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困青茗 第47節
既是圣上要參與陪審, 為了不沖突圣駕,審問地點就安排在了御前, 南書房。 龍涎香的味道從紫銅鎏金四獸熏爐里裊裊逸出。 齊豐被押進來時,看著這富麗的擺設, 四周的重臣, 心里不斷下沉, 他的頭被押解的侍衛顛了一下, 錯眼就看見上首穿著明黃色龍袍的圣上坐在位置上, 齊豐沒想到,應該說, 他想過的, 他想著除了殿試能見了圣顏, 等下次, 若他將新風縣做出功績以后, 他也能踏進這京里,看見這龍顏, 只是沒想到,是這般進來的。 景元帝看見齊豐皺了下眉, 還是汪全勝在他身邊做慣了, 一眼就瞧見了他的不自在, 輕聲在景元帝耳邊道:“這齊大人今早才到京城, 怕是一路風餐露宿過來的,沒來得及洗浴, 要不先讓宮人們帶下去整理下儀表?!?/br> 說話間,汪全勝扣在手心的指印凸顯,他雖知道希望渺茫,但仍是想著努力一把。 果然,景元帝擺手道:“就這樣吧,齊豐,朕問你,你好好一個當官的,做甚么就背著人逃了?!?/br> “我……”齊豐的聲音抖抖索索,四周那些曾經遙不可及的高官此刻都站在一旁看著他,還有那圣上旁邊的汪公公,射在他身上的眼神似箭一般,他仿佛就是這里待宰的那頭羔羊,恍惚間,他看到李元朗定在他身上的目光,無波無瀾,但卻給了他一絲力量,是了,他說他會保他的。 齊豐深吸一口氣,磕頭哭訴道:“請圣上明察,實在是罪臣無法繼續茍活下去了?!?/br> 這人壯了膽,話一旦出口,剩下的就像是破閘的水流傾泄而出。 汪全勝閉目,耳里塞著齊豐對鄭汪垚無休無止的控訴。 也不知過了多久,從龍涎香盈滿這間屋子又慢慢淡去。 齊豐終于咽了咽口水艱難道:“罪臣所訴句句屬實,罪臣和鄭汪垚的每筆交易都做了記錄,罪臣之死理所應當,就是怕有朝一日,鄭汪垚這等無德義無品性之人在世上逍遙,罪臣實不想圣上被鄭汪垚這等卑劣小人欺瞞??!” 話落,齊豐重重磕了一個頭,再抬首,額角已是一片烏紫。 李元朗冷笑,岑青茗說得倒也沒錯,這做官的一個兩個其他的不重要,戲倒是演得比誰都好。 “如此說來,那李元朗奏上來的事都句句屬實了?!本霸勐曇舫脸粒骸澳切┵~本呢,在哪?” 齊豐懇切道:“來的路上已全部交由給刑部了?!?/br> 李元朗趁勢站了出來,將懷里的賬本遞了出去。 這人是李元朗抓回來的,事也全是由刑部辦的,梁奇正眼眸深沉,一直盯著李元朗遞給太監賬本的背影,等他回轉過身,梁奇正的視線也沒移開,李元朗對此只是回了一個含蓄有禮的微笑。 這豎子,竟然怎么都除不了他! 景元帝翻開這手上的賬本,顯然是時日已久,也是藏得頗深,紙張都泛了黃,封面上面都帶著泥和血,怕是拿命保下來的,這一看時間居然是從十九年前就開始了,也就是說,鄭汪垚幾乎一坐上豐榮縣令沒多久就已經在勾搭同僚,敲脂吸髓了。 景元帝隨手一翻都是一頁百姓的血淚苦難,寥寥幾頁就已經讓他控制不住力道,手上青筋爆起,做官之人,誰人能保證徹底清白,若真要讓他們兩袖清風,這朝廷怕是都得翻了,可鄭汪垚和齊豐他們竟然干了如此多的傷天害理之事,如果最初還有所收斂,但到后來嘗到了甜頭,看無人管控,倒是越來越貪婪了! 景元帝閉了眼,將這賬本狠狠砸在桌上。 南書房里,這些在朝堂平時威風八面的高官此刻都跪在了地上。 齊豐哪見過這個場面,整個身體都被那巨響嚇得彈了一下,隨后又慢慢縮了起來。 不是說,圣上權利一直受制于梁國舅和何太傅嗎,怎么……齊豐整個頭都埋在臂彎處不敢露面,心里一時七上八下。 景元帝冷冷看著下面這群對他面上謙卑實則輕視的權臣,幽幽道:“朕實在是沒想到,朕以為也只有你們這群高官才敢對著朕陽奉陰違,哪知道,這千里之外還有這等奇觀,天高皇帝遠,你們怕是把這話都刻在腦子里了,你們就憑著這句話這樣欺著朕啊?!?/br> 這哪里還在說齊豐之事,話都點在自己頭上了。 又是一片齊聲的“臣不敢?!?/br> 南書房內此刻一片沉靜,地上跪了一片太監侍女,以及那群在別人面前高高在上的大臣,即使內里再怎么樣,但是在面上,他們仍是在皇權之下的附屬罷了。 景元帝捏了捏眉心,心中冷笑不止,也只有這個時候,這群人才能這么齊心。 李元朗低著腦袋往后瞧了一眼瑟縮成一團的齊豐,這個人,看來完全忘了他昨天說過的話,也是,看來他只有收錢的時候才有膽。 “圣上?!痹谶@一片靜謐聲中,李元朗突然發聲道:“齊大人怕是有話還沒有說完?!?/br> 齊豐惶惶然抬起頭,就看見李元朗側望過來的眸子,齊豐心里一突,抖了幾下才把話說圓乎,“是,鄭汪垚作惡的不止這一樁,當年,當年李姓舉子趕考被害一事也都是他害的?!?/br> “那李津落腳驛站之時,曾聽見鄭汪垚與人密謀……”齊豐最后這幾個字含在嘴里囫圇打了個滾,忙又道:“鄭汪垚怕人發現他秘密,這才殺他滅口,然后拋尸嫁禍給了匪寨之人?!?/br> 李元朗皺眉,他是說讓他找了理由推到鄭汪垚身上,可是沒有這般含糊其辭的。 “李津?李姓舉子?”同一時刻,景元帝也在皺眉深思,這個事情他有印象,也是個奇案,趕考舉子被匪寨之人搶財不成拋尸荒野,朝中震怒,還派人前去剿匪,感情跟這些奇案相關的都是鄭汪垚啊。 汪全勝的眼神從齊豐移到了李元朗身上,李姓舉子……汪全勝恍惚間明白了什么,李元朗一直緊咬這樁事情難道就因為他和此人有親嗎?他知道這件事了? 而梁奇正完全是被這兩個蠢豬給氣傷到了! 他與汪全勝走近,結派是為了能得到景元帝每日的近況、動作,而不是被他們拉下水的!現下一團亂麻,穿針引線之間豈不是將他完全扯了出來嗎?! “你剛才沒說清楚的那句是什么,如有欺瞞,齊豐,你不會想知道后果的?!?/br> 景元帝如此發話,齊豐哪還敢有隱瞞,只好盡量揀著有利自己的說個明白。 “李津他,他也不知怎的就聽到了鄭汪垚害人之事?!饼R豐又咽了咽唾沫,直接丟出了個王炸:“豐榮之前的縣令方重明其實就是被他害死的,他那天也不知發了什么瘋,在驛站里和人說了這個,正好被門外經過的李津聽見了,鄭汪垚怕他泄露消息,這才……” 李元朗原本垂著頭毫無情緒的眸子瞬時轉向了他。 怎么會?和之前的說辭對不上啊。 李元朗恍惚地想,心里如有鼓振。 齊豐不解李元朗的意思,他昨晚不是在暗示自己要說出真相嗎? “你怎知道的如此詳細?” 齊豐忙回過神,努力應對景元帝的提問,再怎么樣,他都按照他的意思全說清楚了,李元朗不就是想讓鄭汪垚倒臺嗎,他不能拋下自己的。 “罪臣當日就在驛站之內,他那些話其實都是對罪臣所言,他說,他說方重明算什么,還不是死在了他的手里,以前的縣令在他手里不過就像掐死只螞蟻一般簡單,他,他當時是在威脅罪臣替他賣命,是罪臣當時怕事情越做越大,收不了場,妄圖想要與他割裂,他是在脅迫罪臣與他合污??!” “那,李津的尸體是你處理的嗎?” 李元朗的聲音從前方幽幽響起。 李元朗沒有回頭,仍是垂頭跪在地上,齊豐看不清他神情,也猜測不到用意,只是這件事…… 齊豐咬牙答道:“是?!?/br> 他全都說了,全都招了,但他這一切也只是攀咬到了鄭汪垚而已,他們也該放過他吧。 齊豐沒發現,但在場的人除了他誰都意識到了李元朗的不尋常。 景元帝看著這個現在已算得上身居高位的刑部侍郎,此刻冷凝著臉,誰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李卿?!本霸鄱⒅骸袄罱蚴悄闶裁慈??” “正是家父?!?/br> 如一塊巨石沉入水底。 齊豐完全沒想到此事竟然有這等變故,原本還抱有絲幻想的活念徹底化為灰燼,他腰一軟,本就有些軟爛的跪姿直接癱坐在地上。 完了,他殺的是他的父親,全完了。 原是這樣,在場的眾人一時都心思莫辯,只聽說李元朗出身寒門父母早亡,卻沒想到這都是鄭汪垚造下的孽,難怪他一直死咬著他不放…… 景元帝嘆了口氣,撫慰道:“李卿,節哀啊,朕會替你討回公道的?!?/br> “謝圣上體恤,但臣還有本報?!崩钤拭蛄讼麓?,繼續道:“正是剛才齊豐所言,方重明之死的人證,曾經的豐榮縣師爺,陳道然?!?/br> 李元朗也不知自己在說什么,唇瓣一張一合,他只知道他得把那些爛熟于心的話說出來,才能不枉負了這么多人的苦難和血淚。 只是腦中嗡響,竟是如此,怎會如此。 所以他這段時日以來的輾轉與痛苦,他自以為是的下作手段,以及對著父母的內疚虧欠 ,竟都成了笑話一場。 第63章 沉思 李元朗原本是想將陳道然的事最后托出, 來個致命一擊,只是沒想到齊豐扯出了這樁辛秘,那他何必再等。 還不若將這掩蓋了近二十年的冤情都徹底揭開。 陳道然被帶著跨過這道門檻之際, 心里出奇的平靜, 明明是他日思夜想的時刻,卻沒有曾經他以為的激動, 也沒有想象中的憤怒。 此刻他心中只有無盡的悵惘。 終于。 他茍活這么多年就只是為了這一刻而已。 陳道然相貌并不出眾,甚至可以說得上有些邋遢, 整日戴著個氈帽以及不知用什么毛制的手套, 看樣子也并不經常清洗。 明明都算得上是千里之外的鄉下人了, 但此刻挺直脊背, 眼神堅定, 竟然讓他們這群看遍了世人嘴臉的朝臣都突生一分敬意。 景元帝上下掃了一眼眼前之人,倒是比那當縣令的齊豐有志氣多了。 “陳道然, 朕記得你?!?/br> 師爺殺縣令, 當時在朝中都掀起一片喧囂, 性質之惡劣聞所未聞, 所以證據一出, 朝廷可以算得上立時就安排了抓捕,陳道然的家人全都在那場抓捕中落案判死, 只有陳道然一個人逃了出來。 他這些年仿佛還能聽到自己的父母的悲切哭喊,兄弟們的指天痛罵。 每每想起輾轉反側, 眼中沁血。 但此刻他心中只有塵埃落地的平靜, 他終于站到了這大雲地位最高的人面前, 也終于有人能聽他傾訴那被人用血淚抹殺的過往。 他, 也終于可以去和他的家人們團聚了。 陳道然是站著進來的,他沒有跪, 旁人看著景元帝的臉色也沒有說。 他便一直站著,靜靜地訴說。 其實這事并不復雜,不過就是一個心系百姓為民請命的良臣被迫害致死而已,這話說得十足輕巧,但短短幾個字就葬送了數十人的性命。 方重明一直將豐榮縣管理的很好,他與民便,重農桑,扶商業,鄭汪垚當時只是個剛來豐榮縣不久想要落戶的一商賈,他有錢,在豐榮縣里做了不少買賣,散了不少金銀,但性格頗為傲慢,甚至敢當著方重明的面指桑罵槐,陳道然是看不慣他的,當場就要和他理論爭辯,只是方重明一直攔在旁邊。 他覺得無所謂,因為鄭汪垚當時做的產業創收了,甚至還能讓一直土里刨食的農戶有了新的進項。 鄭汪垚也沒想到這人如此沒有脾性,根本不上他套,當時汪全勝在給他物色上任地點,想給他謀個偏遠些又有利收的地方,豐榮縣是上選,只是這里的縣令頗為能干,汪全勝也覺不便插入只能再選其他。 但是鄭汪垚覺得這里好,他在這地方落居,后又以商鋪如何利民之便為由引得方重明去往遇害之地。 陳道然哪里能想到一個商賈竟然敢做出這等惡事,就在那茶樓,他眼睜睜看著陳道然被殺,又被人按頭塞著血刀,那些人頃刻便消失無蹤,而微微敞開的的房門就在小二那一聲尖叫聲中徹底被打開。 方重明臨死之前還在喊讓他快跑,哪里想得到他就是那頭替罪羔羊。 他以為不管是人證還是物證,再怎么樣,方重明之死都應該水落石出,將鄭汪垚這個賊人揪出。 可是,不論是茶樓掌柜小二還是官府里的衙役眾人都在說他與方重明不和。 茶樓的人說,聽到他和方重明在房內劇烈爭吵。 而那日茶樓,他們交談的那一整層都無人在場。 衙門的人說方重明嫉其才華,他不甘屈居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