好的年紀,此刻卻仿佛是個古稀老人一般,毫無氣力地佝僂著腰背。

    他是真的感到疲憊。

    他是楊家的長子,出生的時候,楊家早已比不得祖上的繁盛。但父親楊宏雄心勃勃,整個家族將最好的教育和最高的期望都落在他的身上,恨不能傾全家之力為他鋪路。

    他自小便受到最嚴格的要求,除了別人對他的要求,亦有自己對自己的要求。他寅時起床讀書,子時才熄燈,四季更迭一日不落,從來立坐皆有規范,挺拔不屈,未有一刻不合禮數叫人失望的時候。

    他是年輕一代最優秀也最得人看中的一位郎君,他這一路都走得順暢無阻。

    他自然也是最得楊宏器重的,所以作為楊宏最信任的兒子,他接觸了楊家幾乎所有核心的隱秘。

    大家族中最易藏污納垢,沒有誰家是真正完全干凈的。楊策接觸過這些事,也料理過這些事,他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只要能處理好,只要結果是為家族好,那么就沒有問題。

    所以東境軍中的那些事,和端王勾連的那些事,他從來就不是全然不知的。

    楊策并不覺得這危險是不能承受的,只需要更加注意就好,在這所有事中,他唯一有所擔憂的,就是自己的三弟。

    因為他和謝家的六娘子定了親。

    楊策誠然是一位關愛弟弟的好兄長。雖然他不認為弟弟們應當長成沒用的富貴草包,但還是因為自己吃過苦,所以想在必要的責任之外,拼命守護弟弟們最后的一點自由和快樂。

    就是因為如此,他才會想要保護楊三郎,所以才會時刻叮囑楊家人注意和端王來往的尺度。

    但之后,又冒出一個不省心的楊簡,自幼和謝家那個最得寵愛的小十一娘走得太近,想要再結一段良緣。

    楊策心里清楚,謝家和楊家綁得越緊,謝家就越信任楊家,楊家就越能從中獲益,得到更大的好處。但也是因為如此,一旦將來出現問題,兩家翻臉,即便楊家得勝,自己這兩個弟弟,也必然是受傷的那方。

    這些猜測全都成真了。

    他冷眼看著楊家一步一步將謝家推向滅亡的深淵,并不打算做什么多余的事,使得全家的盤算都付諸東流。但他仍舊在很偶爾的某些時刻,委婉提醒自己的弟弟們不要陷得太深。

    這些話也顯見得是都白說了。

    謝家被抄的那天,楊策親自上門,同謝家主母行禮的那一段,是覺得木已成舟,無謂在最后一刻失了體面,橫豎官兵已經包圍了謝家,不會有誰能逃出生天。

    但他沒想到,居然真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換掉謝惜。

    謝夫人提醒他,她家六娘子,還在楊家府上。

    已嫁女自然是不受牽連的。謝夫人是在提醒楊策,要他必須退讓這一步,否則她謝家女兒,縱然豁出性命,也必然鬧得他楊家永無寧日。

    楊策不懷疑謝愉能做到這樣的事。

    所以他暫時退了。

    他心里并不覺得麻煩——橫豎謝惜逃不出這個院子,如果不作為主子被抄斬,那就只有作為奴仆被發賣。而殺一個奴仆,對于他們來說,是太過輕松的事情了。

    他分外無情地按照家族的謀劃,將謝家人推上斷頭臺,并沒有半點慚愧之感。但是他的兩個弟弟,一個逃出了家,一個挨了毒打。

    跑了的堂弟就算了,被關著的那個半死不活的,是他一母同生的親弟弟。楊簡求了他,他也就心軟了那么一次,沒有告知楊宏,無聲地放走了謝惜。

    沒事的,他想,謝惜和謝愉不一樣,從小嬌花兒一樣地長大,沒有接觸過什么陰暗詭譎,便是走了,也翻不起風浪。

    說句不好聽的,恐怕即便他不下手,她也是難活的。

    楊策從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他就只是有些可惜與傷感,自己這兩個弟弟,還是沒能保護得住。

    ——直到如今。

    那一股遲來的后悔,終于在此刻,重重地壓垮了他。

    原來他什么都沒有做到。

    他想要做家族最好的孩子,就應該一切為了家族,什么弟弟的傷懷,什么一時的心軟,這些都是不該留存于他身上的東西。他就應該像自己的父親一樣,執起棍棒,毫不容情地痛責這兩個被兒女私情沖壞了頭腦的弟弟,將一切意外都扼殺在萌芽之際。

    他想要做弟弟們最好的兄長,就應該挺身而出,和父親、和家族、和一切的陰謀與不公抗爭,堅信并追求清白與正義,就應該規勸父親回頭,持身守正,守護兩姓交好,滿足兩個弟弟這一點自由和心意。

    他并沒有在某一個角色的道路上走到最終,所以此刻,他既沒有成為家族希望的樣子,也沒有成為弟弟們需要的形象。

    而他的錯,造成的后果,就是今日整個楊家的敗落。

    他已經習慣了由自己來承擔責任,所以這個時候,他沒有辦法推脫壓在自己身上那些沉甸甸的罪惡感。

    他真羨慕楊簡那點隨時都可以反駁父親的叛逆,他做了弟弟的同黨,吃了父親的魚,在讀書的房間里大快朵頤,和弟弟喝著酒隨意閑談。而此刻,香氣散去,短暫的輕松和快活散去,他又變回了楊家的大郎君。

    楊策坐在原地,靜靜地歇了半刻,伸手從桌邊的抽屜里,取出了一柄精致卻冰冷的短刀,用毫無興致的眼神欣賞了一會兒。

    短刀落地,手臂垂落。在一個普通的冬日午后,楊家的大郎君終于卸下了重擔,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而舒服的姿勢,坐在椅中,長久地等來一場凝望至終的深雪。

    --

    楊家的府上掛了白,但大門緊閉,無人吊唁。

    門是楊簡讓關的。外頭的百姓,知道楊家叛國,雖礙于官兵駐守,不能上前,但紛紛唾罵楊家。

    楊策之死,被視作懦弱之徒的脫罪之舉,百姓們不知他是誰又做了什么,但他蓋以楊姓,便只能招來謾罵。

    這些百姓們自然是沒有錯的,他們只是不知道,幾年前上京推行而出讓無數農戶們得益的田改新法,編纂者的一長串人名里,亦有楊策在列。

    而隨著楊家最得意的這個孩子死去,整個楊家都徹底陷入了死寂。由來堅毅又硬朗的楊宏,忽而之間便白了一半的頭發,形象也不再強硬,每日只是靜靜守在楊策的靈堂,甚少說話。

    七日之后,楊策的棺木出門,安安穩穩地入了楊家祖墳。

    外間的一應事項,全部由楊簡接管。楊籍自覺不如楊簡,也不去給他多添麻煩,只是一直守著父母,照顧他們。

    楊夫人白發人送黑發人,傷心過度,難免郁結難解,影響到身體。送葬歸來后,楊籍去見過楊夫人,知她喝藥歇下,便沒有多作打擾,只是對身邊年長的mama打聽了幾句,問過她身體情況,便要退下。

    “還請mama照顧好母親。我先去看看父親。若母親醒了,勞您同她說一聲,晚間我來陪她用飯?!?/br>
    這管事的mama應下,楊籍便拱手告辭,又去書房找楊宏。

    楊宏沒有什么公事可以處理,此刻就落坐在檐下,靜靜地看著院中飛雪。

    楊籍從老仆手中接過絨毯和手爐,走上前去,將楊宏手邊那個不大燙手的手爐換了,放到他的手中,而后又展開絨毯,重新幫他掖好。

    “這幾日風冷,父親坐在此處,務必保暖?!?/br>
    他掖著毯子,觸及到父親明顯消瘦的身體,有些難過,又道:“阿父,我知道長兄過世,您心中難過。但還是請您看重身體,不要生病?!?/br>
    楊宏垂眼看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臉,道:“我知道。起來,別趴著了,坐到旁邊來,陪我說說話?!?/br>
    楊籍說“好”,吸了吸鼻子,把淚意憋回去,坐到了楊宏的身邊,幫他煮了一杯熱茶,遞到手邊。

    楊宏接過,看了看茶湯,嘆道:“你啊,旁的倒也罷了,煮茶還不錯。難怪不愛做官,叫你去署衙點卯,像揪著你尾巴了一樣?!?/br>
    楊籍有些尷尬,以為楊宏要責備他,便道:“我不是這塊料?!?/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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