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第28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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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寧雖然之前一直在晉地作戰,但始終著關注國戰全局,一方面晉地戰事平順,察拉罕連井陘關都沒攻下,另一方面趙寧從來都沒把自己當尋常將軍看。 他謀求的是國戰勝利,不可能只注意手中戰事、眼前敵人,他從重生那一天開始,自身所處的高度就跟其他人不一樣,縱覽全局是基本。 他眼下哪怕是剛到鄆州,但因為有一品樓跟長河船行在,對這里的軍情民情也是了如指掌,知道鄆州駐軍的遭遇,也清楚刺史府是怎么對待義軍的。 西河城防御使賀平的六萬部曲,無疑是鄆州戰區的精銳,現在這部分將士正在潰敗途中,趙寧手中能用的兵馬,就只有鄆州城外這十余萬將士。 這些將士中,有半數是義軍。 所謂義軍,指代的當然是國戰爆發后,地方豪強、江湖義士、鄉野村民臨時組成的隊伍。 他們軍備差,沒地位,拋家舍業來為國而戰,待遇卻很凄慘。在陳景河眼中,他們只怕跟牲口沒啥區別,否則,不至于連春衣戰袍都不供給到位。 這些將士的心情、士氣如何,趙寧用膝蓋想也知道。要不是有一腔熱血、赤子之心,他們現在就不會還待在軍營里。 眼下西河城丟了,防御使新軍損失慘重,鄆州需要依靠他們拼命來保全了,首先要解決的就是士氣問題。 ...... 受聚將鼓之令,帶領幾名近衛打著火把進城,義軍都指揮使耿安國,人生第一次有了在鄆州大街上縱馬飛馳的權力。 這讓他看世界的心情變得有些不一樣。 曾幾何時,他還是盤踞在水泊梁山的悍匪。 在說書人的嘴里,他們是大碗喝酒、大口吃rou、大秤分金銀,逍遙自在的綠林豪杰,過著被羨慕的生活,有被敬畏的資本。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怒殺人行俠仗義,神龍見首不見尾,好似神仙一般。 這是一種美夢。 對于平日飽受權貴富人壓迫,敢怒不敢言,只能低眉順眼茍且偷生的普通百姓而言,這種任性豪放無拘無束,可以肆無忌憚歐殺狗官,毫不顧忌砍下惡霸的狗頭,大喊大叫搶奪為富不仁者的錢財,而官府大戶還奈何不了他們的生活,簡直是世間除了做官、做地主之外,最理想的狀態了。 身有萬夫不當之勇,手握金剛不壞之刃,天大地大任意縱橫。 這就是大家都想做的豪杰。 所以說書先生的綠林故事,總是有很多人來聽,越是血腥殘暴聽的人就越多。 但大多數人都只是聽聽,真讓他們不顧父母妻兒,拋棄還能茍且的安穩生活,去拿刀殺人上山為寇,他們卻是不敢也不會的。 所以他們只是聽聽書,聽完之后吹吹牛,不會有實際行動。 做人嘛,首先要分得清美夢與現實。 但耿安國不一樣。 坐起而行并且無所畏懼,是一個好漢的基本素質,所以他上了梁山。 到了山寨,耿安國才知道,原來美夢之所以美,就是因為它不是現實;美夢之所以是夢,就是因為它照不進現實。 現實是另一番模樣。 耿安國看到的最大現實是,所謂的綠林山莊,終究只是土匪窩。 山上沒有良田,但大家要吃飯,怎么辦? 好漢們選擇搶劫。 其實山下有百里水泊,水泊里有魚,大家可以打漁,山中也有野雞野兔等諸多獵物,大家可以打獵。 但如果大家去打漁打獵,那跟漁民獵戶還有什么區別? 大家上山,是來當綠林好漢、任意瀟灑的,不是來當莊稼漢跟漁夫的。如果只是為了打漁,大家又何必上梁山? 況且,莊稼漢跟漁夫沒法大口吃rou、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銀,想要實現這些,就只能搶劫。 把別人的銀子搶到自己的口袋里來,這事兒很爽快,比起辛辛苦苦沒日沒夜種田、打漁、跑商,“搶”這個動作是既省時又省力。 省下了時間與精力,大家才能有更多日夜喝酒吃rou。 對有本事的人來說,搶劫這伙計也不難,至少比忍受風吹日曬,年年面朝黃土背朝天強。 到了梁山,耿安國的差事就是劫道。 一起行動的兄弟們自稱為豪杰,耿安國也是這樣大聲喊的,但他內心深處知道,自己就是個劫匪。 既然是劫匪,手上就免不得沾人命,哪怕耿安國本意不想這樣,但經不住對方反抗,有時候反抗還很激烈,是跟他拼命。 到了需要拼命的時候,是非對錯已經不重要,道德禮義也沒了存在之地。 第一次殺人后,在深林中毀尸滅跡的地方,耿安國佇立了很久。 他記得那天的烈日很耀眼,茂密的樹葉也遮擋不住,他想躲進陰影里,卻始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記得那天的山風很涼,雖然是炎炎夏日,卻讓他覺得骨頭發寒,雙腿禁不住有些發抖,似乎站不太??; 他記得那天的山林格外寂靜,寂靜到讓人頭皮發麻,總是擔心有鬼魅撲過來,商賈臨死之際的哀嚎與咒罵,始終縈繞在耳邊不肯散去,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刺耳。 耿安國一遍遍的問自己:這個商賈是不是惡人? 如果是,那殺了也就殺了,自己這是替天行道,為民除害。 但如果不是呢?自己豈不是冤殺了好人? 一個殺好人的人,一定是十惡不赦,應該被千刀萬剮的。 自己要真殺了好人,跟那些魚rou鄉里的狗官,欺壓良善的惡霸有什么區別? 就算商賈是惡人,那是不是已經惡到該殺的地步? 如果商賈是惡人,他的伙計,商隊的護衛,是不是都是惡人,是不是都該殺? 自己上梁山,為的是不受狗大戶的鳥氣,活得自由自在,難道是為了殺好人?不分好壞就殺人的劫匪,還能說自己是替天行道? 下回劫道的時候,自己是不是該在動手之前,問一問對方是不是好人? 可誰會說自己是惡人?誰會覺得自己是惡人? 那根據對方的言行舉止來判斷他們的品性,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誤傷?可面對一群要搶劫自己的悍匪,哪個血性男兒會慈悲善目? 那一天,耿安國心中無法解決的問題有太多,就像他殺完人后,扶著樹干嘔吐的酒rou殘渣一樣多。 可當耿安國把這些問題,說給見他面色不好來關心他的山寨兄弟時,對方卻渾不在意道:我們干的就是殺人越貨的買賣,想那么多還吃不吃飯了? 第三三八章 危難之際(5) 這個答案雖然很現實,但顯然不能讓耿安國滿意。 回到山寨,在當晚的慶功宴上,耿安國向大當家提出,下回他們下山做買賣的時候,能不能先摸一摸商隊的底,或者去攻打那些惡霸大戶的莊子,亦或是專門劫官員的銀子? 耿安國提出這個問題后,喧鬧的大廳一片死寂,所有廝殺漢都用看怪胎的模樣看著他,一動也不動。 大當家語重心長的教導耿安國:大戶的莊子是不能隨便打的,一方面攻堅這種仗很難打,弟兄們會有大折損,另一方面這種事影響太過惡劣,容易被官府報復,咱們綠林豪杰行事要謙遜。 相比起來,劫道多好,看見打得過的就上,看見打不過的就放過去,簡單易行,符合悶聲發大財的基本要義。 這番話引得眾兄弟點頭如蒜,大為贊同。 耿安國不死心,他問大當家,殺了好人怎么辦? 大當家笑道:咱們干的是劫富濟貧的買賣,劫富濟貧總沒有錯吧?你再想想那些狗官,都是勾結富人大戶壓榨平民百姓,比起他們,我們是不是高尚很多?你總不能要求我們一群綠林豪杰,都去做圣人吧? 不出意外,這番話又迎來眾兄弟的齊聲喝彩。 耿安國覺得大當家話不對,劫富濟貧是不是有錯,關鍵要看那個富人是不是好人,好人的干凈錢財,誰都沒有道理去動。 他還想說什么,但大當家覺得他這是初立大功——跟商隊廝殺時,耿安國擊殺了對方的最強之人——激動得腦子有些糊涂了,為了讓他安靜下來,就提拔他做了十八當家。 耿安國安靜了下來。 他不是被大當家說服了,還是忽然意識到,面前這些人,其實根本不想深究他提出的問題。 正常人誰跑到山野中躲著?要么就是犯了事,上了官府通緝榜的,要么就是天生的潑皮殺才。 前者或許是受了欺壓,心中有怨忿戾氣,早就不在意殺人了,后者則是從始至終,就沒覺得打家劫舍有什么問題。 上了梁山,當了山賊悍匪,過上刀口舔血的生活,大家都不再是好人。 耿安國的梁山歲月在繼續。他下山越來越頻繁,因為他要忘掉很多事,而緊張的劫道廝殺生活,會讓他沒空去探究那些讓人頭疼的是非黑白。 他會經常告訴自己,天下富人,十個有九個為富不仁,九個里又有八個沒少壓榨百姓的血汗,所以劫富濟貧是對的。梁山好漢都是苦出身,是貧窮之人,拿富人的銀子給他們,符合劫富濟貧的基本綱領。 死在耿安國手下的人越來越多。 或許是自我催眠起到了作用,或許是鮮血真能洗刷很多東西,又或者只是單純的時間起了作用,他習慣了梁山的生活??傊?,耿安國成了典型的梁山好漢。 當手下有數不清的人命官司后,耿安國也就不在意殺的是什么人了,下山、上山、修煉、喝酒吃rou、吹牛笑鬧、再下山,他的生活過得很平順。 在這期間,他也終于意識到,任何地方的山賊悍匪,都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不僅官府不待見,到處散布海捕文書,那些喜歡聽他們的故事的平民百姓,也基本避之如蛇蝎。 喜歡他們的故事,想要他們的生活是一回事,真要百姓們面對一群窮兇極惡的殺人悍匪,沒誰會不心驚膽寒。碰到有上了通緝榜的好漢進城玩樂,他們還會向官府檢舉揭發,毫不客氣拿他們的性命換取賞金。 下了山,舉目皆敵。 除了那座山,天下沒有一群殺人悍匪的容身之地。 綠林豪杰的名頭,劫富濟貧的口號,不過是他們往自己身上貼得亮眼標簽,和說書先生中嘴里的唾沫,以及平民百姓借來做一個自己反抗壓迫、揚眉吐氣的美夢的藥引罷了。 因為赫赫戰績,耿安國成了梁山二當家。 那天,耿安國在熱鬧非凡的宴席上,接受眾好漢的祝賀,面對一雙雙崇敬的目光,他笑得很大聲,喝了個伶仃大醉。 朦朦朧朧中,他忽然意識到,原來,過不受鳥氣,可以喝酒吃rou的自在生活,只是人生的基本需求;獲得旁人的認可、尊重與羨慕,才是人生的更高需要。 那晚,站在山寨主樓的屋頂上,俯瞰夜色下的水泊梁山,耿安國意氣風發,覺得自己的人生其實很成功。 能獲得弟兄們的尊敬,殺人什么的,并不需要在意。 天下有那么多狗官,狗大戶,一個活得比一個滋潤,也沒見他們遭了雷劈。自己殺一些富人怎么了?只要能讓手下的兄弟們活得愜意,也算不負此生。 只有皇帝老兒,才需要對天下人負責,自己一個山賊,能讓跟著自己的兄弟和他們的家眷有rou吃有衣穿,豈不已經是非常了不起? 走在梁山,能讓千千百百的漢子恭敬叫一聲二當家,能讓到處跑的孩童圍著自己打轉笑鬧,能讓婦人們都用看強者的目光看自己,難道還不能稱一聲豪杰? 在這個物欲橫流、光怪陸離,充滿了壓迫與戾氣,充滿了不公與悲慘,是非無人理會,道德都被漠視的荒誕世道,還有什么是比自己人過得好更重要的? 耿安國記得那晚的夜空很璀璨,繁星像是寶石一樣點綴著天穹,看起來是那么美輪美奐;那晚的山風也很涼,但吹在身上卻有說不出的愜意,舒服得讓人想要哼上幾聲;黎明時分的梁山寂靜無聲,在他的腳下是那樣壯闊浩遠,沐浴著萬丈紅霞,仿佛人間仙境。 那一晚后,耿安國本以為,他這輩子會這樣繼續下去。 他覺得經過這么久,他已經認清了自己與自己的道路,知道了自己真正在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