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節
蒼松目光落在他的臉上,片刻后平靜地道:“你是我的弟子,就算如今你不認我了,但我既然看到你遇到危險,就順手救你一下?!彼麚u搖頭,道,“沒其他意思,你不必放在心上。日后該怎么做,就怎么做?!?/br> 林驚羽看著他,看著蒼松道人笑了笑,道:“做你該做的事就好了?!?/br> 林驚羽咬緊了牙關,心中一陣激蕩,心中真恨不得立刻仗劍而起,誅殺此人,卻又心中柔軟,看著那熟悉面容,一句“師父”在心中輾轉回蕩不休。 蒼松道人深吸了一口氣,道:“我有一件事,要問你一下?!?/br> 林驚羽看著他。 蒼松盯著林驚羽的眼睛,問道:“白日時候,我看到你在激戰中用了一式威力絕大的真法劍訣,那是斬鬼神?” 林驚羽身子一震,猶豫了片刻后,點了點頭,道:“是?!?/br> 蒼松道人身子猛地震顫了一下,竟是忍不住站了起來,死死盯著林驚羽,道:“你……你是如何學到這劍訣真法的?” 林驚羽抬起頭看著蒼松,卻見他面上神情焦慮,滿是渴望之色,顯然對這個問題異常關心。往事種種在他心頭掠過,林驚羽似乎隱隱猜到了什么,心頭猛地一縮。 “驚羽,”蒼松見他沉默,著急喊了一聲,聲音中甚至帶了幾分懇求之意,道:“我沒有惡意,你告訴我吧,我就想知道這劍訣你到底是從哪里學來的?” 林驚羽深深呼吸了一下,點點頭,道:“是這樣的,十年前那場變故后,我到了通天峰后山祖師祠堂,遇到了一位老人……” 他的聲音在這個荒涼僻靜的山洞中回蕩著,講述著被掩蓋在過往歲月中的往事與秘密。蒼松道人的臉色隨著林驚羽的話語聲,變得越來越是蒼白。 到了最后林驚羽說完時,蒼松怔怔枯坐到地上,仿佛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生氣,面如死灰,猶如行尸走rou一般。 因為許久沒有人往火焰里添加柴火樹枝,火焰漸漸小了下去,山洞中變得陰暗起來。兩個人的身影被殘余的火光倒映在山洞巖壁之上,瑟瑟抖動,猶如鬼魅一般。 好一會沉默之后,蒼松道人慢慢站起轉身,木然向洞口走去。 林驚羽看著他的身影,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蒼松道人走到洞口,忽然停住身子。他沒有轉身,只是聲音低沉地問道:“他……那個老人,現在如何了?” 林驚羽深吸一口氣,道:“白日里大戰中,前輩挺身而出,誅殺無數獸妖,并獨力斬殺四大妖王怪獸,最終……力竭,戰死!” 蒼松道人默默垂首,肩頭微微顫抖著。又過了一會,他的聲音有些發抖,問道: “他有沒有提到過我?” 林驚羽沉默片刻,道:“前輩他提到過你一次?!?/br> 蒼松的身子震了一下,道:“他說什么了?” 林驚羽道:“前輩說,蒼松他是個走錯路的可憐人?!?/br> 蒼松的身子猛地搖晃了一下,似乎立足不穩,伸手扶住了洞口石壁。黑暗中,他原本高大的身子似乎突然佝僂蒼老。 隨后他笑了起來,笑聲凄涼而嘶啞,滿是痛苦之意: “走錯路了……錯了,錯了!” “一切都錯了……” 他笑得越來越大聲,痛苦之意仿佛刻骨,滲入了他的魂魄,將他折磨得不人不鬼,痛不欲生。 他踉踉蹌蹌地沖出這個山洞,投身到外面黑夜之中,轉眼不見蹤影,只有黑暗悲涼的夜色中,還殘存著他幾分痛苦的哀嚎慘笑聲。 …… 驚雷、閃電、狂風、暴雨,似乎一直都在耳邊呼嘯不停,腦海中那般混亂,渾渾噩噩,似乎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了。 驀地一陣轟鳴,把他從無意識的情況下喚醒,只是不知怎么,雖然人清醒過來,眼前卻仍是一片黑暗,他拼命想看看四周,卻發現自己睜不開眼。 隨后一陣疼痛從喉嚨間傳來,像是要干裂一般。他下意識地動了動嘴,嘶啞而輕微地叫了一聲:“水……” 周圍沒有人,只剩他獨自無助地躺在地上,喉嚨中的干渴感覺越來越厲害,就如火燒一般。他的嘴唇輕輕動了動,不知哪來的力氣,微微移動了身子,而腦海中的意識也更清醒了一些。 “??!”突然,旁邊傳來一個聲音,帶著幾分驚喜,道:“你醒了!師兄,快過來,他醒了……” 周圍猛然安靜了一下,片刻之后有腳步聲迅速接近,走到鬼厲面前。鬼厲掙扎著想要睜開眼睛,卻只模模糊糊望見了兩個人影在自己身旁,而在人影的背后似乎還有幾個黑影。至于這些人的面容,他卻是一個也看不清楚。 “水……”他再一次地低聲說著。 這一次,周圍的人聽懂了,馬上有人大聲喊道:“快,拿水來,快點?!?/br> 腳步匆匆,來往奔走,片刻之后有人跑過來,隨即一只手將他的頭小心扶起,將一個碗般的東西靠在了他的唇邊。 清涼的水,接觸到他干裂的嘴唇,鬼厲臉上肌rou動了動,費力地張開口,將水一口一口喝了進去。那清水進入喉嚨,如甘泉灑入旱地,立刻緩解了那火燎一般的痛楚。 鬼厲心頭一松,隨即忽然又聽到一陣像猴子的“吱吱”叫聲,緊接著有人悶哼了一下,周圍頓時有嘩然之聲。鬼厲本想轉頭看看,但這時一陣倦意上來,卻是又再度昏睡了過去。 旁邊的人都吃了一驚,立刻有人過來給鬼厲按脈,片刻后方松了口氣,道:“不礙事的,他是傷勢太重,體力消耗殆盡所致,眼下并無性命之憂?!?/br> 此言一出,周圍人影似乎都松了口氣。隨后有人看著鬼厲,輕輕嘆息了一聲。 這一睡去,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中間鬼厲醒過數次,都是片刻清醒后很快又昏睡過去,印象中他只記得身旁始終有人守候。 恍恍惚惚中,他好像看到了許多人:年幼時的父母,大雨天里的普智師父,天真美麗的師姐,大竹峰上的師父師娘,各位和藹可親的師兄們,若即若離的陸雪琪,還有微笑著的碧瑤……還有許多許多人,都一一在眼前閃過。 甚至有一次,他覺得自己看到了天音寺的法相、法善師兄弟,正坐在他身邊為他誦經念佛。 “咚……咚……咚……” 仿佛是回蕩在天邊的低沉鐘聲,悠悠傳來,將他從深深夢魘中喚醒。那沉沉鐘聲由遠及近,一聲聲竟似敲入了他的心底。 第一次,他竟沒有睜開眼睛的沖動。他就這么安靜地躺著,不去想不去管,自己身處何方,身外又是哪個世界。 “咚……咚……咚……” 鐘聲悠揚,仿佛永遠也不會停下,就這般一直敲打下去。他安靜地傾聽著,呼吸平緩,全部精神竟都融入了這平緩的音色里,再也不愿離開。 有多久了,他竟是第一次這般心無掛礙地躺著? 有誰知道,背負重擔的日子,該是怎樣的一種痛苦? 只是這個小小天地,終究也是不能持久,一陣腳步由遠及近,向他處身之地走來,打亂了他的思路。 那本是敲打在心間的鐘聲,陡然間似乎離他遠去,一下子遠在天邊。 他在心里嘆息一聲,緩緩睜開眼睛。 佛! 這竟是他第一眼所望見的。 一個斗大的“佛”字,高懸屋頂。這個佛字由周圍一圈金色花紋團團圍住,然后順著外圍,一圈圈精雕細刻著五百個羅漢神像,又形成一個大圈。諸羅漢皆一般大小,但神態身形盡數不同,排列成行,端正無比。 然后在大圈外圍是藍底黑邊的吊頂,比中間佛字圈高出兩尺,其上畫風又有不同,是正方形方格,每方格一尺見方,金色滾邊,內畫有麒麟、鳳凰、金龍、山羊等佛教吉祥瑞獸,這些圖案,卻是每個方格中一樣的。 房頂上,垂下兩個金色鏈條,倒懸著一盞長明燈,從下向上看去,大致是三尺大的一個銅盆,里面想來是裝滿松油的。 鬼厲又轉頭向四周看去:只見此處倒像極了一間寺廟內的禪房,房間頗為寬敞,四角是紅漆大柱子,青磚鋪地,門戶乃桐木所做。兩旁各開一個窗口,同樣使用紅漆,看上去十分莊重。一側墻壁上懸掛著一幅觀音大士手托凈水玉露瓶圖,下方擺著一副香案,上有四盤供果,分別為梨子、蘋果、橘子、香橙;供果之前立著一個銅爐,上面插著三炷細檀香,正飄起縷縷輕煙,飄散在空氣之中。 而另一側的墻邊,便是鬼厲所在。此處擺著一張木床,古樸結實,并未有更多裝飾。想來是出家人并不在意這等東西,房間也是一般簡樸,除了上述東西,便只有擺在中間的一張圓桌,周邊四張圓凳。桌凳一律都是黑色,桌上擺放著茶壺、茶杯,都是樸素瓷器。 這時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外,禪房的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一個人邁步走了進來。鬼厲向他看去,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小和尚,手里托著木盤,上面放著一個新的水壺。他走進來卻也沒有向鬼厲這邊看來,而是直接走向房間中的桌子,將桌子上的茶壺與手中木盤上的那個掉換了一下。 “你……是誰?”鬼厲開口問道,但是才說了一個字,突然便覺得喉嚨疼痛,雖然沒有上次自己昏迷時那般劇烈的火燒火燎,但也極不好受,聲音也頓時啞了下來。 不過雖然如此,卻也把那個小和尚嚇了一跳,立刻轉身看來,還險些把手上的木盤給打翻了。 “啊,你醒了?”那小和尚似是頗為驚訝,但眼中卻有喜色,笑道,“那你等等,我立刻叫師兄他們過來看你?!?/br> 說著,他就欲向門外跑去。鬼厲沖著他的背影,嘶啞著聲音問道:“小師父,請問一下,這里是何處?” 那個小和尚回頭一笑,面上神情頗為天真清秀,微笑道:“這里?這里是天音寺??!” 天音寺! 鬼厲一下子呆住了,如被驚雷打中。那小和尚一路小跑跑開了,想來是去叫人的,只剩下鬼厲一臉木然地躺回床上,心中混亂無比。 天音寺……天音寺……普智…… 遠處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同時有腳步聲向這間禪房快步來,有人低聲向那個小和尚問些什么。那個小和尚顯然年紀不大,天真活潑,認真回答著。 片刻后那些人走到門外,有人對小和尚道:“你不用進去了,現在就去后院通報給方丈大師,就說張小凡施主已經醒來了?!?/br> 小和尚應了一聲,便快步去了。 隨即從門口處走進來兩人,為首的果然是法相,跟在他身后的,還是那個高高大大的和尚法善。 一身月白僧衣,白凈臉龐,手中持著念珠,法相的模樣,仿佛這十年間沒有絲毫變化。只見他向鬼厲躺著的木床走來,待走到床鋪跟前,眼光與鬼厲視線相望。 法相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雙手合十向鬼厲行禮道:“張施主,你醒來了?” 鬼厲眼角抽搐了一下,忽地冷冷道:“我不姓張,那個名字我早忘了?!?/br> 法相面容不變,溫和地道:“用什么名號自然是隨你。只是,你若連姓也不要了,可對得起當年生你養你的父母?” 鬼厲臉色一變,哼了一聲,卻沒有再說什么,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法相也沒有怪他的意思,他與法善二人,看著這個被天下正道唾棄的魔道妖人時,眼中都是和善之意。法善從背后圓桌旁邊搬過一把椅子,放在床邊,低聲道:“師兄請坐吧?!?/br> 法相點了點頭,在椅子上坐下了,看向鬼厲,道:“你現在感覺如何?” 鬼厲不用他問,其實早就暗中查看過自己身體:原先胸口被重創至骨折的肋骨已經完全被接好,此刻用厚厚繃帶綁住,顯然是幫助固定著;至于肩上、身上那許多皮外傷,也一一都被包扎完好;傷口中雖然不時傳來痛楚,但隱隱亦有清涼之意傳來,顯然傷口上敷了極好的傷藥,才有這等療效。 法相見他沒有回答,也不生氣,微笑道:“你昏迷的時候,我已經幫你把斷骨接好,其他皮外傷并不嚴重。只是你內腑受了重創,非得細細調理方能完好,也虧得你身體強壯,否則縱然修行深厚之人,在那樣重傷之下,只怕也不免……” 他頓了一下,又道:“剛才我那個小師弟也和你說了吧,此處便是天音寺,你在這里除了我們寺中少數幾人外,天下無人知曉,所以很是安全。你只管在這里好生養傷就是……” 鬼厲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是你們救了我?” 法相點了點頭,道:“是?!?/br> 鬼厲道:“別告訴我你們不知道,你們這般舉動萬一被青云門知道,那會是什么局面?!?/br> 法相淡淡道:“我自然知道?!?/br> 鬼厲冷笑道:“既然如此,你為什么還要背著師長來救我這個魔教妖人?” 法相向他看了一眼,不知怎么,目光中卻有些異樣。鬼厲皺眉道:“你看什么?” 法相笑了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背著師長來救你的?” 鬼厲一怔,道:“什么?” 法相面色坦然,隨即微笑道:“你重傷未愈,還是需要多加休息才是?!?/br> 鬼厲沉默了一會,道:“你們為什么要救我?” 法相道:“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你?!?/br> 鬼厲道:“為什么?” 法相低聲誦了一句佛號,道:“你也不必著急,等過幾日你傷勢大好了,自然會有人告訴你?!?/br>