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
殿外傳來了晃晃悠悠的腳步聲,聲音慢慢接近,不多時,出現了一位臉色白凈瘦削的青年。 青年頭戴沖天冠,身著明黃色的袞龍袍踏步進來,身后跟著四位太監,一直到了最前的御座。 落座后,卻未先搭理分立兩邊的眾大臣,而是溫和地吩咐旁邊的總管太監,“魏總管,給我上一杯蒙頂山茶來,毛尖膩味了,改改口味?!?/br> 底下眾人卻好似已經習慣了他的這般做派,仍然沉默不語,待魏總管上了茶來,孔起元才上前,“陛下,守邊城已破?!?/br> 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已從其他人那里得了消息,這句話仿佛是一道開關,剛才還寂靜無聲的玉熙宮頃刻間嘈雜起來,開始交頭接耳。 泰安帝蹙眉,他連蹙眉也是溫和的,“怎么會呢?有牧大將軍鎮守,守邊城已安然無虞幾十年了?!?/br> 他眼神游移不定,最后落在了孔起元身上。 孔起元早已平復情緒,面色不變,“將驛使傳進殿中即可知?!?/br> 泰安帝頷首,“傳進來吧?!?/br> 驛使匆匆進來,趴伏在地面上,泣聲道:“陛下,西戎人領十萬兵馬犯邊,已攻破守邊城,牧將軍戰死,兩位牧小將軍拼死阻擋,護得守邊城百姓前往了金匾城?!?/br> 話音剛落,群臣再不掩震驚神色。 站在英護侯左側的兵部官員當即出列,問道:“守邊城有十數萬士兵駐守,怎么會被西戎十萬兵馬攻破?牧大將軍守衛守邊城已數十年,在先帝時期更是一夫當關的大將,打的西戎人聞風喪膽,西戎人是如何敢?又是如何做到的?”話語里滿是疑惑和震驚。 此言一出,殿中瞬間議論紛紛,所有大臣都想不到,守邊城怎么會短短幾日間就失了? 泰安帝待玉熙宮內安靜下來之后,才溫聲詢問趴伏在地上的驛使,“你可知原委?解一解眾大臣心中疑惑?!?/br> 此時要說在整個玉熙宮內,唯一對守邊城戰況有所了解的,也唯有驛使了,其他人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就算長了千里眼,也不知事情是如何發展到如此地步的。 驛使將頭扣在地上,大聲道:“牧大將軍絕無消極應戰之意,此次西戎人來勢洶洶,且不知為何手持利器,對守邊城的布防更是了若指掌?!?/br> “在如此不利情況下,牧大將軍奮勇殺敵,才將西戎人拒于城外整整兩日,可卻被困守于城中?!?/br> “拼死送出去求援的軍士也無回轉,最后眼看著西戎人快要突破城門,牧大將軍才帶著一批兄弟從東處城門出擊,為城內百姓殺出一條血路,最后于萬軍中被圍困身亡?!?/br> 就算未曾親眼見到,不少人也被驛使口中的悲壯所感染。 這時卻有一位戶部官員出列,道:“每年要送去守邊城的軍需和軍費都如實送出,若無意外,就是死守守邊城也能堅持兩月,緣何非要將百姓遷出,失了守邊城不說,還將百姓置于危險之中,牧大將軍莫非是老糊涂了不成?” 驛使怒視出言的官員,不回答他的質問,從懷里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件舉至頭頂,“此乃牧大將軍親手交于我,讓我呈于陛下的?!?/br> 就是剛才在文淵閣見到眾閣老,他也未將此信拿出來。 魏總管連忙過去將信拿了過來,躬身呈給了泰安帝。 泰安帝卻看也不看,反而端起了一旁才剛送上來的他點名要的茶,呷了一口。 魏大總管眼見著他對此毫無關心,只得將信件呈到了孔起元手里,這種情況已經發生許多次,過往也是如此處理的。 孔起元將信拿過來展開,越看眉頭蹙得越緊。 看完后就將信件往后,讓眾大臣傳閱,英護侯安淮聞等前面幾位閣老看完后,首先接了過來。 他一行行看信,信中主要嚴明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在西戎人打過來時,牧大將軍發現他們行動極為順利,如入無人之地,牧大將軍覺得不對,讓人去隱秘地方看了被保存的布防圖,卻發現布防圖已被人更換,真的布防圖早已不見蹤影,留下的只是一張形似的假布防圖。 布防圖何等重要,關乎一城之存亡,古往今來,布防圖都被慎之又慎地藏在隱秘之處,而守邊城的布防圖所藏位置只有牧大將軍以及幾位副將清楚,連牧大將軍的兩位兒子都不知位置。 布防圖丟失只有可能與幾位副將有關。 另外,西戎人自從被先帝趕離邊境之后,邊境守備嚴格,兩邊交易甚少,西戎人的武器更是被先帝率兵繳獲大半。 可此次前來的西戎人士兵,人皆手握趁手利器,兵器又從何來? 信件在在場的每一位官員手中傳過,不只是安淮聞疑惑,其他人也是滿心疑慮。 還是方才那位戶部官員,“就算事出有因,可布防圖丟失一事牧大將軍當追首責,就算西戎人有備而來,且身負利器,可牧大將軍駐守在守邊城,職責就是戍邊,現在卻將守邊城丟失在西戎人手中,還請陛下追究牧大將軍之罪責?!?/br> “是啊,自從先帝將大炎朝邊境推至守邊城,距今數十年,從無一城丟失,牧大將軍論理應當論罪?!?/br> 邊上有不少大臣紛紛點頭附和,站在孔起元旁邊的何懷仁皺眉沉思,從頭至尾不發一言。 泰安帝手指敲在御座一側扶手上,側首問孔起元:“老師認為該如何?” 孔起元不只是先帝的老師,也是泰安帝和晟王的老師。 先帝尚武,尤重軍事,許多時候都征戰在外,后宮空置,只有數位嬪妃,膝下只有泰安帝和晟王二子。 孔起元在進士及第之后被封翰林官,之后被外放立功,先帝時回京,后因謀而能斷,建言朝政有功獲封少師。 先帝在時將泰安帝和晟王交與孔起元教導,臨去世前,更是將朝政和泰安帝托付與他,現在已是官至太傅兼任兵部尚書,更是內閣首輔。 他孤正清貴,盡忠職守,盡心盡力輔佐泰安帝,在泰安帝不爭氣的情況下仍將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條。 現在已有六十五的高齡,本該致仕榮養歸家,現在已白發蒼蒼,仍放不下泰安帝,也放不下朝政之事。 泰安帝的皇位還能穩固,除了長公主,另一大有功之臣就是孔起元了。 聽見皇帝問孔起元的意見,玉熙宮內眾大臣全部停下話頭,一一將眼神投注在孔起元身上。 想到牧敬獻已經以身殉國,孔起元眼中劃過一絲沉痛,他們二人是先帝的左膀右臂,他文,牧將軍武。 牧敬獻比他年歲小,現在才不到五十歲,當年先帝身邊的舊人本就不剩幾個,他原以為自己會是先走的,沒想到牧敬獻反而卻走在了他前面。 孔起元沉聲道:“當務之急是先派遣軍士去往金匾城,不然牧大將軍留下的兵士就是一盤散沙,又如何能對付氣勢洶洶的西戎士兵?已經丟了守邊城,萬不能再丟一城?!?/br> 他有未盡之言沒明說,牧敬獻麾下的士兵幾乎是由他一手帶出來的,現在牧敬獻已戰亡,他的兩個兒子殿后也不知情況如何,現在的牧家軍定是士氣低沉。 若無人前去領兵,大炎朝聲名鼎鼎的牧家軍若是被人派去當馬前卒,也不知還能余下多少? 見終于說到重點了,一旁白發蒼蒼的鄭國公才總算抬起了雙眼,贊同道:“孔閣老所言甚是?!?/br> 一位兵部官員道:“將北邊防的沈將軍派遣過去如何?” 沈將軍戍邊也有十數年,對上過來sao擾的敵軍幾乎是從無敗績。 另一位官員反駁道:“不行,其他戍邊的將軍不能動,萬一其他外敵趁著薄弱作亂,到時四面楚歌才是國之大患?!?/br> 有人點頭道:“就是如此?!?/br> 兵部剛出來的那位官員皺眉,“如此就只能從京中派人前往?!彼聪蛄肆硪粋鹊墓賳T,為首的定國公早已不見年輕時的神勇之態。 其他朝臣也不會放心定國公再出戰,如此就只能選派其他人,所有文官視線都在武官隊列中逡巡。 安淮聞趁勢與身后不遠處的安庭遠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俱是憂心忡忡。 安淮聞早幾年就已官至工部尚書,大炎朝并無駙馬不得參政的政令,他升官全憑自己功績,讓人無可指摘。 而安庭遠原是太常寺正四品太常少卿,幾年過去已升任正三品吏部左侍郎。 兩人的視線最后都落在了何懷仁身上,何懷仁迄今為止都一言不發,臉色嚴肅。 鄭國公緊隨其后的幾位也是老將,而靠后的則是一些蒙蔭上來的勛貴子弟,最后只剩下一人尤為突出。 所有人的視線最后都落在了他身上,這人乃是昭勇將軍。 他臉色沉痛,兩步出列走到了中間空位,昭勇將軍此人身高六尺,肩寬體盤,腳步沉沉地落在地面上,躬身下跪,幾乎將中間的位置全部占據,朗聲說道:“末將愿領兵前去,將西戎人據之關外,望陛下恩準?!?/br> 何懷仁眼神動了動,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安淮聞和安庭遠心中不妙的預感成真。 昭勇將軍魯平威所在的魯家與何家關系甚近,眾人皆知。 安淮聞視線落到離他不遠處的另一位官員身上,那位官員微一頷首,出列道:“昭勇將軍能有此意甚好,不過昭勇將軍久未上戰場,怕是稍有不妥,不若再選幾人陪同?!?/br> 何懷仁的手肘微微一劃過邊上人,張文進立即道:“是極?!?/br> 安淮聞抬眼看向他,張文進由何懷仁提攜入閣,沒人不知張文進所言盡是何懷仁的意思。 要從京中選人派往邊境征戰是無有疑慮的,先帝在時幾乎是將邊境小國完全打服了,年年朝貢,只是在泰安帝登基后,大炎朝逐漸放松了對武官的培養,才會造成大炎朝此時武官青黃不接的境地。 就算如此,被西戎人打上了門,性情再綿軟的官員也不愿主和,定是要同西戎人戰上一戰的,找回守邊城被攻破的顏面,最好能將西戎人痛打回去,奪回守邊城。 張文進笑瞇瞇繼續說道:“守邊城被破,丟的是大炎朝的顏面,此次派人前去定是要狠狠打回去,只派昭勇將軍一人確實不成,當然需要多選幾人,大家齊心協力為大炎朝爭回顏面?!?/br> 這話居然完全順了安淮聞的意,安淮聞聞言卻眉頭一皺,不對勁。 那邊張文進還在繼續:“既然李大人也有此意,不知可有人選?” 李大人看了一眼安淮聞,回道:“還需大家集思廣益?!?/br> 又一位官員出列,“聽聞英護侯祖上便是武將出身,不知安護侯可有繼承祖上之風?” 這已是窮圖匕現了。 何懷仁幾年前在朝堂上可以說是一手遮天,現在卻處處受到掣肘,全是英護侯和長公主之功。 何懷仁和其后的黨羽面上對英護侯仍是笑臉相對,可私底下恨不得將長公主和英護侯挫骨揚灰,飲其血,食其rou。 長公主身為皇室,他們暫時下不了手,不過安淮聞雖說是英護侯,可只此一脈,雖與長公主孕有三子,加起來也不過四人,其中一人還是哥兒。 只要除去頂立門戶的安淮聞和安庭遠,剩下兩個乳臭未干的孩子和一位婦人,又何足為懼? 更莫說安淮聞現已是工部尚書,工部在六部中雖不起眼,可大炎朝全國上下的水利、礦采甚至是用兵時所用的兵器、火器卻盡握于工部之手。 以往看著不起眼,可待想要行事時,才發現離了工部,許多事都難上加難。 這是想將英護侯支出京城? 安淮聞還沒回話,他身后的一位大臣馬上說道:“世人都知英護侯自小習文,以科舉入仕,早已不勝武事,去同西戎人交戰一事何其重要,怎可讓文官前去插手?” 另一位官員接上,“正是如此?!?/br> …… 在玉熙宮中為誰人前去同西戎人交戰一事吵得不可開交時,晟王正穿過又一處回廊,進了一處甚是華貴秀麗的院子。 有宮女立即笑著迎了上來,“晟王殿下來了?” 晟王淡淡頷首,“母后在嗎?” 宮女道:“正在里間等候晟王殿下呢?!?/br> 晟王腳下未停,大步匆匆走進房內。 他此時并未在皇宮內,而是在前幾年才剛修建好的行宮中。 行宮里雕梁玉柱,奇花異草遍布,另有假山異石矗立其間,更有奇珍異禽在行宮中悠閑游走,端的是人間極富貴之所。 行宮乃是太后親自命名的,“孝善宮”,從此名字也可看出,這座行宮表示了晟王對太后的孝道以及對天下百姓的和善之意。 在太后和晟王一系的聲望如日中天時,不過是一處行宮和一座廟宇,他們想建也便建了,耗費的錢財完全不被他們看在眼里,至于安平省幾地的百姓,他們更不放在心上。 可沒想到,正是因為此事,反倒使得他們的聲勢漸弱,在民間,他們與長公主的名望高低之分逐漸反轉。 為天下百姓祈福之事本只是場面話,到了此時,太后也不得不將此放在心上,不然,晟王的聲名更會遭到嚴重打擊。 太后每月都會前來孝善宮,并去廟宇參拜,實實在在將為百姓祈福一事落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