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節
幾乎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宮中兩座大山,皇帝陛下和太后居然都出場了此次瓊林宴,內閣學士也一個不落。如此大的規格,新科進士們自然高興,使勁渾身解數想要取得泰安帝和大人們的關注,好為日后的官途做好準備。 可是謝景行沒來,何懷仁、太后和晟王都有些心不在焉,而泰安帝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不知做何打算的三人,漸漸的,瓊林宴的氛圍就顯得有些怪異。 新科進士們寫詩作文,拍馬逗樂,可卻招不得大炎朝最尊貴幾人的注意力,甚至是孔起元也若有似無地關注著何懷仁與他之后幾人的來往。 謝景行到來之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而一見他趕來,還不等謝景行說出什么請罪的話,晟王就先諷刺道:“居然讓這滿園的人等你一人,狀元郎真是好大的架子?!?/br> 這話謝景行反駁不了,畢竟此次晟王說的乃是事實,他就欲請罪。 可跟在他身后過來的顧紹嘉卻笑道:“此事可不怪狀元郎,都是因為我家那小哥兒,他久未歸京,方才歸來便聽說今日狀元游街,好奇狀元是什么樣,就使人將狀元請了過去,如此才晚來?!?/br> 接著,她看向在場諸人,“我便為我家小哥兒向久等的眾位道聲不是?!遍L公主何許人也?可是能與何懷仁斗地旗鼓相當的女子,她肯道歉,卻沒幾個人敢接,自然是連連道:“本也沒開場多久,到得晚些也無礙?!?/br> 聽見此言,顧紹嘉笑著對著回話的人道謝,緊接著那一聲凌厲的眸子便落在了晟王身上,“如此,晟王殿下覺得呢?” 這一聲晟王殿下可謂諷刺至極,晟王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勉強笑道:“長姐說笑了,既然是嶼哥兒想見狀元郎,自然是該隨他的意,此次抵抗西戎軍之功,嶼哥兒可是功不可沒?!?/br> 他話說得漂亮,可面上卻不是那么回事,心中更是恨急,這功勞本該是他的,甚至他還遷怒到了剛才回話的御林軍頭上,若不是只說謝景行因故晚到,沒說清楚來龍去脈,他方才怎么會說出那話,還正撞上了顧紹嘉。 太后坐在泰安帝身旁,看著晟王與顧紹嘉對上落在下風的模樣,眼里閃過一絲怒其不爭,岔開話題:“嶼哥兒回來了?此次金匾城之行,怕是很是艱難,一個小哥兒待在一群粗莽的軍漢中,苦了他了?!?/br> 顧紹嘉眼一厲,“都是親兵出身,自然不是尋常的漢子,就是金匾城和守邊城的守軍,也都是爽直男兒,更懂禮數,深感嶼哥兒的不易,待嶼哥兒如家中子女,此次將狀元郎請去府邸之人就是邊境守將,此舉也只是為了哄嶼哥兒高興,有如此關心嶼哥兒的他們在,嶼哥兒怎可能吃苦?!?/br> 太后臉一僵,又道:“怎么不進宮來?” 顧紹嘉平淡地道:“他才剛回京,還未修整好,直接進宮未免失了禮數?!?/br> 太后笑道:“都是一家人,怎還在乎這些小事?” 新科進士這時都停下了話頭,坐在下面安靜如雞地聽著大炎朝最珍貴的兩個女人互相打機鋒。 顧紹嘉和安淮聞一起,隨意在泰安帝旁尋了一處空位坐下,繼續道:“禮不可廢?!?/br> 趁著她二人你來我往,謝景行也找到了坐在不遠處的寇準規和蕭南尋幾人,他們身旁正空著一個位置,顯然是特意為他留下的。幾步過去,他悄悄坐下了。 可有人卻不愿見他置身事外,太后一直關注著他,見了他的動作,眼神微暗:“說來嶼哥兒年紀也不小了,一回來就想見狀元,可是對狀元郎有意?” 她這話含義太過明顯,登時,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謝景行身上,有羨有妒。 唯有深知他與嶼哥兒之間情誼的寇、蕭等人眼含笑意。 這下謝景行想不惹人眼也不行了,他蹙起眉,可顧紹嘉又一次沒給他說話的機會,柳眉一挑,“娘娘說笑了,嶼哥兒一個孩子,不過是好奇罷了?!?/br> 這時一旁一直慢悠悠端著酒杯飲酒的何懷仁忽而說道:“狀元郎乃是大炎朝絕無無僅有的青年俊杰,據老夫所知,自狀元讀書科考以來,不論是童試、鄉試還是會試、殿試,次次都是魁首,如此說來,那便是正正經經的六元及第?!?/br> 他眼帶欣賞地看著謝景行,看著欣慰極了,“就是數遍前朝歷代也數不出幾個來,此次卻落在了大炎朝,是大炎朝的福氣啊?!?/br> 新科進士見當朝次輔如此高看謝景行,俱是滿眼羨慕,不過也都是自愧弗如,六元及第,世上驚才絕艷之人不少,可折戟科場之人更是數不勝數,能六元及第之人,便是開天辟地以來也沒幾個,他們只有佩服的份。 何懷仁繼續道:“就是小公子真看上了狀元郎,那也是金玉良緣,不若請陛下做主,為狀元郎和安小公子牽下這一段姻緣?” 這話若是由顧紹嘉或任何一位與嶼哥兒有關的親人提出,謝景行自然會喜不自勝,可偏偏說出這話的是何懷仁,謝景行就高興不起來了,甚至生出了警惕。 何懷仁在朝中只手遮天多年,顯然不是什么易于之輩,就是不知他說這話到底什么陰謀。 謝景行腦中百轉千回,此時定然不能否認他與嶼哥兒之間關系,泰安帝在此,萬一之后他與嶼哥兒的關系顯露,便是欺君之罪。 可他卻也不想如了何懷仁的愿,只得模棱兩可地道:“何次輔過獎了,謝某慚愧,能身在陛下治下,又能有幸被陛下點為狀元才是謝某的福氣?!彼首黛t腆地笑笑,“至于安小公子,謝某自然是覺得安小公子如皎皎明月讓人高不可攀,能與小公子結緣,謝某自然求之不得,可一切還是該以安小公子的意愿為主?!?/br> 邱逸辰、呂高軒坐在一桌,兩人眼神相交,都從對方的眼中讀出了一個詞,“裝模作樣”。 謝景行此番情態他們何曾見過,“靦腆”一詞可從來與謝景行掛不上鉤,只是都是好友,他們可不能拆臺。 何懷仁眼中閃過一抹晦澀,笑道:“看來還是謝狀元善解人意,居然這般看重女子、哥兒的想法,卻是難得的佳婿人選?!?/br> 見不能將謝景行和顧紹嘉徹底牽扯在一起,他也不強求,畢竟按照他們的打算,就算沒謝景行和嶼哥兒之事,也能讓顧紹嘉栽一個大跟頭。想到此處,他眼中閃過一抹暗光,給新科進士中的某位遞了個眼色。 自從被顧紹嘉將話頭頂了回來,晟王便干坐在一旁,壓抑著心中的怒火,不過此次他倒沒如同以往那般臉色難看,甚至在嘴角掛上了一抹扭曲的笑容,現在看見何懷仁舉動,一雙眼睛更是冒出瘋狂的喜悅。 甚至連手指都激動地微微顫抖著,很快,他就能看到謝景行痛哭流涕、崩潰求饒了,看他還敢再露出這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淡然模樣。 何懷仁話音落下后,再過了片刻,就在瓊林宴就要回復一開始的平和時,角落忽然發出了一聲哼笑。 此時眾人還都受到方才顧紹嘉和何懷仁、太后之間的針鋒相對的影響,并無人說話,御花園很是安靜,這一聲哼笑就像是響在了眾人耳邊,很是清晰。 承受著所有人看過來的視線,在發出聲音之人旁坐著的一位三十來歲的中年進士面都尷尬。 他是個性子和善的,眼看著所有人都盯著出聲之人,就想幫人打圓場。 可沒想到反倒是相隔甚遠的何懷仁先出了聲,他含笑道:“可是老夫方才所言有何不對之處?”他這話說得極慢,話音中帶著顯而易見的誘導。 顧紹嘉眼神一凝,心道:“來了?!?/br> 謝景行也立即覺出兩人間異樣,這是有備而來。 只看那進士斜覷著謝景行,像是極為不屑與他為伍,說道:“次輔大人之言自然沒有問題,只是有那等沽名釣譽之輩瞞天過海,將眾人玩弄于鼓掌之間?!?/br> 何懷仁往前探出身,面上弄出驚訝之色,“此話何解?” 兩人一唱一和,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過去,謝景行眸底微動,這話分明是在說他,配上那副神色甚至是在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沽名釣譽。 出聲的進士名為黃連云,面目平凡,若是置于人群,就是之前曾見過他也不一定能從人群之中尋出他來。 可謝景行剛看見那人就與記憶中的某張面孔對上了號,這人乃是在會試之時位于他對面號舍的參考舉子,可好端端的,謝景行又沒招惹過他,他會如此行事自然便是出于何懷仁的授意了。 謝景行眉間冷意閃過,靜觀其變。 黃連云露出一幅憤怒之色,像是有無法吐露之事長久憋在心中,此時再不能忍受,騰地便從凳子上站起,走到泰安帝不遠處跪拜下身,高聲道:“草民讀書近三十載,風雨不歇,如此才能有幸面見天顏,得中進士,今天就是拼著被罷了功名,草民也要揭發一人于科場上行作弊之舉?!?/br>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科舉舞弊之事事關重大,一旦出現牽連甚廣,若是證實,定會血流成河。 先前在顧紹嘉與太后等人再一次過招時,孔起元也面不改色,此時卻蹙眉,若是真出現舞弊之事,他作為此次春闈主考,自然難辭其咎,看向趴跪在地上的黃連云,他沉聲問:“你可有證據?” 黃連云抬起身,誠惶誠恐道:“自然有證據,且也并不止我一人看見?!?/br> 他這話一出,眾人更是面面相覷,莫非此人說的是真的不成? 可安平省出身之人卻是不相信的,謝景行不止一次在他們面前展露過真才實學,若是謝景行還需要在科舉場上作弊,那他們怎么可能還考中進士呢?有人便嗆聲:“既如此,你便不要遮遮掩掩,直說便是?!?/br> 黃連云被所有的眼睛緊盯著,咬緊牙,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何懷仁,狠心說道:“在會試之時,我曾見到有不明來處的貍奴進出狀元郎的號舍,每晚皆如是,相信不止我一人聽見過貍奴的叫聲?!?/br> 聽他此言,有人露出將信將疑的神色來,狐疑道:“確實,我那幾晚都曾聽見過貍奴的叫聲,本以為是貢院外傳來的,難道是從謝狀元號舍傳來的不成?” 黃連云點頭,“自然?!?/br> 他抬起眼看向謝景行,大聲問道:“謝狀元可承認此事?” 謝景行自不會否認,當即點頭。 黃連云沒想到他這般簡單便承認了,驚訝中喜色頓顯,步步緊逼問道:“貍奴可以在號舍之中任意往來,自然也可以與貢院外互通有無,你將考題讓貍奴帶去貢院外,讓貢院外之人作答,再由貍奴帶回號舍,這便是你的作弊手法。若不是我無意間看見貍奴在你號舍中進出,就被你瞞天過海了,誰能想到貍奴居然能聽從人的吩咐,幫著人類為科舉考試作弊呢?”這些自然便是晟王與他的猜測了,可他們卻是確信如此。 說到此處,他轉頭面向孔起元,“小的也只是巧合才能發現此事,如此隱蔽,任憑首輔大人有通天手段也擋不住這作弊手法?!?/br> 謝景行幾乎都要為他所言拍手鼓掌了,這等想象力,穿去現代說不定能換一個行業,編劇行業急需這等人才啊。 謝景行面無表情地看他,“你親眼見到貍奴將試卷帶出,又帶了答卷進來嗎?” “自然不曾,這點隱秘之事,你自然不會讓我們看見?!秉S連云滿臉無畏,“可你如何解釋貍奴在你號舍中進進出出?” 第205章 謝景行不答反問,“那你又如何確認我便是借由貍奴作弊呢?” 黃連云揚聲,“我自然有證據?!?/br> 他從懷中摸出一張試卷,將之猛地扔向了謝景行,試卷厚厚一疊,落在了謝景行面前的桌案上。 孟冠白連忙將試卷遞給了謝景行,他神色雖然不好,可看謝景行這般鎮定之若的模樣,倒也能勉強安下心,他自然不相信謝景行會作弊,只看謝景行如何解決此事。 謝景行將試卷展開,看見那篇策論,心中微妙。 果然聽黃連云問道:“這是你的試卷吧?” 謝景行點頭,“確是?!?/br> 黃連云當即厲聲喊道:“可我有一兄弟正是在天下商行的期刊工坊做事,他此前曾向我背過一篇天外居士所寫文章,與你所寫這篇策論一模一樣,你還敢說不是作弊?” 此言一出,就連寇、蕭幾人都變了神色。 謝景行眸間凝著雪,冷眼盯著黃連云。 黃連云看他不回話,以為他是心虛了,笑道:“怎么?承認了嗎?” 謝景行慢條斯理將試卷展平擱在桌案上,問道:“你那兄弟哪里得來的天外居士的文章?你說我與天外居士所寫文章一模一樣那便一模一樣?須知空口無憑?!?/br> 黃連云恨極他這副不將他放在眼里的模樣,他是在某一日在酒樓談起他會試所遇奇怪之事時,正好被晟王聽見了,或許是他字里行間透露出了對謝景行的不滿與嫉妒,晟王私下尋到了他,還許下條件讓他參與此次瓊林宴的計劃,富貴險中求,他年歲已長,會試名次又低,為了未來前途,若是有幸沾上一星半點的從龍之功,他自然想搏一把。 晟王還給他看過一份期刊,自覺謝景行作弊乃是事實,他還恰巧撞見貍奴從謝景行號舍中進出,如此便將事情聯系起來了。 定是貍奴將天外居士所寫文章帶進號舍供謝景行作弊,他更是不多猶豫。 不過期刊只一份,是能毀掉謝景行的關鍵證據,晟王自然不可能交到他手上,此時他也拿不出來,只能僵硬著用眼角余光看向何懷仁和晟王。 晟王看了許久好戲,見到這種地步了,謝景行居然還巋然不動,再耐不住,惺惺作態地站起身,猶豫道:“大家皆知本王素來喜愛詩文,也一直對天外居士崇敬有加,如此只要是天外居士的文章,我都會迫不及待收集起來?!?/br> “說來也是巧合,此前曾無意間得到一篇商行所出期刊,可這月正式售賣的期刊卻與我手中這本有一點差異,當時我便比對了,發現發行期刊中確實換下了一篇天外居士所寫文章,莫非便是這篇嗎?” 黃連云喜出望外,連忙道:“既然晟王殿下手中有此證據,還請殿下將那本期刊拿出,好讓這作弊之人無話可說?!?/br> 晟王強按捺住心中激動,回過頭吩咐身邊侍從,他早有準備,侍從很快變捧過來了一本期刊。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期刊和試卷被放在一起對比,一字一句無一不差,這下就連安平省進士也變了臉色。 莫非謝景行真在科場上作弊了?難道他過往那些驚才絕艷的詩文全都出自天外居士之手嗎? 孔起元也神色不定,轉頭看向謝景行,“你可還有話說?”甚至面上都露出了一些失望之色。 場中諸人神色各異,唯有謝景行和長公主夫婦雖面有異樣,卻還算鎮定自若。 不只是孔起元一雙眼直直盯著謝景行,所有人都是如此。 謝景行心中如何大家不知,卻只看他臉上扯出一抹笑,然后抬頭問孔起元,“往前科考時曾有定例,若是科場考題中有考生曾作過的題目,只要是出自考生本人之手,就算是將熟文原樣寫在考卷上也無礙,更算不上抄襲作弊,不知會試是否也是這般規矩?” 孔起元眉眼沉厲,雖不明他為何有此疑問,卻也回答了他,“確實如此,只要文章確實是出自考生之手,就算是曾經寫過的文章,只要做得好也能被取中?!?/br> 聽得此言,謝景行便緩緩露出了一個笑容。 看他到了如此地步,居然還不露出驚懼的模樣,晟王很是不爽,甩了個眼神給下面跪著的人。 黃連云立即喊道:“你可別在這里東拉西扯,現在已是證據確鑿,你還不認罪?” 有他起了頭,晟王也假惺惺地看著謝景行,“本王原以為你真是一位驚才絕艷,無人能出其右的天之驕子,不曾想你居然是靠舞弊得的狀元,甚至還是由天外居士為你代筆,此事莫非也與天下商行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